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夢真淚 第六章

她出去一看,只見區永諒坐在客廳,臉色灰敗,強自鎮定,還有,這還不止,他臂彎抱著一包東西,蘇舜娟一看,愣住了,那是一個嬰兒,是出生沒多久的小奇芳。

她急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區永諒的聲音呆木︰「我與香如已經分手,小女兒歸我撫養,舜娟,請你幫個忙,我不會帶孩子。」

蘇舜娟馬上把這個燙山芋接了下來。

她把孩子交給房東太太暫時照顧,立刻跟著區永諒去找姚香如,希望他倆有機會和解。

可是到了清風街,發覺大門虛掩,一推開門,卻見人去樓空。

姚香如與一歲多些的韶韶一去不返。

韶韶說︰「我們搬到恩平道,一直住在那里,直到我在政府拿到房屋津貼。」

「誰照顧你?」

「大部分時間在托兒所,母親要上班。」

「那里怎麼樣?」

「不記得了。」韶韶微笑,記性那麼好有什麼用。

「你是個勇敢的女孩子。」

「我並無特別自憐是真的。」

蘇舜娟說︰「我一直不知他們為何決裂。」

他們不是不能相處的。

看得出姚香如下了決心同區永諒過日子,不然,也不會急急生第二個孩子。

可見發生了極大的變故。

到底是什麼事?

韶韶奇道︰「你為什麼不問區先生?你們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他要說他早就說了。」

韶韶搖搖頭,沒想到上一代那麼愛玩猜謎游戲,長久做夫妻,長久不知對方心事。

「我同小鄧,好話壞話都說遍。」

蘇舜娟含笑,「即使是傷害對方的話?」

「我們並無利害沖突,他干嗎要傷害我?」

蘇舜娟嘆口氣,「看樣子你們把每一個細節都搞通了。」

「也是迫于無奈。」

「時代不一樣,人心亦不一樣。」

餅一會兒,韶韶覺得困,眯上眼楮,竟然睡著了。

蘇舜蝸看見這種情形,一怔,不由得搖搖頭,韶韶也不小了,竟一點兒心事也無,說睡就睡,她們像她那個年紀,女兒都十多歲,真正滿懷心事。

蘇舜娟回想到最後一次去探訪姚香如。

孩子尚未滿月,香如躺床上,一歲多的韶韶把頭靠在媽媽的床角,手指含在嘴里,听大人說話。

蘇舜娟說︰「永諒對你很好。」

「對韶韶如同己出,算是難得的了。」

「韶韶也姓區。」

姚香如一直微笑,眼楮卻看著別處,沒接觸蘇舜娟的目光。

「你們會很幸福的。」

可是姚香如忽然問蘇舜娟︰「你還記得旭豪嗎?」

「怎麼會不記得!」

「旭豪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

蘇舜娟一听,沒忍住眼淚,直滾下臉頰。

可是姚香如一直看著遠處,仍然微笑,最後她說︰「我也覺得他是不會回來了。」

蘇舜娟沒想到不出一個月,姚香如便與區永諒分手,且連初生嬰兒也留下,走得無影無蹤。

蘇舜娟把握了這次機會,終于得償所願。

她才是區永諒的合法妻子。

這些年來,她問過自己十萬八千次,你快樂嗎?

她也回答過十萬八千次,我不會比獨身更不快樂。

區永諒不久離開了塑膠廠,自立門戶,設計新品種塑膠模子,生意非常成功。

他們始終沒有姚香如的消息。

蘇舜娟有種感覺,區永諒並沒有刻意去找她,這對于蘇舜娟來講,簡直求之不得,她干嗎要去找她?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現更好。

