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峙天的腳步還未踏上大廳門檻,尹澔天立即朝內揚聲急嚷著。
「水荷,你瞧瞧是誰回來了?」
水荷?!尹峙天心頭猛然一震,忙一抬眼,看清了大廳里那抹縴弱的倩影時,登時怔愣的說不出話來。
是她?她怎會在將軍府里?是來做客?亦是……
而此刻正端坐在椅上,優閑品茗的關水荷正捧起杯子,一听見夫婿的呼喚,她輕一抬眸後頓時心口一緊,驚駭的連杯里的溫茶險些全部濺出。
他……回來了,他總算回來了。
必水荷心緒激動的眼眶一紅,緊咬著朱唇,又喜又怨的將一對覆滿濕氣的眼眸緊緊的鎖住他。
五年不見了,他依然如昔的俊朗出眾,甚至于比五年前更俊挺,更讓她……心揪。
是啊!他真的讓她整顆心揪得透底,讓她這五年來食而無味、睡難成眠,日日夜夜都想著他、惦著他。
就連在幾日前下嫁給尹澔天時,她還是無法將他由心中移除。
她這樣痴情無悔的深戀著他,而他呢?卻無情的在五年前留書出走,就為了那個已被大火吞噬的西夏蠻子,就為了那個已化成灰燼的女人。
她在他心中又算是什?她真恨,她真怨啊!
殘忍的將打轉的淚逼回眼里,狠狠的吞入喉間。關水荷此刻望著他的眼神冰冷、寒凍的嚇人。
「大哥,你猜著了嗎?她就是我迎進門的妻子,也是我丈人關老爺做的最令人贊許的好事。」這妻子他可是盼了三年又等了兩年才求來的,總算皇天下負痴情人,終究讓他等到她點頭下嫁。
尹澔天笑容滿面的上前拉起面無表情的關水荷,她不笑不語的神態在他看來還道是驚訝過度。
她當然會吃驚,誰叫大哥這一別就是五年呢!尹澔天自以為是的想著。
「水……水荷弟妹。」這實在讓他大感意外,尹峙天揚了揚薄唇淡淡一笑。「身為好友的我,竟然大意的沒能趕得上這場婚宴。」
必水荷傾戀他的事他是明知的,不過,他的離開竟然湊巧的成就弟弟和她的好事,這下反倒讓他大大的寬了心。
「無所謂。」關水荷外表瞧來自若輕松,心中卻忿恨得難以自抑。
他五年前的不告而別,也順道將她傾注愛戀的心一並帶走了。
為了等他終有一天心回意轉,她等到年華漸去,已過了許婚之年,然而一個個上門提親的名門公子,皆被她無情的轟出門。
而她這一等等了五年,直到這二年間尹澔天經常登門提親,雖然心頭又煩又悶,但她轉念一想,只要她嫁到將軍府她就能再見著他。
為了見他,她點頭下嫁給這個她根本不愛的人,這一切全都只為了能再見尹峙天一面,而他又明白知曉嗎?
不,他當然不明白。
尹峙天四下望了望,心頭掛念著他深感歉意的父親。「爹呢?怎沒見著他?」
他根本就沒將她放在心中,從來都沒有。關水荷心酸的緊咬著唇,望著他的眼又怨又戀。
「方才我命人回房請爹來了。」沒察覺妻子的心事,尹澔天只顧著差使下人入廚備菜。
尹峙天才喝了口下人端來的溫茶正欲落坐,一名身形高壯,年近五十的男子正昂然邁進大廳。
「爹!」尹澔天興奮的迎上前,關水荷也站在原地低低的輕喊。
久未見到父親那張不怒而威的臉,尹峙天的心頭還是難免一震。
「嗯!」尹冀依舊嚴肅的響應。
五年的時光,讓他以往烏亮的鬢角略顯斑白,但他那雙銳不可當的眼眸卻未嘗失色,但在見到離家多年的長子時,臉上的肌肉不免微微抽了一下。
「爹……這些年過得可好?」尹峙天一臉歉疚的迎上。
靜靜地望著已長得比自己略高的長子,眼神也由凌厲轉為柔和,尹冀縱使對他有再多的不滿,但這份血濃于水的親情卻是難以割舍。
「我還沒被你給氣死。」尹冀徑自先落了坐,低啜了口茶才續道︰「這幾年你到過了哪里?做了些什?」
「爹!孩兒這五年下江南,鄉野城鎮四處游歷,沿途研究藥石,行醫救人……」
他靜靜地訴說,眼一抬瞧見父親眉目輕攏、臉色不悅,立即岔開話題,「對了,我還在金河鎮巧遇爹的舊識範叔叔,他修了封書信要我回府時呈上。」
看來父親對他行醫這件事仍耿耿于懷,余怒未消,看來還是少提吧!
