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年間臨安城近郊
此時正值初春,不但沿路的枝干,花叢都吐了新蕊,就連不時撫面的清風都暖和得蘊含著春意。
尹峙天坐在顛簸的馬車里,就著不大的窗口專心地凝望著外頭春意盎然的景致。
從昨夜馬車一接近臨安城郊他就無法合眼,或許是近鄉情怯,又或許是害怕再一次觸景情傷。
他永遠也忘不了五年前那一場無情的大火,那場大火不但將宛湮帶離他的世界,還讓他有所依戀的心再度漂泊。
失去了納蘭宛湮的他雖然強忍下創痛,但這里卻存在太多屬于她的回憶,讓他每到城里的一處,就不可遏止的想起她。
思念和追憶頓時成為他每日的折磨,只因他愛她愛得太痴了,而這座城里又充滿太多屬于她的歡聲笑語,以致于讓他每待一天,心就傷痛一回。
再加上父親一直不滿他行醫的壓力,更讓他煩亂的想逃離這里。
所以他毅然決然的選擇了逃避,帶著他已死寂的心,自我放逐似的在遠地漂泊。
而今若不是掛念父親和弟弟尹澔天即將娶妻成親,要他這個長年在外游蕩的兄長速速返家,他也不會回來這里。
算了算,離開臨安也近五年了,這些年來他隨著出游結識的老師父上山潛修藥理,沿途更救了幾名因戰亂而負傷竄逃的西夏難民。
一想到那些家破人亡的亡國子民,尹峙天的心頭就不禁揪痛起來。
若不是因為戰爭,他們就不會被趕離家園,流落中原,任異國居民欺凌、侮辱。
若不是因為戰爭,他也不會和納蘭宛湮在臨安城里相知、相許,然後又完全的失去她。
所以他痛恨戰爭。
靜靜地閉上幽深的雙瞳,尹峙天憑借著深印在腦中的記億,認真的尋回她那張甜柔的笑顏,是那的俏美,那的緊緊扣住他的心弦。
「宛湮……」
強忍著滿眶的淚,他情難自抑的低喃,一遍遍的將她的名字深深的刻在自己心上。
馬車在一聲低沉的輕喝下驀然停住,也將車內思緒飛月兌的他給拉回現實。
「公子,咱們要進臨安城了。」前頭的車夫轉身向他回報。
他還是回到臨安城了,他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的。
將方才感傷的心緒調整回來,尹峙天理了理身上微亂的青衫,帶著隨身的包袱,徑自由馬車上躍下。
「啊!鮑子,咱們還未進城呢!」車夫見他跳下馬車連忙開口提醒。
「我知道。」他仰頭凝望著眼前僅有幾步之遙的臨安城門,心頭忐忑不安的直跳。「你先回將軍府里報訊,我想自己走進去。」
不讓車夫有任何反應的機會,尹峙天丟下幾錠白花花的銀兩,腳步沉重的走進臨安城。
城里還如五年前一般繁華?相交好友是否安康?父親是否還惱怒責怪?弟弟澔天以及水荷又如何?
站在城門外,他的心思百轉千折,像是有些遲疑的停佇在原地,過了半晌才又重新舉步踏進城內。
臨安城內喧鬧繁華,人車往來絡繹不絕,和五年前相較之下沒有太大的變化,除了兩旁原是種滿垂柳的街道,如今已成為人潮擁塞的商圈。
他舉目凝望著原本熟悉的一屋一樹,平靜地呼吸著這份他根本丟不開的故鄉氣息。
「前面讓讓!前面讓讓!」
一聲吆喝伴隨著響徹雲霄的鑼鼓聲由身後急切的傳來,打斷了尹峙天的思緒。
他隨著周圍的人閃身立在一旁,不一會只見一條由六名壯漢舞動的紅色長龍追逐著小童手里的彩珠,隨著震天價響的鑼鼓聲而至。
「哇!」沿街而立的群眾個個笑逐顏開,幾個調皮的小娃兒甚至還跟在長龍的兩旁嘻鬧玩耍。
靶染到這股歡樂的氣氛,尹峙天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將心頭的紛亂不安暫且拋卻。
長龍隨著彩珠的舞動直向長街那頭竄游,而人群也喧囂的隨著舞龍急擁而來,等到尹峙天驚覺卻已不及,整個人早讓急擁而來的人群包圍,只能緩慢的前進。
直到行至一處較為寬闊的大街上,尹峙天才有機會月兌身。
他慌忙的鑽出人群,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角落稍作喘息,右肩卻又突如其來的讓人給踫撞了一下。
「閃開,別擋著大爺的路。」幾名橫眉豎目的混混冷冷一喝,徑自走入前頭人聲鼎沸的茶樓內。
哀著破撞疼的右肩,尹峙天有些慍惱的正想發作,當他一抬眼卻讓眼前的景物給吸引住。
眼前是間精致素雅、人聲鼎沸的小茶樓,雖然牌匾上已改為「玲瓏小樓」,但他卻一眼就認出了它。
五年前這里只是一間小茶館,店面雖小卻常座無虛席,而他最喜歡來這里休憩品茗,也是在這里和納蘭宛湮第一次相遇,牽起纏結難分的情緣。
往事如夢,千百滋味驀然浮上心頭,一切也是發生在這樣一個初春時節.....
