冷火 第4章(2)

氣憤地將長餐桌上的銀器皿掃落在地,無法容忍有人能反抗自己成功的將軍咬牙切齒。兩旁陪伴的美女膽戰心驚地往牆角里縮,可是仍萬分不幸地被暴怒的人看見。灰色的眼珠露出類似于獵食猛獸的凶光,即使是白痴也能明白的危險。

「將軍……」美女褐色的頭發與穿著暴露的嬌軀一起顫抖,原本沒有神采的瞳眸里滿是卑微的乞求。

遺憾的是盛怒的野獸永遠都不會懂得憐香惜玉,仿佛唯有無辜者的鮮血才能化解內心的暴戾。舉起費叔旖遞還的槍,洛克獰笑著開了兩槍,伴著女子的慘呼,將凶器信手扔到尸體邊,他頭也不回地走出狼藉一片的大廳。

「費叔旖,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以雇佣兵為職業的男人就是天生以背叛為榮的狡獸。」幾乎可以說是憤恨的詛咒回蕩于荒涼宮殿的夜空。

走出失去昔日輝煌燈火的舊宮殿,深夜中烏鴉的叫喚聲使人頗感心驚。月光照不到的荒蕪角落格外神秘,仿佛從那兒會突然有恐怖的夜物躥出。空氣中彌漫著絕不陌生的硝煙味,費叔旖拉緊外套,四顧一周沒有人影的荒涼道路。被冷風激得格外清醒,她抬頭望月孑然一身的感覺。

「 !」遠處的槍聲驚得她打個冷顫。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獨自走出這兩扇宮門時響起的槍聲。那是一個裹著鮮紅色面巾的女人,至今她都不知道她的模樣。那個女人毫不猶豫地向她連開四槍,遺憾的是沒有一槍打中。士兵們從宮門里面沖出來,機槍一陣掃射,襲擊她的女人如瘋癲般全身抖動著倒在血泊里,像是一個披著棉襖的腐爛稻草人。

倒下的一瞬間,面巾散開的女人用波吉亞語言嘶吼著︰「魔鬼……賣軍火的魔鬼……」

她想看清她的容貌,可又膽怯地移開視線。當時的自己似乎有點動搖,偏偏能做出一副冷靜的模樣彎腰撿起地上的彈殼。7.65mm的手槍彈是現在北之國警察常配的袖珍手槍,正是經由她從北之國的軍火庫運到波吉亞共和國。深感諷刺,竟然有人想要用她賣給他們的槍殺死她。

她輕笑,為自己今夜突然憶起的往事。緩緩呼出一口氣,她對自己說「都結束了」。自雙腳踏上這片戰火不斷的土地起,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活著結束與這里的聯系。想都不敢想的解月兌,她竟然如此干脆地反抗了洛克將軍,而且還是活著離開這早已腐壞得不成模樣的皇宮。她的生命離不開軍火,只是也有倦的時候。暫時的結束未必是件壞事,她讓自己放輕松。風吹散她的發絲,她不介意地哼起兒時听過的某首流行歌曲。

「打算住旅館嗎?」提著兩個行李箱的余東無聲無息地靠近她。

「這附近有旅館嗎?」她苦笑著反問,「我們首先得找輛車,至少能到飛機場,那兒有簡陋的休息室,等到明天早上就可以起飛離開波吉亞。」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然他仍眯起眼,仿佛正在琢磨眼前遇變不驚的女子。他笑了,無聲的,並不想讓她知道。放下行李箱,他一言不發地走回皇宮。費叔旖有些意外,但未加阻攔,只是隔著夜幕望著他同宮門前的衛兵低聲說話。

明顯化名波吉亞‧東的男人波吉亞語說得非常好,立刻就有一個衛兵領會他的意思,轉身跑進宮門。不到兩分鐘,原本緊閉的大門打開,汽車的遠光燈將暗夜耀得令人無法睜眼。費叔旖吃驚地看著余東挺拔的身姿在光影中突現得特別堅定有力,仿若是主宰暗夜世界的王,一切皆在他手指間纏繞。逆著光,他走向她。看不清他的臉,可她下意識地覺得他在笑。

「上車,有人願意送我們一程。」他伸出手。

不由自主地放松臉部的線條,她想笑,但沒能笑出聲。唇線略揚的時候,不知為何眼楮有點濕。

是他成全了她,輕而易舉地將她帶離這血腥充滿暴虐的破舊皇宮中。不早不晚,剛好在她厭倦波吉亞一切的時候,剛好在她心灰意懶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