可是時間過去,蘇舜娟地位穩固了,孩子們長大成年,她開始懷念姚香如,並且稍覺內疚。

直至一日,蘇舜娟看到報上的訃聞。

她把報紙輕輕遞到區永諒面前,悄悄說︰「要不要同奇芳說一聲?」

區永諒一怔,接著雙手籟籟地抖起來,別轉了頭,半晌才道︰「說什麼?你才是奇芳的母親。」

奇芳的確由她一手帶大,故意讓奇芳長到五歲,完全月兌離嬰兒階段,才生下燕和。

但是當蘇舜娟抬起頭來,嚇了一跳,只見區永諒滿臉淚水,她失措地指著他︰「你哭了!」

「我幾時哭過?」他匆匆走入書房,鎖上門。

蘇舜娟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區永諒根本沒有愛過第二個人。

區永諒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整天不出來。

書房有一扇通向花園的長窗,可是落著簾子,看不清里邊的情況。

第二天早上,蘇舜娟急了,把奇芳喚來,「你用鎖匙開門進去看看。」

燕和說︰「我來好了。」

「不,」她母親說,「奇芳去。」

這里邊有很大的分別。

奇芳急急開啟窗門,看到父親躺在長沙發上,面容憔悴,見有人,撐起上身,用手擋著陽光,沙啞地驚呼一聲。

他說的是︰「你來看我了,你原諒我了。」接著,嗚咽起來。

奇芳吃了一驚,趨向前去,「爸爸,是我。」

區先生在這個時候又恢復鎮靜,他清清喉嚨,「我一定是喝多了,竟在書房睡了這麼長一覺。」

但是他的妻子已經听到那兩句話了。

原諒,原諒什麼,那件事,就是姚香如離開他的原因?

區先生的眼楮過了三天才消腫。

然後,區家在報上又讀到韶韶的結婚啟事。

是蘇舜娟先沉不住氣。

「我想見一見韶韶。」

誰知區永諒說︰「我己打听過,韶韶在新聞局做事,很出風頭,看情形早已在社會上立腳。」

蘇舜娟不語,環境造人,信焉。

奇芳與燕和一事無成。

「听說她辭鋒與作風都很厲害,你要小心。」

「她會不會記得我們?」

「你說呢?」

「一般孩子都不記得四歲的事。」

「是嗎,那為什麼奇芳小時老是問,那個漂亮的長頭發的抱著她親吻的阿姨是誰,並且,她為何不再來玩。」

蘇舜娟噤聲。

這是她心頭的一根刺。

她不能解釋為何一個幼嬰能夠如此貼切地形容出母親的相貌,也許,血肉相連,嬰兒有特殊感應。

她終于見到了韶韶。

韶韶沒有令她失望。

她有獨立的性格,精明、聰敏,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目光準,料事如神,活月兌月兌的一個能干時代女性。

相形之下,奇芳與燕和都窩囊不堪。

一個靠父親生活,從未上過一日班,另一個覺得父家尚不夠派頭,還要進一步上去高攀夫家,總是等別人來完成她個人的願望。

如此幼稚,失望難免。

蘇舜娟看看身邊正在打盹的韶韶,她多希望燕和像這個姐姐。

飛機到了上海,韶韶自然睜開雙眼。

「睡醒了?」

韶韶點點頭,可是無夢。

下了飛機,韶韶發揮了她的能力,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一手挽著阿姨手臂,一馬當先,操著流利普通話,陪著漂亮的笑臉,過五關斬六將,順順利利出了飛機場。

接著同計程車司機講價錢,付美金,頭頭是道,雙臂孔武有力,眼觀四方,先扶阿姨上車,再看管行李,手揮目送,到達酒店,找到房間。

蘇舜娟有見及此,不禁暗暗說,香如,有女若此,你應當瞑目矣。

「阿姨,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找點資料。」

「何用休息,我們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

韶韶搓著雙手。

「你猶疑了?」

「我有點害怕。」

「老太太是你的祖母,何用緊張。」

韶韶忽然說︰「她也是一部近代史。」

蘇阿姨一怔,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話,苦笑起來。

「你想想,她什麼沒見過,辛亥革命、軍閥內戰、打日本鬼、國共之爭、還有,三反五反、大鳴大放、文化大革命。」

蘇阿姨不出聲。

韶韶用手揉著雙眼。

蘇舜娟沒料到一個在殖民地受教育,青年時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員會說出這番話來,倒是意外。

