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回到尚書府已近三更,尚書李敷仍不曾睡熟,苦守在李奕的東院等他歸來。
好在,今夜他總算回來了。
一連三夜,他不曾離宮半步,或許該說,他不曾離開文明殿半步。
李奕跨入正房抬眼便看到李敷,「你找我?」
「少主,今日您在文明殿所提均田一事,我已經派人著手去做。我等追隨少主定當倍力而為,相信不消三月,舉國實施,大有可為。」
李奕點了點頭,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接了李敷親呈上的茶盞熱熱地喝上一口,他的脊梁已是冒汗。可想到宮內身置暖閣里的馮小九捧著手爐,還是渾身冰冷,他便覺古怪。
「李敷,我問你,太後寒癥一事,你可知曉?」
李敷正要談正事,孰料少主忽提起太後,他頓時轉過神來回話︰「太後寒癥一事朝中大臣人人皆知,皇上曾為此事廣招天下良醫,遍尋世間奇藥。話說回來,皇上雖非太後所出,他們母子二人才相差兩歲,可皇上對太後照料之精,用心之細,比親生母子更勝,實在難得。」
「太後今年弗二十有四,正當大好年華,如何會添上這苦寒之癥?」李奕真正想知道的是這層,至于拓拔弘待小九如何好,他不想知道,也不屑知道。
這話李敷就無從得知了,「自先帝駕崩那年起,太後一面打理政事,一面教導皇上。猶記得那年冬至,祭祖之日,太後當眾病倒,之後便傳出太後得了寒癥一說。太後病倒後,皇上加倍努力,日漸精進,有了今日親政之才。說起來,太後雖為女流之輩,卻能獨當一面,又懂因材施教,還不貪戀權力,真乃一代豪杰。」提及這位太後,李敷似有滿月復之言,「文明太後平素性好儉素,不好華飾,多智、堅忍,殺戮賞罰,決之俄頃,真真能成大業者——若她有意榮登帝王之位,那將是少主心頭大患。」
她乃馮弘之孫,馮通之女。馮弘打理燕地之時,才德盡顯,馮通也是文武兼備,博古通今。她的姑母精于朝政之事,對她更是悉心栽培。加之她命里注定要做這天下的鎮紙,自然顯此所長。
命里注定——壞就壞在這四個字上。
她命里注定要做一國之母,一朝之後,命里注定要做這天下的鎮紙;而他,命里注定不會短命于二十五歲前,命里注定要與她分別這十年。
然他更相信,他們命里注定會廝守終老。
他出神地想著,光看他的表情,李敷也猜到他在惦念誰了。李敷等他至此,就是為了同他議及此事。
「少主,今日您御前進言,皇上龍心大悅。不若借著這個機會入朝,重掌大權,興邦強國才顯男兒本色。」
李奕丟下茶盞,漫不經心地丟下話來︰「你知道我為什麼回宮返朝,從政之事,我尚且不放在心上。」
「少主——」李敷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月兌口而出,「論才德智謀,您都在當今皇上之上。李敷當年深受妃宮娘娘提攜,更得太武皇帝眷顧,皇恩尚不及報。妃宮娘娘臨終托孤,命我好生輔佐少主。當年太武帝本想立你為儲,怎奈北魏先祖定下祖訓,後宮產子將為儲者,其母皆賜死——太武帝寵愛妃宮娘娘,不忍心賜死娘娘,加之您身來體弱,這才轉立先帝為儲。如今少主身強體健,正當壯年,李敷肝腦涂地,也要保佑少主一世尊榮。」
李奕心下只顧念著馮小九的寒癥,對李敷所言尊榮之事根本不加理會,只是反復告訴他︰「你知我為何回宮,其他的事稍後再說吧!」
李敷心中不服,「少主,莫說她已貴為太後,即便是尋常人家,她到底嫁過人,名義上還是您的長嫂。為了這樣一個女人,放棄天下,枉顧太武帝期望,值嗎?」
「你放肆!」李奕大喝,他敢侮辱他心中惦念的人,罪該萬死!