「怎麼弄到車的?」坐在吉普車的後座上,她問。

「我曾經為洛克當過雇佣兵團的團長,這里的一些士兵同我都熟,所以願意送我們一程。」他少有地點燃一支煙,並且為正在駕車的士兵也點了一支。

「我第一次看到你吸煙。」注意著暗色車廂內忽滅忽暗的火星,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老實說……」他狠狠吸口煙,語氣也變得有些粗野,「……回到這里讓我的神經無法不緊繃,這兒太危險,洛克、叛軍、走投無路卻擁有槍支的難民……一不小心,你就會死在波吉亞。」

「既然如此,你剛才為什麼幫我?」

「那麼你又為什麼敢反抗洛克的命令?你是我看到的第一個敢反對他的女人。」

「不知道,也許那樣做是我本意,也許不是我本意,只是我一時的愚蠢。」費叔旖搶下他嘴里的煙,也學著深吸一口,嗆得直咳嗽。

「你是個女人,不要盡做男人們做的事。」他從她的指間取回屬于自己的煙,一只手輕拍她的背幫她順氣。

「如果不是你,今晚我同洛克不會將事情變成現在這種結果。」她喃喃道,「他怕你,所以才勉強退一步。也因此我才能讓他放了方興艾,才能逼他結束我們的合作關系。」

「你惋惜嗎?他可是你的財神。」

搖搖頭,她疲倦地將頭靠在冷而光滑的車窗上。

「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害怕自己會像父親和哥哥那樣死得不明不白,這次舅舅的死更讓我確定從事軍火生意的我必定也會像他們那樣死去。被人背叛,被人槍殺,死去的時候連遺言都沒能來得及交待……如果洛克在昨天被方興艾說動,那麼我們這次踏上波吉亞共和國無疑是送死……現在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第一次見面,余東就清楚她必定是一個異常堅強的女人。只是她此時的言語充滿叫人憐惜的孤獨感,腦海里一一閃過各種各樣女子的臉龐,他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感到懷里的身體顫抖了一下,隨即平靜。

「沒有人喜歡戰爭,沒有人喜歡死亡……」他輕聲低訴。

「那麼為什麼要發明制造武器?」他溫暖的懷抱令她麻痹了思考。

「因為,強大的。」

「是什麼?又是如何強大?」

好久沒有被人擁在懷里,已經記不起上一次是何時在何地被何人擁抱過,她緩緩合上眼。前所未有的困意襲向她,在頭腦尚清醒的最後一瞬間,她斷斷續續地听見余東所說的只字片語。

「……生存、權利、金錢、名譽,還有……愛情……如果我愛那個人,必要時相信我也會為她毀滅或者創造一個世界……」

晨曦從沒有玻璃的窗戶滲進簡陋的休息室內,失去彈性的老舊布沙發,缺了一條腿靠一把木拖把支撐的桌子,斷了椅背的椅子,到處是子彈孔的牆壁……一切並不陌生,余東坐在窗台上,眯眼觀望著越來越耀眼的紅日。費叔旖蜷縮在一條骯髒不堪分不清顏色花紋的毛毯里,似睡未睡的疲累模樣,又似乎因為感覺到光線的溫度而抖動著眼瞼。只是如此簡單的畫面卻讓他產生曾經經歷過的錯覺……

不……

就算重復過上百次類似的畫面,但他都不曾如此時般仔細打量或者感受過身邊女子的存在。記憶里那些女人的容貌都沒有區別,過于白皙而顯得營養不良的肌膚,哪怕是湛藍顏色的瞳眸也毫無生氣,她們沒有任何情感,即便是常人最無法忍受的屈辱與絕望也能以麻木呆滯的表情掩飾而過。他抱過她們,因為她們的要求。她們用身體換得食物、安全、生命的延續。他和她們做交易,因為她們需要,自己需要。他不是神,也厭惡自己以施恩者的身份做些無謂的同情憐憫。他是無信義無忠誠度可言的雇佣兵,不是救世主。然而費叔旖是他所遇女子中最例外的一個,她自信,甚至比任何男人都要自信,畢竟她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軍火商。她市儈,為了生意竟可以對洛克這等暴君諂媚妥協,他相信凡是她的每個客戶都可以得到她最殷勤的服務。她固執,一旦決定就不願反悔,哪怕是為了一個自己不在乎的男人損失最重要的客戶。

「你想看我多久?」眼楮並未完全睜開,又迎著日光,然她仍是察覺到他帶有濃厚打量意味的視線。

「如果你不打斷我,我不知道還會看多久。」被發現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他回以微笑,「你什麼時候醒的?」

「我什麼時候醒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她伸個懶腰從沙發上站起來,做幾個簡單的動作活動身體。

「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他凝視她在光線中連續的朦朧身影,不由緩緩前傾身體,似乎想要將眼前的女子看得更仔細些。