尹峙天由隨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封淡黃色的信封,恭敬的雙手遞上。
「別多心了,爹總是這樣。」尹澔天偷偷在尹峙天耳邊安慰。
兄弟二人相視而笑,彷佛又回到了那段相互扶持的時光。
展信沉靜的默讀著,尹冀才舒展的微白眉毛又聚攏了起來。他一聲悶哼,抿著唇伸手撫著正抽痛不已的右小腿。
「爹,沒事吧?」首先察覺的尹峙天趕忙上前探問。
他伸掌順著尹冀不住揉撫之處,力道適中的一陣按撫,而後提起父親的手腕,朝脈上把按。
「舊傷罷了,只是這兩年卻痛得厲害。」尹冀皺著眉忍痛說。
「是啊!有時爹還疼的夜不成眠呢!」尹澔天擔心補述。
「這是當初傷口未能及時處理,再加上傷後也沒能療養妥當,導致氣候變換之際總會犯疼。」尹峙天把完脈後向父親說明病情。
「哼1說得倒頭頭是道。」雖然語調不悅,但尹冀的表情卻平和多了。
對父親的冷言早習以為常,尹峙天只顧喚來在一旁伺候的下人,低聲交待了幾味藥材和煎煮方法,命他們下去準備。
「爹,這湯藥只要每日飯前服飲,不出一個月必定能改善腳疼。」尹峙天關心的向父親說明服藥的方法。
「再說吧!」尹冀揮了揮手,忍痛起身。
「爹,你要上哪?」尹峙天伸手相扶,卻讓父親給回絕。
「這幾步路我還會走。」
尹冀緩緩的走出大廳,又回過頭來望著尹峙天,眼神里隱約有著難掩關懷。「一個時辰後在偏廳開飯,替你洗塵。」話畢,即轉身回房。
「大哥,爹就是這硬脾氣,其實他盼你回來可盼得發都白了。」尹澔天連忙替父親方才冷淡的舉止解釋著。
他知道,他怎會不明了!尹峙天領會的笑了笑。
「我出去走走就回來。」尹峙天理了理衣裝,走出大廳。
「記得一個時辰後開飯啊!」尹澔天再次提醒。
「知道了。」尹峙天頭也不回的應著,不一會人已消失在廳外。
由始至終,關水荷的一雙美眸哀怨的盡投在尹峙天的身上,直到他人影漸遠,還舍不得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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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飛鳥鳴,晨霧清風,又是一天生活的開始‧
昨晚那一頓洗塵飯吃得他心頭溫暖暢快,而那原本要罰他,灌他三大壇烈酒的人卻因太過開心,在自飲了幾杯酒後就醉倒不起。
唉!這調皮的弟弟,欲罰人反倒先不支,看來他今天無法起身上早朝了。
尹峙天搖頭笑了笑,在凝望著窗外景色片刻後,索性著裝梳理,披了件墨綠的外衣步出房外。
此時天色微亮,時間還算早,大伙想必還沒起身吧!
尹峙天才思付著,人已信步穿過了回廊、花樹、池塘,來到距大門不遠處的一片桃林外。
幾名下人正在工作,一見著他紛紛起身請安。
「大少爺,要用早膳嗎?」一名女侍恭聲問著。
「我想先到處走走。」尹峙天搖頭拒絕,開口問起另一件他急著想知曉的事。「凌霞別館五年前讓火給燒了,現在又重建了嗎?」這件事他一直擱在心頭不敢問,就怕父親不悅。
「沒有,自從大火後就一直荒廢著,直到兩年前老爺又命人將那里重新整理,租給一名外地來的富商,遍植各種花卉成為一座花坊。」
「花坊?」五年後那里倒成了一座花園了。「那我過去瞧瞧。」
尹峙天想了想,終究按捺不住地轉身便朝那座花坊前去。那里曾是納蘭宛湮香消玉殞的地方,也是他的斷腸地。
走沒多遠,視線里浮現的已是一大片正隨著清晨薄霧,淡涼晨風上下起伏的各色花海。
清風里夾帶著濃郁的花香,幽幽柔柔的吹撫在他的臉上、鼻間,又急急的竄進他開始煩亂的心房。
已無當年凌霞別館蛛絲馬跡,儷人的身影也無處可尋了……
「公子,買花嗎?」
一句熱絡的招呼打斷了尹峙天的惆悵思緒,他抬頭一望,一名花匠打扮的年輕男子迎了上來。
「今早的茉莉花開得特別美,你聞聞,真的很香地!」
「我可否進去看看?」尹峙天輕勾唇角淺笑。
「喔,請便!」那花匠在咧嘴一笑後,徑自忙去。
深吸了口花香四溢的空氣,尹峙天緩步地走進花叢。
鎊色彩花爭艷,可以說美得目不暇給。
閑晃了一陣,衣上、發上也難免的沾染上花粉濃香。
花太香、太艷,瞧久了也頗令人意亂心煩。
正當尹峙天轉身欲走之際,驀地,一縷濃而不膩、淡而不俗的幽香緩飄而來,不著痕跡的鑽入他為情神傷的心田。
這……熟悉的花香,好似……好似紫蝶花!
