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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季發覺那位女士跟著她,已經有一段日子。

她同男朋友彌白說過這件事。

彌白說︰「或許,妳是她多年失散的親人。」

月季笑。

彌白說︰「可能,她才是妳親生母親。」

月季推他一下。「請別夸張。」

「她可長得像妳?」

「我長得像我母親。」

「啊,那這個假設不成立。」

月季問︰「那她為什麼跟牢我?」

「妳最近有否與有婦之夫太過親密?」

「我所認識的唯一有婦之夫是我父親。」

「那麼她亦無可能是妒妻。」彌白說。

月季想,真要命,這個題材落到俏皮活潑的彌白手中,不知要生出多少事來。

「怎麼,」彌白問︰「害怕?」

月季搖搖頭。

「把這位女士形容給我听。」

「約莫四十年紀,看上去像三十五、六--」

彌白嘖嘖連聲。「真厲害,明明看上去只得三十五、六,妳卻知道她實際上有四十歲,了不起,女性對同胞的年齡最清楚,對自己的歲數最迷糊。」

月季問︰「你要不要听下去?」

「請說請說。」

「衣著非常考究,已經證實她是在大機構內做高級行政人員的時代女性。」

彌白有點意外。「這麼說來,她身分比妳高,成就比妳大,不必害怕,她不會向妳要求什麼。」

「我的確不怕。」

「恐怕是妳多心吧,人家根本沒有跟過妳,喂,是不是妳跟著她?年來最流行把黑講成白,把白講成黑。」

「彌白,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是怎麼同你這種人成為淘伴的。」

「我有魅力,月季,無法抗拒的魅力。」

彌白向女朋友眨眨眼。

月季覺得有理說不清,非要讓他親眼看過不可。

那位漂亮的女士住在月季附近,因為她們兩部車子泊在同一個停車場。

月季剛自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之後,第一件事,像所有正常年輕人一樣,便是買一部跑車。