「我曾听他們說過你各種各樣的故事,比說我的更有傳奇色彩。說你是什麼勝利者,只要你出現在哪邊的軍隊,哪邊就能獲勝。又說你在打勝仗後會消失一陣子,隨即便會換一個雇主,而且你的忠誠度與戰爭才能是成反比的。」舒展筋骨後,她抬手看看腕表,離飛機起飛尚有段時間。

嗤鼻的不屑笑聲,他從窗台上一躍而起,身體略向前傾避開頭頂的窗框,輕巧地站在窗台上。短發在晨風中微微飛揚,一種不羈的姿態。

「你相信傳言?」

「我只相信我的眼楮,我覺得你是一個物超所值的保鏢。」她解開零亂的長發,任發絲披散于兩肩,流瀉出與陽光相輝映的光澤。

他望著她,明明對方僅僅是在做挽發髻的簡單動作,然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淡薄模糊的側臉竟有一種籠去他所有心思的吸引力。仿若早就習慣這樣的情景,他著迷的同時卻一點也不詫異。憶起小時候母親離開他們之前,每日清晨也是這樣梳頭發,他忍不住發出無奈的嘆息。

「怎麼了?」她轉首,為其不合時宜的嘆息感到納悶。

「我只是在為自己嘆息。」他淡淡一笑,眼中閃光詼諧。

「哦?」

「我在懊惱,面前有一個非常魅力的女人,我卻不能給她一個吻。」

費叔旖莞爾一笑,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听恭維話。

「你是在挑逗我嗎?」

「你說呢?」他就著站在窗台上前傾的姿勢向她伸出手臂,「過來,你就知道我究竟想干什麼了。」

他是在挑釁她嗎?她挑挑眉,一時猜不透他究竟是在開玩笑還是另有深意。偏偏她的個性不願退縮,又或許他此時的眼神被日光照耀得格外溫柔,她一揚下巴,一步一步投入他的懷抱。

誠如余東所言,他吻了她,因為他想吻她。柔軟的唇,濕潤的舌,欲逃離偏又糾纏在一起的難舍難分。霎時的激情,換來兩人長久的迷惘。當他喘息著放開她時,耳邊傳來飛機降落的隆隆聲。

「你的吻技不錯。」故意將視線投注于不遠處的私人飛機,她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調侃。

「希望還能有機會為您效勞。」他跳到地面上,在費叔旖尚不及反應時,便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同狂奔起來。

原本想要掙月兌的,這樣與異性手拉手奔跑的事情她一次都不曾嘗試經歷。可是又覺得今天醒來後看見的余東像個孩子般任性直率且不乏可愛,連帶著自己的心情也似乎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就這樣玩一次吧……

迎著微涼的風,被他暖而有力的大手緊緊抓著,她不由產生被愛著的幸福錯覺。他像是一對帶給她自由的羽翅,令她體會到自由飛翔的快樂。

終于還是要告別這片帶給自己無窮財富的戰亂大地,終于拋開內心最後一絲猶豫掙扎……

就這樣吧,管他以後會變得如何不堪與無望,重要的是自己此刻的心情。余東拋開所有惱人的思緒,只告訴自己抓緊費叔旖的手,哪怕從此後相隔天涯海角,就此一刻也必定能成為彼此記憶中恆定的畫面。

「東,如果你在某一天遇到你喜歡的女子,你會怎麼做?」很多年前,一個被迫淪為妓女的年輕女孩以疲倦的聲音問剛成為雇佣兵的他。

「為什麼問這個?」他用自己薄而鋒利的飛刀為她削斷分叉的發端。

「只是好奇,我覺得你這個人時而無情,時而又特別溫柔。」

他沒有回答,女子便也沒繼續追問。

當日下午伊斯文的軍隊攻進兩國交界處的破落古鎮,妓女被流彈擊中身亡。她就死在他的身旁,臨終前沒說別的話,只是再次問了早上沒有得到答案的問題。

「如果……你在某一天遇到你喜歡的……女子,你會……怎麼做……」

「我會拉著她的手,在陽光下一起奔跑。」他抱著她,手指穿過她柔順漂亮的金色發絲。那耀眼美麗的色澤仿佛是流瀉過指間的光線,一瞬而逝的遺憾及空虛。

「果然……」一頭金發的女子悲傷地闔上雙眼,「……我不是你喜歡的……」

確定懷里的女孩已不能再呼吸,他放開她,舉起機槍凜然地沖進戰火彌漫的硝煙里。他知道自己是一台戰爭機器,是一個沒有忠誠度可言的雇佣兵。將所有溫熱的情感埋葬于浸染滿人類鮮血的大地底下,他明白自己或許永遠都沒有可能實現自己親口所說的回答。

只是……

一年又一年過去之後,他竟有了類似少年時的單純心情只想拉著某個人的手,一同酣暢淋灕地在陽光下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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