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王爺登基之日,便是漣漪公主與高相國之子高泰明大婚之時。
此消息一出,整個首府為之慶賀。
頭一個向高泰明道喜的便是段負浪了,好歹他們也是結伴回到大理的,多少還存著一份特殊的情誼。再說寄人籬下,段負浪怎麼著也該嘴巴勤快些。
「恭喜賀喜,娶公主做駙馬,大小登科你一並有了。」瞥了一眼駙馬爺,段負浪的戲謔又開始了,「就算再怎麼高興,也不至于大清早就喝上酒了吧!」當真舉國歡慶啊!
斑泰明可歡不起來,一張倭瓜臉擺在案子上,他感覺自己不過是段漣漪公主殿下手里的魚肉罷了。她一揮刀,他便什麼都不是了。
「段負浪,你……了解女人嗎?」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些關于美麗的、可愛的、狡猾的、奸詐的,或者……丑到無敵的女人。
段負浪笑得比這春光還燦爛,「我敢說,這世上若我說不了解女人,再沒人敢說了解。你忘了嗎?我祖母是名妓,是媚惑國君的美人,是讓君王寧可放棄天下也想擁有的女人。而我……」
「你自小混跡煙花之地,采遍天下艷花奇葩,對女人感受若膚。」這話他天天掛在嘴邊,高泰明熟得都能背了。
從前他就搞不明白了,段負浪這家伙怎麼能把自己在女人方面的表現作為值得向世人夸贊的長處呢?今日他算是明白了,對女人的了解也是身為男人的基本技能之一,而他缺的就是段負浪引以為傲的那塊。
此刻的高泰明真的很想從段負浪的嘴里听到他對那個他搞不懂的女人的評價,「告訴我,一個女人想嫁給一個男人會出于什麼樣的因由?」
這問題倒是把段負浪給問住了,「不瞞你說,我沒娶過妻——雖然有很多女人搶破頭地想嫁我——我怎麼會了解女人想嫁給一個男人的原因呢?」
「切——」
斑泰明一記白眼翻出去,為了不丟了自己的份兒,段負浪說什麼也要把這個謎底給他解開,「一個女人想嫁給一個男人不外乎幾個原因,一則男人有錢有權可以給她想要的生活,二則男人英俊風流讓她無法忘懷,三則……沒人肯娶賴上冤大頭了唄!」
他的解釋還真是……相當全面啊!
斑泰明掰著手指頭跟他清算︰「對段漣漪來說,一則,她不缺錢也不缺權;二則,我確是英俊風流也不足以讓她無法忘懷到背叛祖宗、忘卻王室;三則,我想這世上忽略她的容貌想娶她為妻的人可以從首府排到大宋了。」
段負浪的分析用在段漣漪公主身上,顯然還是無法解釋。倍感挫敗的段負浪轉過頭來問高泰明︰「那你以為呢?」
「起初我以為她愛慕我的容貌,歡喜我的作為,出于愛,想嫁給我。可昨夜宮中一敘,我發覺自己把這門親事想得太簡單了。她,段漣漪,她的手段、她的計謀、她的想法,根本不是我的心志可以判斷,進而可以控制的女人。把她留在身邊,似乎對于我們的大業有些冒險。」
段負浪擺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盯著他,連眉角都捎上了春風,「你娶了她,她是你的人了,所謂‘夫為妻綱’,到時候你想怎麼樣,還不全憑你的意願——怕什麼?」
「你覺得段漣漪是那種隨便你揉扁搓圓的肉丸子嗎?」
他一句話扔回去,頓時讓段負浪無話可說。能在宮中運籌帷幄,坐鎮大局的女人,再怎麼樣也不會任由自己被隨便玩弄吧!
「那你打算怎麼辦?娶還是不娶?」這似乎都是一個問題。
斑泰明抬手喝盡壺中酒,紅著眼瞪他,「現在,這還由得我來決定嗎?」
段負浪點頭稱是,如今他那位姑母,高泰明是願意也要娶,不願意也得娶回家放那里供著。可話說了這麼久,「你總在問她為什麼樂意嫁你,你怎麼不說,你為什麼娶她呢?愛嗎?你愛她嗎?」
「你還是先告訴我,她愛不愛我吧!」
于他,這似乎至關重要。
又一個滿月之夜。
緊接著上一個滿月之夜段素光的死亡,儲君段素徽的登基大典猝然開始。
照例是齋戒、沐浴、焚香、更衣,一切準備妥當,正是滿月當空之時。八位宗室童子抬著黑曜石鏡走進大正殿上,滿朝文武、百官將相恭敬以待。
當滿月之光柔柔地落在黑曜石鏡上,卻是大理國最驚心動魄的時刻。
段素徽,大理國第十二代君王上德帝的二子立于黑曜石鏡前,當滿滿的月光鋪上黝黑的石鏡——沒有!