五年前臨安城初春
難得懸天的朝陽將大街道上烘得暖和宜人,也烘得城里的百姓個個笑逐顏開,精神活躍。
走在人潮活絡的大街上,尹峙天那修長俊逸的身影更顯得出眾。
他一身的素淡湖綠長衫雖然簡單,但綢料卻十分精細,再加上他渾身散發出的尊貴氣質,明眼人一瞧便知是非富即貴之人。
尹峙天抱著一本向賀大夫借來的藥經,如往常般地踏進這座看似不起眼,卻熱鬧異常的茶館。
這里是他專心研讀藥經的地方,也是他每每和父親嘔氣時緩合怒氣的去處。
他選了個安靜不會被打擾的角落,才剛入座,店小二馬上提著熱騰騰的茶水漾著滿滿的笑容迎了上來。
「尹大少爺今天要喝些什?七里香還是忘憂茶?」
「七里香。」尹峙天接過店小二遞來的清茶先啜了口順順氣。「還有替我來一盤醉相思。」這道紅豆做成的小點可是臨安城里遠近馳名的,也是他每回來這里必嘗的一道小吃。
「等等馬上來。」
店小二在一陣殷勤招呼後離開,半晌之後手里已多了一壺熱茶及糕餅,並穩穩的放在他的面前。
替自己斟了一懷七里香,暖茶才入喉,一股淡雅香甜的氣息立即竄入百骸,舒緩松弛著的思緒︰心情,一掃清晨和父親爭執的煩悶。
為了自己潛修醫術,他和父親尹冀已不知吵過幾百回了。
他真的不懂,難道生為威武將軍之子,就非得和弟弟尹澔天一般考個功名,在皇帝跟前求個一官半職,才叫有志氣、有出息?而他甘願做個濟世救人的大夫,就叫作有辱家門?
這簡直是太不講道理了!
人各有志,何苦硬逼他去做他根本不感興趣的事?
低首啜了口茶,強迫自己拋去心頭的不快,尹峙天吃了一口醉相思後,開始翻閱手邊的藥經,埋首認真研讀。
尹峙天用心的默讀著,不時還以手指正桌面上計算著各種藥石的用量。就在他專注研讀的時候,卻讓一陣清亮嗓音給打斷。
「小二哥,替我包三份荷花糕。」
這句不太純正的漢語夾帶著甜柔的嗓音在略顯嘈雜的店里輕揚,一字字地飄進他的耳里,輕敲著他從未有人停駐的心房。
尹峙天由書頁中抬頭,如黑潭的雙眸好奇的尋覓著方才說話的人,直到他的眼里出現一道縴細俏美的身影。
望著她,他難以自禁的深深被她吸引,目光再也移不開。
眼前的她將如雲的烏絲編成兩條細長發辮,系在前額的小珠串隨風輕搖,窈窕的身軀雖然穿著宋服,但她帶著異族腔調的漢語,卻已透露出她並非中原人氏。
等待店小二打包她要的荷花糕的同時,納蘭宛湮閑來無事環顧著這間不甚起眼卻聲名遠播的小店。
她實在佩服這間店的掌廚,竟然能夠做出荷花糕這道甜而不膩的小點,讓她家那吃不慣中原飯菜的王子、王妃贊不絕口,每日得吃上一回才得以解饞。
不過,倘若她能向掌廚的討教這道小點的做法,回府親自做給王子、王圮品嘗,那可不是更好。
納蘭宛湮心思一轉,也不管是否會讓人給擋在門外,蓮步輕移徑自就朝內室走去。
沒走幾步,迎面而來的掌櫃端著剛蒸好的一盤糕點和她擦身而過,頓時一股特殊的清甜香氣飄散在空中。
「這道又是什?」納蘭宛湮那不太標準的漢語方落,人早已笑盈盈的將掌櫃給攔下,低首瞧著盤里如紅玉般剔透的小點。
「姑娘,你是外地來的可能不知曉,這道『醉相思』可是咱們小店里的招牌名點。」掌櫃好不得意的揚起留著一撮胡子的下巴。「姑娘,要不要嘗嘗?」
「最想思?」納蘭宛湮好奇的抓起一塊,才一人口就像軟綿似的化掉,只余若有似無的酒香纏繞在口里,久久無法化去。
她驚嘆的綻起一抹甜笑,俏美的臉蛋上也因醉相思里夾帶的酒香而泛起淡淡嫣紅。
「掌櫃大哥,這『最相思』是用什材料做的?該不會是上等酒釀吧!」
「何只上等。」掌櫃得意的揚揚眉。「這醉相思可是用上咱們臨安城里聞名的『美人醉』這道佳釀.....」說到這里,他驟然警覺的噤聲住口。
他是發了什癲啊!無緣無故的竟然將他家傳獨一無二的秘方告訴她,這要是傳了出去,那他在臨安城里還有得混嗎?