「再說,我又沒有帶電冰箱電視機給他們。」

「那些,區永諒早就替他們辦妥了。」

「呵,你替我多謝區先生。」

「應該的。」

「明早,明早我們才去。」

結果,兩個人都沒熬得住,在黃昏時分,就找到車子,前往茂名北路。

整個故都浸在一層金色的薄霧里,看仔細了,其實是灰塵,新的建設夾雜在舊屋舊路中,宛如破衣上的補丁,極其不自然。

然而韶韶不是觀光來的,她來尋找母親的歷史。

敲門,門開了。

「我們找許旭英女士。」

「她出去了。」

「你是哪一位?」

「我是許老太的看護,我姓張。」

「我是許老太的孫女,我祖母在嗎?我來看她。」

對方吃了一驚,門緩緩打開。

那是一幢維修過的舊公寓。

在那層無處不在的灰塵中,韶韶看到一個老人背著大門坐在陽台一張藤椅子上。

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嚨,欲走近她。

可是那幕張媽忽然說︰「老太太已經不認得人。」

韶韶停住了腳。

張媽進一步解釋︰「她神智不大清楚。」

韶韶猛地退後一步。

「我來的時候,老人已經是這樣。」

韶韶失去控制,眼淚汩汩而下。

這是她自母親去世後遭遇的最大打擊,身世之謎一層層揭開,終于找到父系嫡親,祖母卻不能相認。

韶韶激動地趨向前去,「祖母,我是許韶韶,我回來看你了。」

那老人輕輕轉過頭來,看著韶韶,一臉茫然。

「祖母,我是你的孫兒。」

那老人白發蕭蕭,每一寸皮膚都打著無數皺摺,一身上下總算干淨,她看著韶韶,良久,似想辨認韶韶身份,但是她沒成功,她不知這女子是什麼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淚,像個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問︰「你回來了?」

韶韶猛點頭,「是,我回來了。」

老人隨即緊緊抓住韶韶的手,「你回來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麼時候回來?」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兒子失蹤後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極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氣,坦白告訴祖母︰「我父親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怔怔地看著韶韶,「不在了,不會回來了。」

「是,」韶韶說,「祖母,我是他的女兒,現在我在這里。」

老人喃喃道︰「是的,旭豪不回來了,我們沒有錢,要付錢哪,要付錢才能一槍打死,否則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還沒咽氣,你說,我們哪來的錢?」

韶韶本來已經傷透了心,一听這番話,整個人如墮冰窖,她「霍」一聲站起來,退後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張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嘩啦一聲。

是蘇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問︰「你說什麼,祖母,你說什麼?」她如墮入惡夢迷宮。

老人別轉了臉,繼續看向弄堂。

一個小孩追逐另一個小孩,嘩啦嘩啦地叫過去。

韶韶縮到角落,不住哀模手臂,原來她皮膚上統統起了雞皮疙瘩。

正在這個時候,听見有人問︰「你們是什麼人?」

韶韶呆呆地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年齡與蘇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門口。

張媽連忙上前與她細語。

那女子臉色稍霽,充滿訝異,「你說你是誰?」

韶韶問︰「你又是誰?」

「我是許旭英,許旭豪的妹妹。」

「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許旭豪的女兒韶韶。」

「旭豪有個女兒?」許旭英說著就哭了。

蘇舜娟目睹這一幕,臉色灰敗,用手帕捂著眼楮流淚。

「我還帶來了父親的同學蘇女士。」

「你母親是誰?」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頭已經去世。」

許旭英看著佷女兒,「你像足了你父親,我不用看任何證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際已不知自己像誰,擁抱著陌生的姑姑,號啕大哭。

老人听見哭聲,抬起頭來,「莫哭莫哭,為什麼哭?你父親就要回來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將來要照顧媽媽同妹妹,怎麼老哭?」

韶韶一听,只覺人生的磨難無窮無盡,她不知道是否支撐得住。

她抓緊了姑姑的手,淚如雨下,整個背脊被汗濕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被老師冤枉默書作弊罰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著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況,正與此刻相同。