什麼也沒有!
他的身影沒有顯現在黑色之中。
全場嘩然,眾臣議論紛紛。
眾所周知——滿月之夜,搬出由黑曜石制成的鏡,當滿月之光照于鏡上,恭請即將登位的大理王立于鏡前,若黑鏡能顯現您光輝的容顏,則蒼山洱海認您為千秋不朽的帝王之尊——沒有!
他的身影沒有顯現在鏡上,這說明什麼?
說明蒼山洱海不承認你這個王!
段素徽根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明明是片黑色的石頭,當月光照在上面,按理說自然會顯現人的身影,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他懵了,一時間沒了應對之策。就在場面即將失控之時,朝臣中站出一個人。一步一停地走上這大正殿,直走到殿央,立于黑曜石鏡前——段負浪,大理段氏的負王叔。
「諸位,容我說幾句。」他一張口,洪亮的聲音貫徹整間大正殿,讓人不得不抬起頭仰望著他的天顏。張開雙臂,環視周遭,段負浪依舊帶著他永遠玩世不恭的笑,「我雖未長在大理國內,卻知曉大理國世世代代的禮儀傳承,還有那些古朽的傳說。然,傳說畢竟是傳說。它不是朝綱,又怎能亂我朝綱?徽王爺是上德帝膝下三子中,如今僅存的,自然該由他傳承大統,以保大理段氏千秋萬代。」
話是這樣說,理也是如此,可大理國歷經這麼多年的登基儀式不可能說不算數就不算數。叫他這話如何服眾?
段負浪自有計較,他折身走到黑曜石鏡前笑望著階下,「若是隨便一個人走到這石鏡前,滿月之光展現了他的身影,難道我們就要封他為王嗎?這未免也將登基儀式變成兒戲,難不成我站在這石鏡前,若滿月之光顯現了我的容貌,我便是蒼山洱海認定的千秋不朽帝王之尊……」
說著話,他轉過身立于黑曜石鏡前,驚嘆之事發生了——滿月之光將他的容貌清楚地畫于石鏡之上——這下已經沒有眾臣的嘩然了,一個個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
望著石鏡上自己的身影,凝神地望著,有那麼片刻的工夫,連他自己也忘了呼吸,只是那樣靜靜地立著,靜靜地看著。
月光在悄然無聲間奪走了他們全部的魂魄,收取。
而後,歸還。
聚攏自己張開的雙臂,段負浪拿出他最擅長的放蕩不羈的笑,「看,我說的不假吧!若滿月之光隨便顯現出一些人的身影,難道你們真的以為那就是蒼山洱海認定的帝王之尊嗎?」
轉過臉來,他步下龍台,走到百官面前,「徽王爺,上德帝唯一在世子嗣,又乃永嫻王後嫡出。自幼聰慧勤勉、品性端正,近來又帶領高氏一門剿滅叛臣楊義貞,乃大理段氏千秋萬代之有德明君。」
甩開袖袍,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他第一個匍匐在段素徽的面前,口呼萬歲︰「臣,段負浪,恭請大理第十三代君王……聖安。」
匍匐在殿下的同時,段負浪使眼色看向高泰明——那個直挺挺站在重臣中的人一身的喜服,看上去格外別扭,也格外耀眼。
被段負浪這一眼瞪下去,高泰明心不甘情不願地雙膝微曲,隨著他跪下了,口里直呼︰「臣,高泰明,恭請大理第十三代君王,聖安。」
有了高氏一門掌門人的這一跪,眾臣還有什麼可說的?即便黑曜石鏡上沒有顯現段素徽的身影又如何?有了高家的支持,段素徽就是這大理不二的王。
眾臣齊齊跪下,連聲高呼——
「臣,恭請大理第十三代君王,聖安,聖君安。」
段素徽,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在段負浪的幫助下,在高泰明的支持下,終究登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大正殿王位。
登基大典結束後,便是公主漣漪同高相國之子高泰明的大婚儀式。又是跪天地,又是跪祖宗,折騰了一圈之後,禮成。
新嫁娘段漣漪被送入高相國府,新郎官高泰明留在王宮中招待賓客——上至君王,下至眾臣,朝野共賀。
儀式結束後,照例是要由那八個宗室童子將黑曜石鏡抬回段氏宗廟安放妥當。他們剛抬起那重得可以壓沉八對肩膀的一人來高巨石,就被高泰明給叫住了。
「你們先等會兒!」
靠!好不容易抬起來,不讓走動,就這麼直挺挺地擔著,他想累死人啊?