這是一輛看上去似一只扁平香煙盒子般的車子,停在哪里,都引得路人注目。

所以,在某一個早上,月季去取車上班的時候,發覺有位女士在打量她的車子,並沒引以為奇。

使月季略覺意外的是女士眼色異常溫柔,人們不常用這樣的神情來凝視一輛汽車。

隨即,女士把目光轉移到月季身上,月季看到女士一震,立即轉頭,往另一頭走去。

女士駕駛一輛灰藍色小型賓士離去。

這是一次邂逅。

沒隔多久,月季發覺女士的辦公室也巧合在同一銀行區。

午餐的時候,月季遇到女士。

月季是時下年輕才俊的代表,太懂享樂,怎麼肯虐待自己,不但穿得好,也吃得好,薪水花得光光,自然有長輩救濟,不用愁。

她倆在法國館子相遇,月季與兩個同事坐一桌,女士也有同伴。

月季一眼就認出女士,她似乎對米白色有十分大的好感,月季發覺她兩次都穿這個顏色,而且穿得得體好看。

她們當中,隔著三張桌子,月季看到女士前面的蔬菜沙拉,順口也叫了一客。

同時與同事說︰「年紀大了,還那麼幽雅,真不容易,太多女人在四十歲還堅持穿二十歲的衣裳。」

同事向那邊看去。「呵,周君如女士。」

「誰?」月季好奇的問。

「廣和洋行的董事總經理周君如。」

月季把這名字記在心中。

但是,彌白說,這也不能證明女士跟蹤什麼人。

月季覺得巧合太多。

早上,同時在八點四十分往停車場取車,中午,一定在那三、兩間餐廳什膳。

月季試過故意遲出門,有一個星期,她八時二十分便開車出門,結果,周女士也跟著那麼做,月季避不開她。

苞著,月季又轉地方吃飯,不到三日,女士又跟上來。

不能全算是巧合吧。

月季也索性不再閃避。

那麼漂亮大方的女士並不可怕,事實上月季也滿高興看到她。

月季時常注意她的打扮,得益良多︰呀,原來絲巾可以那般披法,而鱷魚皮包真是萬能配搭……之類。

月季不介意中年時向她學習。

沒多久,月季在公司附近的公眾停車場發現周女士的座駕。

靶情好,一天見三次,比任何親友都接近。

不是偶然發生的。

「不過,」彌白說︰「妳們下班時間不可能一樣。」

「你說得對,一個星期都見不了一次。」

「別多心,巧合而已。」

月季努努嘴。「不能解釋就說巧合。」

彌白瞪眼。「妳為什麼不干脆走到她面前,問她︰‘小姐,妳干麼跟蹤我?’」

月季沉默。

「不好意思?」

「彌白,你應當設法幫我。」

「又沒有困難,何用幫忙?」

說得也是。

終于彌白約了彌白一起午膳,好讓他一睹周女士廬山真面目。

彌白一見,低低吹聲口哨。

月季白他一眼。

彌白說︰「嘩,但願她跟蹤的是我。」

「你正經點好不好。」

「妳確定是這位女士?」

月季提高聲音︰「彌白--」

「我們年輕男性真不介意約會如此成熟佳人,可以學的一定很多。」

月季看著彌白。「我認真考慮同你絕交。」

「妳不會舍得。」

「為什麼?」

「只有我,明白妳的心。」

月季一直沒有上前與周女士打招呼。

女士也沒有表示。

有一、兩日,女士像是生病,沒有出車,月季頗為擔心。

她也有四出打听。

「廣和洋行的周君如小姐有無家人?」

答案︰「周小姐未婚。」

月季憂慮,但隨即想起她一定有佣人服侍,不禁失笑。

餅幾天,女士小休完畢,恢復正常,月季安心。

又一次,月季與彌白突然興之所至,相偕往東京玩了幾天。

黃昏抵埠,路經停車場,抹車工人對他倆說︰「周小姐問起妳。」

月季當然立刻知道是哪個周小姐。

「周小姐不知妳外出,還擔心妳臥病。」工人說。

彌白看月季一眼。「妳們互相關心嘛。」

月季沒有作聲。

大都會人情淡薄,她也弄不懂這種關系如何建立起來。

彌白說︰「那位女士仿佛不信我會照顧妳。」

月季突然有了感觸。

男朋友的事,作不得準,女孩子有自立能力,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愁沒有伴侶,但一朝風雨來臨,即刻門庭冷落都說不定。

十八、二十二的少女,令異性八千里路雲和月趕了來送花也不艱難,過了這段流金歲月,所看到的嘴臉,恐怕會有點兩樣。

月季並沒有想過要嫁給彌白。

現代青年都怕早婚,都不甘心與人分享目前的成就,除非,除非對方能夠大方無所求。

彌白問︰「呆呆的想什麼?」

月季喃喃的說︰「將來,誰照顧我?」

彌白殘酷地指出事實︰「妳自己呀,還有誰。」

「丈夫呢,子女呢?」

「小姐,那是要付出代價的,妳又不肯全心全意伺候一個家,哪來的丈夫子女。」

月季恐懼的問︰「老了怎麼辦?」

「或許他們會發明機械人來服侍我們。」

月季佩服彌白能夠這麼幽默。

彌白說︰「別盡是擔心一些不切邊際的事,來,說些快活題材。」

月季抬起頭來。「有子女也不管用,你見過幾個孝順兒。」

「月季,換個話題妳不好。」

月季看他一眼,彌白已有不耐煩之意。

他從未說過要與她共患難,大家在一起原只為開心,同樣地,月季也不願結交愁眉苦臉,憂國憂民,憤世嫉俗的男朋友。

月季沉默一會兒,抖擻精神,與彌白研究市內哪家日本菜館最考究。

再見到周女士的時候,月季知道她的目光溫暖得多。

女士換了車子,也許先頭那一輛進廠檢查,她讓月季先駛出去,不徐不疾跟在後面。

天下微雨,冬季倒像春季,月季穿得太多,在紅綠燈前想月兌外套,又礙著安全帶,額角開始滲汗。

這幾天有幾個大問題使她心焦。

像同彌白,到底有什麼打算︰一直這樣做朋友做下去,抑或打定主意,組織家庭?

月季看看倒後鏡,尾隨她的周女士氣定神閑,月季不禁暗暗羨慕,真好,一定已過了徬徨與抉擇的年齡,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麼,按部就班,逐點達成。