這時,幸虧蘇阿姨過來說︰「韶韶,你且去洗把臉,別激動。」

韶韶一想,這是事實,切莫刺激祖母與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緒壓抑下去。

泵姑給她一杯白菊花茶。

張媽說︰「我要喂老人家吃飯了。」

韶韶連忙站起,「讓我來。」

張媽說︰「我熟手,她會多吃點。」

蘇舜娟此際作主說︰「韶韶,我們先回去再說,讓姑姑吃飯。」

韶韶把酒店房間與電話號碼留下告辭。

蘇阿姨一直輕輕撫模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模著自己濡濕的額角忽然大笑起來,「難怪母親對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對,的確知來無益。」

蘇阿姨不作聲。

韶韶過一會兒又說︰「原來她一個人統統承擔了去,好苦的母親。」

那夜,韶韶徹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淚,一閉上眼楮,就似看見一個滿身血污的年輕人被扛到家門,身體穿孔,汩汩流著黑色的血,他母親一見之下,神智就從此昏迷。

韶韶握緊拳頭,直至指節發白,那年輕人,正是她的父親。

她听到得得得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齒叩牙齒發出來的異聲。

正彷徨間,忽然听見有人敲門,她跳起來,沙啞著聲音問︰「誰?」

「韶韶,我是志能。」

鄧志能,怎麼會是鄧志能?

韶韶連忙去打開門,看到丈夫,如見到救星,籟籟落淚,「大嘴,大嘴,你來了。」

鄧志能連忙抱住她,「韶韶,你怎麼臉如金紙?」

「大嘴,說來話長,你是怎麼來的?」

「我獨坐家中,心血來潮,心驚肉跳,故趕了來。」

「謝謝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實同你說吧,是蘇女士打電話把我召來。」

「又是她,蘇阿姨真是個好人。」

「她在電話中已與我說過大概,你不必重復了。」

他坐在床沿,打個呵欠,寬衣解帶。

「大嘴,你睡得著?」

「盡是婦孺老弱,單靠我,我能倒下來嗎?非得休養生息不可。」

這一句話提醒了韶韶,她渾身血脈流通了,漸漸暖和,恢復鎮定。

說得對,她若先倒下來,還能照顧祖母與姑姑嗎?

韶韶連忙去淋浴洗頭。

想到母親苦命,又哭了一會兒。

披著浴衣出來之時,看見鄧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麼?」

「我在想,這些年來,不知由誰照顧許家母女的生活。」

這倒是真的,還能請看護照應老人,可見必有外快支持。

「听蘇阿姨說好像是區永諒。」

「必定是他,可是,他為何那麼好心?」

「他們是要好同學。」

「是,也只能那樣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麼?」

鄧志能不出聲。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邊,「大嘴,幸虧嫁了你。」

真奇怪,不論世人遭遇如何,太陽還是升起來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時候看過的新聞片,南斯拉夫內戰,遍地哀鴻,志願機構設法弄來一輛旅游車,接載一群孤兒往德國邊境,可是還是遇到狙擊手,車上擋風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蓋在兒童身上保護他們。

可是四十多名孤兒中還是有兩名中彈死亡。

尸體放在醫院手術室里,鏡頭推向前,用白紙半覆蓋著,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面孔平和。

韶韶記得她忽然之間淚如泉涌,啊,已經去了上帝的國度了,統統變成長翅膀的小天使,永遠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樣苦,去到天國也是好的。

在這一剎那,韶韶忽然覺得人生在世,其實並無太大意義。

韶韶默默流淚。

鄧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責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尋根問底,以後,我永遠不能安眠。」

鄧志能嘆口氣,「有時我覺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確不過。」

真的,知道那麼多干什麼,一切在辛亥革命終止,加個句號,束之高閣。

鄧志能又說︰「知道太多,反而無益。」

天亮了。

蘇阿姨過來敲門。

很明顯,她也沒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語︰「當年我們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帶著香如頭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著問︰「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認為他知道。」

韶韶頹然,無比淒涼。

「不知道豈非更好,否則掛著你,多一樁心事。」蘇舜娟深深嘆息。

韶韶呆呆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

這時候,有人敲門。

韶韶起來開門,門外站著她昨日才相認的姑姑許旭英。

「你怎麼來了?」韶韶連忙上前握住她的雙手。

「趁你們未出去,我來托你辦一件事。」

「請說。」

許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兩位客人。

韶韶說︰「都是自己人。」

許旭英仍然不語。

這時,鄧志能機智地說︰「蘇阿姨,來,我們到樓下去喝杯咖啡。」

兩人走出房間,關上門,過了一會兒,許旭英才開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親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麼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點兒苦。」