心里的月復誹藏心里頭,面對如今權勢直逼大理君王的高家掌門人,他們還敢有任何異議嗎?乖乖地站定了,等著他高駙馬爺的指示,「駙馬爺,您……您有什麼事嗎?」
「這石鏡上頭有塊污漬,你們怎麼沒擦干淨啊?」
他卷起袖子,這便要擦去那黑曜石鏡上的斑點,他的動作極慢,像是在等待什麼發生似的,直到……那滿月之光搖搖灑灑地鋪滿整片石鏡。
下一刻,他收回了自己的袖袍,揮舞著對那八個倒霉小子叫囂著︰「走吧!抬回宗廟去,安放妥當哦!」
八個小子應了,氣喘吁吁地抬著石鏡往宗廟去,這哪里是什麼光宗耀祖的事,根本是累死人的倒霉玩意。
嘿喲嘿喲,八個小子去了,偏巧篤諾侍婢上來請他,「駙馬爺,還請您去宴請賓客。」
斑泰明應了聲,正要去公主殿宴客,走了兩步忽而停下腳步。
篤諾侍婢恭請︰「駙馬爺,您……有何不妥嗎?」
斑泰明搖搖頭,背對著她問︰「听段漣漪說,你入宮前是彝族宗室女子?」
「不敢,只是,奴婢入宮前姓‘篤諾’。」
斑泰明沉吟片刻,偏過身來望著她久久,久到侍婢不安地低下頭,這才听他說道︰「——我回來了。」
「啊?」
沒等侍婢明白過來,他已大步流星走向公主殿。這一夜,新郎官是注定要醉臥「歡」場的。
待高泰明應酬完賓客駕馬回到相國府已是夤夜時分,想到有一大堆入洞房的儀式在等待著他,他頭就疼。
讓他更加頭疼的是,怎麼樣和段漣漪公主完成那個洞房。
可不可以閉上眼就這麼……過去了?
篤諾侍婢領著他往新房中去,她正要開口說︰「公主,駙馬爺來了,請您……」
「不必了,你們都下去吧!」公主殿下一句話,便撤了所有讓高泰明頭疼的禮儀。
這正如了他的心意,可麻煩的是,如此一來,他入洞房的那道手續不就來得更快了?哪管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篤諾侍婢一抬手,再一掩門,他便被推進了新房。
這孩子……心也太實誠了些。
本隆著就鑽進了新房,喲唷!這新娘子也太心急了些,喜帕也摘了,喜服也月兌了,只穿了件單衣坐在床邊,腿架在床架子上,手里操著一壺酒喝得暢快淋灕。
他撥開她的腿,奪過她的酒,自己先喝上一口——咦,壺嘴上都是她厚重的脂粉味,嗆人——分不清是她的香味還是這烈酒。
「你也太不像新嫁娘了。」
「你也沒把我當你新娘啊!」她回說。搶回自己的酒,大有一醉方休的意思。
苞她,連勉強的解釋都不用。他們彼此知道,瞞不過對方,也不必瞞,他只問︰「你干嗎呢?」
「有你嗎?」
「什麼?」
她這東一句西一句的,都在說些什麼啊?
「有你嗎?」段漣漪凝眸瞧著他,還是那句。見他不明白,她懶得再跟他打啞謎,明說了吧!「我問,黑曜石鏡上有你的身影嗎?」
他怔住了,有點無力地看著她。
她當真有知曉天下的本事啊?