李敷一味愚忠,索性豁出去︰「我要告訴皇上,你不是李奕,你是……」
一瞬之間,李奕的手已摳住李敷的咽喉,不是作勢,他的手力已將李敷喘不上氣來。
他惡狠狠地警告他︰「李敷,我正告你,若你壞了我的大事,即便是心月復,我也會將你除掉。」
「就為了一個女人?」舍棄天下江山,枉顧先祖先帝?
一個女人?她豈止是一個女人?李奕加重指力,勒住李敷的命脈,「你知道當年我為什麼跟隨算天子離宮續命嗎?」
「自然……自然是為了長命百歲。」
李奕笑了,淡淡笑開來,摳住他命脈的手指卻絲毫不見松開,「長命百歲?長命百歲?若是這世間你在意的人全都離你而去,單留你一人獨自活在這世上,百年!千年!乃至萬年!千年王八萬年龜,活得夠久吧!有意義嗎?」
他要的,自始至終單只有她一個。
李敷不懂,「既如此,少主當年為何還要將她送給先帝。」
李奕驀然松開了摳住他命脈的手指,反問他︰「十年前皇兄曾讓我選擇,如今我叫你來選——若你有一心愛之人,吵吵鬧鬧一世和情深意長一時,你會選哪宗?」
「呃?」
***
均田之制實施三月以來果真如李奕所言,地無遺力,民有余財,戶數激增,耕土加倍。
拓拔弘龍心大悅,李奕又進三長制,使之成為均田制之輔,雙管齊下,眼見北魏興盛有道。
李奕之才日益突顯,將他調入朝中堪為重用之話再度被提及。李奕一再挽拒,加之他日夜守著文明殿寸步不離,一時間宮中流言四起,就連馮小九也無法繼續熟視無睹。
這日,他一如平常守在她的寢宮外頭。她隔著窗喚他︰「宿衛監,你且進來。」
李奕听吩咐,腳不沾地地進了內殿,「敬請吩咐。」
馮小九挑著眉拿眼瞅他,「依稀你我二人單獨相對的時候,你從不曾開口尊我為‘太後’。」
「若你叫我來,是為這話,不提也罷。」他甩手要去。
她忽而開口喝令他︰「站住。」
他照著她的話住了腳步。
她不兜圈子,直同他說了︰「皇上幾次三番想引你入朝為官,擔當大用,你幾次三番推拒。照我看來,你的才德若能為官拜相,他日必定能成名臣干將。」
「那又如何?」他好笑地偏過頭來望著她,「你以為,我是會在意封侯拜相,還是會在意千古流芳?」
他不在意,她早就知道他根本不會把這些東西放在眼中。也是,尊貴了前半輩子的人,對這等為臣為相的平常名利早已看淡。
其志,自不在此。
那……他在意的會是什麼呢?
「這十年來,朝中上以尚書李敷大人為首,下到縣令、郡丞。一幫寒門文臣子弟沖破士族之防,漸漸也成朝野之力。這些人平日里各自為政,然此次均田制實施以來,他們互為臂膀,從上至下迅速將此政施行到位——可見雖不至成朋黨,倒也大有羽翼漸豐之勢。」
馮小九一席話听在李奕耳中不過是裝糊涂罷了,「我初來乍到,朝中之事不甚了解。」
「既然于朝中之事不甚了解,就入朝試著去了解吧!」她一句話道明今日邀他的來意,「我平素亦有覺察,寒門子弟多以李敷為首,而我冷眼瞧著,李敷大人對你可謂言听計從。既如此,不若李奕大人你入朝議政,直接面授不好嗎?」
「為何力邀我入朝?」李奕直面素顏的她,「是為了拓拔弘,還是為了拓拔浚交給你鎮守的這片江山?」
他倒是直白,她卻不想直言相告。卷起衣袖踏入院中,她所做的不過是拔除雜草,任草繡球開得再茂盛些罷了。
她避重就輕的姿態叫他忽而頓悟,「是因為近來宮中的傳言?」傳聞太後與宿衛監李奕有奸情?「你在意?」他忽然很想听到她的回答,「告訴我,你在意嗎?」
說,說你在意,說你在意那些傳聞,說你依舊在意我——而不是心心念念只有拓拔浚留下的這片江山和他的兒子拓拔弘。
抱歉,叫他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