那樣的成就,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得到。

未來的日子,如果運用智慧才干得宜,方可修成正果。

月季真想拜女士為師,請教一二。

太冒昧了。

到這個階段,月季已忘記到底開頭是誰跟著誰,誰又為何要跟著誰。

女士的車子停下來,月季連忙注意倒後鏡,只見一位中年人迅速跳上車,坐在她身邊。

男士打扮得體,瀟灑大方地吻一吻她的臉頰。

月季微笑。

多好,黃昏之戀。

不過他們會不承認,他們也許會說這是成年人的感情。

月季沒試過同中年男士來往過,可以想像他們比較體貼溫和,也有更多時間能力照顧異性。

月季的車慢了下來,後面按喇叭,她不好意思,索性踩下油門,匆匆往公司駛去,一下子不見了影蹤。

月季問幾位中年同事,四十歲的感覺怎麼樣。

他們氣結。「妳听她那口氣,把我們當年將就木的老家伙。」

「看開一點,」另一位笑。「妳自己二十歲的時候,何嘗不認為人過三十即可槍斃。」

一位太太嘆口氣。「說真的,眨眼間就成為中年人,十分不甘心,但又有什麼辦法,小月季,妳別嘴硬,他朝汝體也相同。」

「唉,妳以為她會怕?」

月季說︰「我不是怕,我只是羨慕,到了四十歲,一定已成定局,多好。」

「太公八十才遇文王呢,小姐。」

「沒有多少姜太公。」月季笑嘻嘻。

中年太太說︰「說得對,所以我們還不是憂柴憂米的。」

月季心想,大概也沒有多個周君如。

下午,彌白來找,問要不要跳舞。

月季從來沒有過異議,不過現在她這樣問︰「跳舞,這就是你關心的一切嗎?」

彌白一呆。「妳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月季不響。

「鬧情緒?」

「每個人都有情緒。」

「固然是,但不應拿朋友來發泄。」

「彌白,你不能要求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開足大太陽。」

沒想到彌白也答得真快︰「下雨就不要出來好了。」

他竟掛上電話。

月季十分震驚,沒想到發一、兩句牢騷便招致這樣的代價,看情形女性黃金時間已經全盤失去,再也沒有資格使小性子。

要訴苦,恐怕要找同性朋友。

月季模模面孔,發覺麻辣速,不大有知覺。

那日下班,她在停車場看到周女士,真想過去打個招呼,說聲妳好嗎,找個地方,喝杯咖啡,說些體已話。

略一遲疑,女士已經離去。

月季覺得機會多著,但適當地把握時間開口,不顯得唐突,才是藝術。

月季沒有姊妹,即使有,也許旨趣不相同,談不攏,也不管用。

回到寓所,不由得冷清起來。

未到二十歲那段日子,只要有得玩,就樂得開花似,過了二十歲,開始認為許多事都無聊,但待家中,又嫌寂寞,這是一個痛苦的過渡期。

電視節目壞得透頂,要喝杯威士忌,瓶內空空如也,雜志早已看得會背,晚報遲遲不來……

忽然之間世上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電話鈴響了,月季懶洋洋。「喂。」

「月季,」是彌白。「對不起。」

月季雖不出聲,但胃部那股抽搐的感覺剎那間消失無蹤。

「月季,不愛跳舞我可以到妳處來聊天,但何必說我除了跳舞啥子也懂。」

月季想想,話的確說重了。

「我即刻過來?」彌白試探的問。

「陽台重建落成,我們去看看,喝杯茶。」

「我車子拿去修理了。」

「我來接你。」

「我在門口等妳。」

月季站起來,啪一聲關掉電視,取餅外套,即刻出門。

車子駛到停車場,她看到周君如站在那里,像是等人的樣子。

她向她點點頭,她像是看到了,微微牽動嘴角。

月季有種沖動,想叫她一起去喝茶,但剎那間下不了決心,車子沒有停下來。

彌白在街角等她,她接他上車。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雙方都分外小心,生怕言語上再度得罪對方,引起誤會。