不過,瞧她一臉誠摯且笑若燦陽,更何況她眼波流轉間更是引人憐,天真無邪得讓人難以拒絕。
呃……算了,他就勉為其難的透露一點點吧!
「這『美人醉』和著鮮美的紅豆……」
而她和掌櫃間的一問一答也引起了店里幾名客人的注意,他們也驚艷于她的清純姣美。
她的嬌美雖然不及臨安城里的第一美人關水荷,但她的活潑及麗質天生,卻緊緊的牽動著尹峙天,攪亂他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
「明知這莫名的情愫來得離譜,也難以置信自己會就此一見鐘情,彷佛前世就已情緣深種般,尹峙天的整顆心已經情不自禁的陷落。
另一處角落坐著一名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子,他那如鷹的犀利雙眼眨也不眨的緊盯著笑若燦陽的她,嘴角還噙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二少爺,這娘們的樣貌長得很不賴,和咱家的小姐可是不分上下。」跟班陳二垂涎貪婪的低聲在那男子耳邊說著。
「嗯!」一雙眼早看直了的關喬輕緩地以手指敲打桌面,雖然勾笑不語,但他那張婬欲充斥的臉則完全將其心思表露無疑。
「瞧這娘們膚白似雪,不知她那身衣衫盡褪之後……嘿嘿……」另一個跟班洪五色迷心竅的婬笑,心頭恨不得立即就沖上前剝光她一身礙眼的衣衫。
「可惜了,就算她再美再艷也只不過是一名番族蠻子。」陳二可惜的直嘆。
「這番族蠻子可不同。」關喬雙眼難以自禁的流連在她玲瓏的曲線上。「陳二,想個辦法,這個女人我要定了。」閱人無數的他決定要再度發揮他臨安惡少的拿手本事。
他這個「臨安惡少」的惡名不是白得的。不管是臨安城里的青樓艷妓還是尋常人家的閨女,就連守了寡的怨婦他可是手到擒來,這陣子他才覺得日子乏味無聊之際,這西夏女子卻自動送上門來。
這樣也好,反正他也很想嘗點新鮮的,管她是漢人還是蠻子,月兌盡了衣衫還不都是尋常女人一個。
包何況听人說外族蠻子下管男女性格皆十分豪放,搞不好這女人玩起來會比那些婬娃蕩婦更加蝕骨銷魂也不一定。
「遵命,二少爺。」陳二和洪五一臉婬笑的會意領命。
「好好的將人給我『帶』去雲雨居。」鄭重的交待後,關喬婬邪的瞧了納蘭宛湮一眼,這才起身步出繁鬧的茶館。
不知自己已成為關喬押玩目標的納蘭宛湮,從掌櫃手中接過包裹扎實的荷花糕和醉相思,付了帳後也轉身離去。
一見機不可失,在一旁緊盯的陳二和洪五手腳很快的把銀兩丟下,佯裝若無其事的模樣緊跟而上。
在關喬和其二名跟班盯著納蘭宛湮竊竊私語之時,尹峙天就警覺的留了意,尤是陳二和洪五緊隨著女子匆促離去後,他心頭更是莫名的擔憂。
臨安城首富關大老爺育有二子一女,大兒子關洛精明聰穎,年紀輕輕就成為臨安城最有實力的大商人;小女兒關水荷才貌雙全,有臨安第一美人的封號;而次子關喬卻是人人口中的敗類。
他自幼便受盡案母的溺愛,性子也愈發猖狂跋扈,才十三歲就吃、喝、嫖、賭無一不精,這些年來臨安百姓們無辜的飽受磨難屈辱,最近這兩年來更形囂張,百姓們一見著他就害怕的遠遠走避,而「臨安惡少」的惡名也不脛而走。
他這身惡習尤以「嫖」最讓人恨得咬牙切齒,初時他日日沉溺于香院花樓這倒也罷,而今他則膽大妄為的欺凌良家婦女,有幾名貞烈的女子還禁不住受其欺辱因而尋死。
思及他猶如禽獸的暴行,尹峙天更是坐立難安。
他為著方才關喬望著那姑娘的邪惡眼神而掛慮,更為著陳二和洪五這兩名走狗緊隨她後而煩亂。
一幕幕不祥的預感急速在腦海里翻轉,轉得他心頭猶如萬馬在狂飆,額際和頸後也沁出冷汗。
再也容不得遲疑,尹峙天急匆匆的丟下一錠銀兩,和前來添熱茶水的店小二擦身而過,快如一陣急拂而過的勁風。
「尹大少爺……」店小二莫名其妙的先是揚高著聲,直到他匆忙遠去的背影消失在市街上時,語調方才轉為低喃︰「您忘了您的書了……」他納悶的低首瞧著尹峙天忘了帶走的藥經,想不透他為何走得如此匆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