囈語 第二章

他到訪那日夏太太不在場,佣人將他引入大宅,在書房前引退。

程健文輕輕推開門,看見荷生背著他坐,正想揚聲,听見荷生在呢喃。

他側耳細听。

荷生說︰「你認為他如何,過得去,呵,謝謝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在想,至少,他會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健文漲紅了臉,原來這個「他」是他,倒使他進退兩難。

棒一會兒,荷生說下去︰「是,他是比較文靜,我同你說,姐姐,性格不一定要相似。」

健文一怔,緩緩退出書房,重新掩上門。

這人呼之欲出。我們、我同你,最後是姐姐。

是荷生的姐姐,她同姐姐在對話。

但是,這個姐姐在什麼地方,難道,只有夏荷生才看得見她?

大宅光線一向不足,程健文忽然覺得走廊間有點陰沉,剛躊躇,荷生已拉開了門,「你來啦。」她笑。

程健文不動聲色,陪著荷生听一個下午的音樂,用完茶點才告辭。

他剛要找到夏太太,夏太太已經來找他。

她滿心歡喜的問︰「健文,你到過我們家?」

「是的,夏太太,昨天你不在。」

「還叫我夏太太?一聲伯母也應該吧。」

「是,」健文笑,「夏伯母。」

「你同荷生做朋友,真叫我高興。」

健文不語。

他有心事。

餅一刻,待夏太太情緒平穩一來,他才說︰「請問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假如你把我當醫生,大可告訴我,假使我是荷生的朋友,也應該告訴我。」

夏太太低下頭,內心交戰半晌,終于問︰「你想知道什麼?」

「荷生有個姐姐?」

夏太太忽然不能控制情緒,她用手掩著面孔,嗚咽地回答︰「是。」

健文發覺她情緒極易激動,他斟一杯熱茶給夏太太。

「荷生的姐姐呢?」健文問。

夏太太抬起蒼白的臉,「荷生沒有姐姐。」

健文呆住,沒想到夏太太言語矛盾至此。

「荷生原是孿生兒其中一名,另外一名,不幸有胎中夭折,健文,所以荷生有姐姐,俁事實上沒有姐姐。」

健文背脊一陣涼意,「但是,我明明听見荷生同她姐姐說話。」

「你總算明白了,」夏太太低泣,「你現在知道我的恐懼了。」

健文跌坐下來,他不再怪這位母親,事情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荷生知不知道她是雙胞胎其中一名?」

「我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她會不會無意中知道了這件事,渴望姐姐生存,幻想姐姐在她身邊,所以與姐姐說話?」

「沒有可能,我們就是怕孿生兒會有這種聯想,這才瞞著她。」

健文托著頭,這件個案真是棘手。

「醫生,」夏太太的聲音擅抖,「會不會她看得見姐姐?」

健文抬起頭,溫和地問︰「看見一個幼嬰,抑或與她同齡的一位少女?」

夏太太低頭︰「我不知道。」

「我是一個科學家,」健文說,「我的心胸並不狹窄,我承認人類科技落後,有許多現象,無法以我們有限的知識來做解釋,但是我也不提倡迷信。」

夏太太無奈而哀傷。

「我想我得再花些時間深入了解一下這件事。」

「拜托你了。」夏太太說。

健文在診所以外的地方,約會荷生幾次。

他幾乎假公濟私,忘卻任務。

健文同自己說,不能再向夏太太支取費用。

同荷生在一起,每一分鐘都是享受,他從來不知道與異性約會可以帶來這麼大的樂趣,直至今天。

他倆甚至沒有固定的節目,隨著心意,愛做什麼便做什麼。

明明是生活上很簡單的細節,像喝杯茶,逛一條街,不荷生作伴,感覺就是不一樣。

有一個傍晚,健文坐在夏家的院子里與荷生看雲霞,荷生忽然問他︰「你已經知道了吧?」

這樣沒頭沒腦一個問題,健文一時會不過意來。

他轉過頭來,荷生正看著他微笑,晚霞如火,夕陽金光四射,統統反映在荷生的鬢腳臉龐,健文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少女,看得發呆。