她的腿架在他面前,腳指頭在他眼前晃悠,在女人在他面前可謂丑態百出,可他卻覺得自己在她面前仿佛赤身,被她看盡了,也看透了。
然,面對她,他卻是一團亂麻,根本模不著門道。
「段漣漪,你到底為什麼要嫁給我?」
「想知道?」她睇了他一眼,站起身來,手持著壺,邊走邊說,說盡埋在深宮里那全部的秘密——
「我父親,大理第十一代君王。年四十方才有了我這個女兒,自小我是在他膝下長起來的,是在那象征著至高王權的大正殿里長起來的。自我懂事起便知道,父王諸多子女當中,可以隨意出入大正殿的便只有我和大王兄。我隱約明白,我可以長在這大正殿里是因為我年幼,父王疼惜我,並非因為我的身份。而王兄出入大正殿,卻是因為父王千秋後,他會是接管這大正殿的主人。
「日日待在大正殿里,我看到了許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包括你祖父高相爺的權欲和霸行。你或許不記得了,曾經高氏一門是如何的權傾朝野,不可一世。廢除負浪的祖父段素興,立我父王為君,這是怎樣的功勞?又要怎樣的魄力、權勢和謀略才能建此奇功?你祖父做到了。不吝嗇地說,你和你父親,兩個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你祖父的勇氣、智慧和擔當。我佩服他,若我不是大理第十一代君王的女兒,大理第十二代君王的妹,我甚至會景仰他,拜他為這凡世的神。可我的身份決定了,你的祖父必然是我,是整個大理王室的敵人。
「少時,每每你祖父離開大正殿,我父王望著我王兄的背影總是哀哀地嘆氣。王兄不知道,他到死也不會知道,父王于他多少總是失望的。父王不止一次地摩挲著我的手掌,望著我說︰‘漣漪啊漣漪,若你身為男兒,大理段氏就有救了。’可我不是男兒,我是女兒身,我是真真切切的漣漪公主,所以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我不止一次地拉著父王的手問他︰‘為什麼?為什麼公主就不可以繼承大統?’每次……每次我提起這話,父王總是抱著我進宗廟,揭開那厚重的紫緞,露出那沉重的黑石,當月光照在那片石鏡上,父親總會問我︰‘漣漪啊漣漪,這石鏡上可有你的容顏?’沒有!什麼也沒有!石鏡上單有我父王的容顏,卻沒有我的存在。父王的懷抱里是空的,空蕩蕩的臂彎里沒有我段漣漪的影子,哪怕只是一彎模糊不清的影子……都沒有。
「‘若黑鏡能顯現您光輝的容顏,則蒼山洱海認您為千秋不朽的帝王之尊。’我不是蒼山洱海認定的千秋不朽帝王之尊,我不是。所以,我不可以做這大理的王嗎?每次……每次我問父王這話,他總微笑地看著我,含蓄地告訴我︰‘等著吧!我的小漣漪,等下輩子你投胎轉世,你還做父王的孩子,但記得一定要做男孩兒。那時候,父王一定將千秋萬代的基業傳于你。’下輩子?下輩子投胎轉世即便我是男兒身又如何?我還能投胎到帝王家嗎?我等不到下輩子,也不想再等。沒等我表露心意,父王已經無法掌控你祖父的權勢,他做出的選擇是——出家為僧,父王成了一心大師,王兄做了上德帝。
「一切都變了,我搬離了大正殿,遷到了公主殿。王兄對我關懷如昔,然我再不是父王盤在手心里的小鮑主了。與此同時,我的周遭開始慢慢發生變化,宮中女眷竟敢議論我的容貌。嫌我丑?大理段氏王朝向來如此,論容貌,男子俊朗,女子平庸,我……更是個中奇葩。那又如何?想要求我下嫁的公子官爺照樣排山倒海望公主殿而跪之。我一直晾著婚事,王兄以為我是因容貌而害怕遭夫家嫌棄。他不知道,我在等待一個契機,一個可以不用等到下輩子,一個不用變成男兒身就可以達償心願的契機。
「那會兒,你進了宮,出現在我的面前。叛臣楊義貞軟禁我王兄,素徽出宮去搬救兵。我不用腦子想也知道,那當口唯一有可能制伏楊逆賊的就只剩下一直韜光養晦的高氏一門。你來了,帶著我和素徽的暗語,帶著滿副視天下為無物的傲然,帶著指揮天下兵馬的豪氣——能兼有此三的必然是高氏一門新一代的掌門人——你父親已經年老,高氏一門極需要自己新上任的舵手。能讓高相國心甘情願讓出位子,全力輔佐的應該只有他的獨子。
「當你告訴我,你叫高泰明,已想透這一切,對你的身份了然于胸的我就已經認定——此生,非你不嫁。我要叫這大理王室,叫滿朝文武,叫紅塵蒼生,叫那個遁入佛門的一心大師看看——我,段漣漪,大理段氏王朝的丑公主如何——無敵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