韶韶不得不溫言安慰,「那是過去的事。」

「成家之後,給家里添了一個孫兒,今年二十一歲。」

「那多好,可是需要學費留學?」

許旭英不語。

韶韶以為她不好意思開口,真是難得,韶韶听同事說過,有些親眷開起口來,悍強之態,宛如討債。

棒了很久,她才說︰「那孩子,已經在外國了。」

「那多好。」

「他叫鄭健。」

「我馬上與他聯絡,請把地址給我。」

「這是鄭健的照片。」

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嘴角有點倔強。

「我听他的同學說,有人在舊金山見過他。」

韶韶點點頭。

「我希望他還在世。」

韶韶不語。

「可是,一點兒音訊都沒有,他為什麼不給我寫信?」

韶韶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說,他父母很掛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們都是這樣,半夜出去了,一直沒再回來。」許旭英輕輕抱怨。

「我會設法找他。」

「韶韶,你父親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驀然抬起頭來。

「據說,是對他行動了如指掌的一個親密同學。」

韶韶耳畔「嗡」的一聲。

「姑姑,我父親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許旭英點點頭。

「可憐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語。

「韶韶,我要走了。」

「慢著,我們幾時再聚一聚?」

許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輕輕撫模韶韶鬢角,「我己無心情吃吃喝喝,煩你同區大太說一聲,區先生這些年來對照顧我們,我們十分感激。」

韶韶不動聲色,「他一直寄錢過來?」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們,不覺得突兀?」

「一直就靠這筆不大不小的外匯生活,沒有工夫去想別的,每個月收到匯款,才能松口氣。」

「以後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記得鄭健。」

「我一定盡力。」

許旭英走了以後,韶韶開始收拾行李。

鄧志能看見問,「你到哪里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幾次?」

「下次吧,這回大家都沒心情。」

鄧志能端詳韶韶的面色,不覺有異,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問︰「母親怎可把那許多往事埋在心中,只字不提?」

「偉大。」

「也難怪她不讓我姓許。」

「是,姓許的家屬命運甚為悲慘。」

「可是,我明明不姓區,何必沾光。」

「回去後,我幫你搞手續,你跟母親姓姚吧。」

「听說我的外祖父與舅舅尚在美國。」

「不必聯絡他們了,他們要找你,那還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遙遠的,她輕輕說︰「我一直以為家母只不過是個頗能吃苦的女子,誰知背後有那麼可怕的故事。」

「那個年紀的中國人,講起故事來,保證你毛骨悚然。」

他們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處聯絡找鄭健。

「華叔,你要幫我找這個年輕人,他離家很久了。」

「區小姐,請先坐下來。」

韶韶遞過鄭健的照片,姓名,學校及單位等資料。

華主管端詳一番,放下照片,「怎麼到現在才來找?」

韶韶說︰「因為到今日才找到出頭的人。」

「我會替你尋找他。」

「他是我的佷子。」

「區小姐,無論是誰,對我們來講都一樣重要。」

「謝謝你華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門口,客氣地握手道別。

她往新崗位報到,自有接待她的舊同事。

坐在寫字台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時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終于回到自己的年代來。

同事一見她,吃了一驚,「韶,你怎麼一夜之間瘦那麼多?」

韶韶模模面孔,「我,瘦?」

「你似大病餅一場,到底什麼事,婚姻不愉快,還是工作上有困難?說出來,別叫大家擔心。」

韶韶低下頭。

「凡事別放在心里,能訴苦就訴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厲害。」

「大家都知道你們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給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宜節哀順變,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經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隨即把文件統統放在她跟前,「這是你的功課,下午三時招待記者,有許多人有許多話要說。」

韶韶笑了。

幸虧有這麼些工夫要限時限刻趕出來,不然真不知道活著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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