半晌他反問︰「什麼,知道什麼?」

荷生嗤一聲笑出來。

健文不好意思,索性握住荷生的手。

他知道他戀愛了,動作要多笨就多笨。

荷生說︰「我與我姐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健文一怔。

「瞞不過醫生。」

「是伯母告訴我的。」

荷生點點頭。

餅一會兒她說︰「我倆原是雙生兒,上帝取走一個,放下一個,相信並無故意挑選,因她的死亡,造就了我的生存,多麼不可思議。」

健文警惕起來,「是誰把這件事告訴你的?」

荷生詫異地看著健文,「還有誰?」

健文緊張起來。

「本來我們想瞞你,反正母親已經披露此事,而你也很接受,干脆向你承認。」

健文精神有點恍惚,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話。

他復述求證︰「你姐姐告訴你?」

荷生又點點頭。

老天,健文無法不嚇出一額冷汗。

「你是幾時接觸到她的?」

荷生回答︰「兩個月之前。」

「你听到她?」

「不,不是听,是感應到。」

「換句話說,是自言自語。」健文松口氣。

「你可以這樣說,但是我知道感應不同想象,健文,你對這方面也有研究,我不用多說了吧。」

健文仍然只願相信一切是荷生的想象。

「你可看得見她?」

「不。」

「你們談得很融洽」

「絕對開心。」

健文忍不住說︰「我與我自己也相處得十分愉快。」

荷生並不生氣,她笑笑,「不是我與我自己,是我與姐姐,她知道我寂寞,前來陪我。」

「她可孤獨?」

荷生看著健文,「你十分好奇?」

「誰不想知道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事。」

「健文,你的態度如此開放,我很高興,母親的反應差很多。」

「作為一個母親,她已經應付得很好。」

「不,她大大的害怕,令姐姐十分不安,我們倆都是她的女兒,她沒有理由怕姐姐。」

健文代夏太太解釋,「她不是怕你姐姐,她是怕你受到傷害。」

「怎麼會?」

「譬如說,怕你過于沉迷在小世界里,與現實生活月兌節,隨便舉個例子,暑假就快過去,你連新書都沒有買。」

荷生笑︰「不是每一個人都要念大學。」

「那也只有大學畢業才有資格講。」

「健文,我可不知道你這麼世俗及勢利。」

健文搖頭笑,「你早被寵壞。」

「姐姐也這麼說。」

除了荷生本人,沒有人肯定是否有一名姐姐,抑或沒有一名姐姐。

健文只是一名心理醫生,不是靈魂學專家。

對夏太太來說,荷生在日漸痊愈。

「她囈語的次數減低。」

健文暗暗好笑,當然,最近荷生在家的時間根本不多,健文與她走得越來越勤。

荷生的確有自語習慣,這沒有什麼稀奇,健文有一位作家朋友,寫小說的時候,往往把所有的對白照著角色的身分一句句讀出來,像演廣播劇似,忽男忽女,忽哭忽笑,時而溫柔,時而激動,不知就里的人,不被嚇壞才怪。

但是放下筆,他又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健文一直以為他會精神崩潰,但是人家一寫寫了二十年,名利雙收。

荷生的情形也話與作家相似,姐姐是她的創作,漸漸活了,擁有自己的獨立生命,作家說起筆下人物,何嘗不一樣,有時,還會為自己編排的情節流淚。

這也是健文的分析。

無論怎麼樣,荷生說得好︰「姐姐講的,你能連我們姐妹一起接受,便是真正愛護夏荷生。」

夏荷生在程健文的鼓勵下,在九月份入學讀書。

這個時候,健文才發現荷生已在家中休養了一整年,在這十多個月內,他已是她看過的第三位醫生。

夏太太在一個適當的場合十分汗顏的告訴他︰「現在都幾乎是自己人了,健文,說出來也不妨。」

健文不介意,他是一個聰明人,自古略具智慧的人都不計較過去的事,將來才最重要。

秋季結束的時候,健文與荷生訂婚。

只請了至親好友到夏宅吃一頓飯,荷生的父親本來已經不大露面,這一天出來招呼客人。

氣氛十分熱鬧。

健文無意溜達到花園,有兩位女眷背他而坐,正在閑談。

閑談內容,當然盡說是非,只听得一位說︰「荷生福氣好,這下子她母親可安下心來了。」

「可不是,程醫生一表人才,又比荷生大十歲八歲,正好照顧她。」

「荷生病了不只一年,是程醫生給治好的。」

「真是福氣,听說剛失戀的時候,情況非常可怕,大哭大叫,又揚言見鬼,唉,過去的算了,荷生因禍得福。」

「我們都不相信有人敢娶一個精神病患者。」

「可見是真喜歡她。」

健文笑笑走開。

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見過荷生無理取鬧,也不覺她受過什麼刺激,外人的觀察,時常與事實相距十萬八千里,人們往往只看見他們願意看見的東西,他們的腦電波,何嘗不正在接觸有存在的事與物。

比精神病人更糟,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有病。

「健文,你在這里。」荷生找出來。

健文握住她的手,這麼多人丑化她,他非得加倍補嘗地愛護她不可。

「快樂嗎?」

荷生點點頭。

「姐姐今天有沒有同你說話?」

荷生低下頭來。

「姐姐今天有沒有同你說話?」

荷生低下頭來。

「怎麼一回事?」

「姐姐昨晚跟我詳細談過。」

「她怎麼說?」

「姐姐覺得我自從認識了你,再不愁寂寞,凡事可以同你商量,有你陪我說說笑笑,她說,她決定不再來騷擾我了。」

健文先是一怔,漸漸打心底喜歡出來。

「我會想念姐姐。」

健文按捺著歡喜之情,「我們大家都會。」

荷生忽然抬起頭來︰「健文,姐姐一直喜歡你。」

「我知道。」

夏太太在那邊叫「荷生,過來陪爸爸拍照。」

荷生過去了。

健文知道荷生已經完完全全痊愈,他偷偷跑進書房,歡呼一聲,喝下香檳。

正在這個時候,他听見有人叫他︰「健文。」

「誰?」他月兌口而出。

「我。」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是誰?」四周圍不見有人。

「好好待我妹妹。」

健文呆住,張大嘴巴,他明明听見有聲音,不不不,說他可以感應到有人同他說話才對,他心頭通明,忽然之間全都明白。

「荷生很吃了一點苦,照顧她。」

「你——」

「噓,你知道我是誰就可以了,健文,再見。」

「喂,喂。」他朝越來越遠的聲音追上去。

荷生恰恰推門進來,「健文,你同誰說話,干嘛自言自語?」

健文回答不出,他急急擁住荷生。

呵,也話他也夢囈了,也話不,但懷中的荷生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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