一直駛往淺水灣。

坐下來,叫了飲品,一轉頭,發覺周女士也來了。

月季心中一陣喜悅,可見英雄之見略相同,大家都挑了這個地方。

她想站起來打招呼,彌白卻按住她。

「噓,人家有朋友同來。」

月季一看,果然,是那位中年男士,兩人都臉色凝重,可見要說的是正經話。

彌白說︰「別魯莽打擾。」

月季有點感激彌白,真的,挑這個時候上前,會看到什麼好臉色。

只見他們選了極角落的位置,坐下喁喁細語。

彌白說︰「妳看月色。」

「啊,嗯。」

「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對戀愛有否幫助。」

月季說︰「要愛起來,橫風橫雨也是要愛的。」

「那樣的感情,恐怕只能在小說中讀到了。」彌白惆悵。

「是嗎?」月季說︰「你看的故事恁地落伍,我讀的小說,都是教獨身女子拿勇氣出來愉快地生活。」

彌白張大嘴巴,過一會兒說︰「怪不得妳們都學壞了。」

月季笑。「你的意思是,學乖了。」

只見那邊的周女士站起來先離去,那位男士,過一會兒,也往停車場方向走。

彌白說︰「像是故意避開我們。」

「真不明白為何時時踫見她。」

彌白拍一下手掌。「我知道。」

「為何?」

「是妳跟著她。」

月季瞪他一眼。「別亂說。」

「本市地窄人多,遇見熟人,有什麼稀奇。」

月季問︰「她像不像有煩惱?」

「也不是妳可以幫她的。」

月季仰起頭。「她會有辦法解決。」

「我們也走吧,有點涼意,明天還要上班。」

月季點點頭。

第二天早上,月季起晚了,趕得特別厲害,妝也來不及化,打算回到公司去補,小跑步走到停車場,發覺周女士在等人。

百忙中月季向她招呼。

女士迎上來。「宋月季小姐?」

月季微笑,她也查到姓名了,可見本市人人認得人人。

周女士忽然輕聲問︰「妳為什麼跟著我?」

月季不由得贊一聲彌白料事如神,果然,周女士有著同樣的誤會。

月季還來不及解釋,周女士繼續問︰「有人叫妳這麼做?」

月季連忙說︰「純屬誤會,請上車,我送妳一程,順便了解情況。」

周女士只得擠上月季的跑車,她忽然笑了。「我年輕的時候,也有一輛類似的車子。」

月季倒不覺得出奇,她早知她是個時髦人物。

月季說︰「開頭,我還以為妳跟蹤我呢。」

女士駭笑。「我跟著妳干什麼?」

月季看她一眼。「那我又為何要跟著妳?」

「我心中有鬼。」

「什麼鬼?」

「我的男朋友,他……是一個有妻室的人。」

月季明白了。

「最近發現處處遇見妳,不禁心跳起來。」

月季莞爾。「對方不是一個文明人?」

「踫到這種事,很難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這話要妳們新派女生才明白。」

月季發覺與她交通毫無困難。

只見周女士苦笑。「我所破壞的,是一段二十年的婚姻。」

月季笑。「假使真是妳的殺傷力,閣下魅力驚人。」

周女士搖頭。「此刻自然都賴在我的身上來。」

「妳想同那位先生結婚?」

「很難。」

月季說︰「但他是好伴侶。」

「噫,都被妳猜中了。」

月季有點得意,只是笑,但又連聲嘆氣。「我同彌白,也是個情況。」

「啊。」

「將來他不再等我,同別人去組織家庭,我也就淪為情婦身分。」

周女士笑起來。「沒有別的人選?」

「太快了,哪里有空去培養第二段感情。」

女士自然明白。

月季向她保證。「我是清白的,絕非跟蹤者。」

女士忍不住笑。

月季又說︰「妳是我們這一代女孩的榜樣。」

「慚愧死了,年紀比妳們長一大截,智慧卻滯留不前。」

月季閑閑說︰「感情路上永不出差池,人生未免乏味。」

周女士笑。「妳們是真的開放了。」

「多謝先鋒部隊為我們殺出血路。」

「妳很會說話。」

「還不是吃了虧之後學的乖。」

周女士不再說什麼。

月季給她一張名片。「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周女士說︰「妳們年輕人有妳們的圈子。」

「亦師亦友,可難找得到。」

「過獎了。」

到達目的地,月季讓她下車。

她說︰「謝謝妳。」

「有空約會我。」

但是周女士沒有再與月季聯絡。

第二天月季就發現她的車子失了蹤,問管理處,只說︰「大概是搬走了。」

月季很快證實這一點。

周女士不相信月季沒有跟蹤她?

相熟的館子里也再沒有周君如的影蹤,她下定決心要避開月季。

彌白說︰「妳可以到廣和洋行去找她。」

「算了,人家有心回避,就成全她好了,誰是一見發財呢,誰見不到誰又會形成一種損失呢。」

彌白問︰「這算不算牢騷?」

月季想一想。「這是智慧之聲。」

彌白笑。「恐怕只得我一個人相信罷了。」

自此之後,月季再也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周女士,她躲得很好。

再過一陣子,她听說周君如已經離開廣和洋行。

月季有點想念她。

很明顯,周女士有她的社交圈子,她不打算結交小朋友,同時她也懷疑月季的動機,在心情動蕩的時候,人特別欠缺安全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她倆沒有成為朋友。

餅了很久很久,天氣差不多熱了,彌白與月季仍維持著同樣的關系。

他問她︰「最近有什麼新鮮事?」

月季反問︰「你指什麼?」

「譬如說,有沒有人跟蹤妳。」

「沒有了。」月季遺憾的答。

「是嗎,那麼,那個開銀色小跑車的男人為什麼一連在我們身後出現了三天?」

月季興奮的說︰「我知道了,你搶了人家的女朋友,他來找你麻煩。」

「去妳的。」

「要不,他是你失散了二十年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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