尹峙天原本被花香燻得昏沉的意識突然一醒,他連忙的四處尋望,終究在幾尺開外,一大片的茉莉花叢下發現了一小簇淡紫色小花。
「果然是紫蝶花!」
這是西夏的姑娘們用來燻染衣衫、發絲的香花。
而這紫蝶花是當時納蘭宛湮由西夏那里帶來此栽種的,讓其它西夏女眷燻香,亦能一償思鄉之情。
這香花竟然還在這兒,沒隨著五年前的那場大火焚盡?
尹峙天訝然的急上前一探,一陣香氣撲鼻而來,更證實他所見非虛。
他順手摘取一枝,淡紫色的菱形花瓣開得正盛,像一只只展翅欲飛的紫色小蝶。
「這花也不知打哪來?拔了又生、除了又長,生命力實在強的驚人。」身旁一名花匠正揮汗如雨地忙著,隨口說道。「不過,這花聞起來倒也真香。」
「是真的很香。」汲取了口枝上的清香,尹峙天的雙腿也有些乏了。
他隨步的踱上幾步之遙的小亭,背脊輕靠著石柱,怔怔地瞧著手中怒放的紫蝶花。
尹峙天兀自沉浸在花香中,時光彷佛急速的倒轉,回至五年前的那一段過往,回到納蘭宛湮的身旁……
突地,一陣冷怨的聲音無情的揚起,擾亂了這原該是沉靜柔和的清晨時分。
「都五年了,你還想著她?」
尹峙天猛一抬頭,頓時和關水荷那雙怨懟的雙眸對上。
他平靜的將視線移回花朵上,良久方才開口。
「今生永難忘。」這也是他來不及對她說出口的誓言。
必水荷渾身一震,縴弱單薄的身軀被這句肺腑真言妒得發顫。
他竟愛她至深,以致于今生難忘。盡避她早就……
「她早就死了,就在這里,讓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給燒死了。」她一字一句重重的想敲醒他。
「她一直活在我心中。」雖遺憾,他卻不絕望,只因自己心中有她。
「峙天,為何你仍不清醒?為何你還執意的令自己深陷在五年前的困局中?」她著急的泛出了心痛的淚。
「不清醒的是你。」尹峙天望著她,無奈的一嘆。「水荷弟妹--」他的話被她惶急的給截斷。
「不要這樣生疏的喚我,我根本不願也不想做你的弟妹,我不願啊!」她再也難忍的掩面痛哭。
「不管你願或不願,終究你還是嫁給了澔天。」面對她仍不死心的痴戀,他實在覺得無奈。
是啊1她都嫁了人,她哪還有資格說她願不願、想不想!
然而,禮教雖不容,但她卻心有未甘啊!
「就算你不嫁澔天,你還是我心中永遠的水荷妹妹。」他斷然的表明態度。
必水荷雖然止住了失控的淚水,卻還是止不住深愛他、深戀他的一顆心。她愛他太深,一如他對納蘭宛湮的愛。
而他既然出走了五年,為何又在現在決定返家?是當真為了趕赴她和尹澔天的婚宴,亦是另有因由?
難道是他耳聞了玲瓏小樓里的那個女人的事?
一思及此,關水荷緊咬著紅艷的唇,滿腔的愛意頓時化成深深的恨與怨。
「你回來是為了見那個女人吧!」她抬高了聲調,恨恨的說。
「哪個女人?」她這表情和話語變得太快,他不解。
「你倒是很會裝傻。」關水荷眼底的恨意難掩。「那玉玲瓏是長得很像她,不過,只可惜她根不是那被燒死的野蠻子。」話一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出小亭。
玉玲瓏很像她?像哪個她?是宛湮嗎?
尹峙天心頭一窒,拿在手里的紫蝶花瞬間跌落在地上。
「什玉玲瓏?她長得像宛湮?」他激動的搶上前將關水荷攔住。
心頭難以平靜的望著關水荷,尹峙天突然間想起了昨日在玲瓏小樓外閃過的熟悉身影,那該不會是……宛湮?
「她是長得像,可惜並不是她,她只是一個死了丈夫的小毖婦。」關水荷譏諷刻薄的說。
「她在哪?玲瓏小樓是吧?」尹峙天不死心的追問。
別過臉,她氣憤得硬是不開口說話。
然而尹峙天已心有足見,他立即轉身離開,急步的朝著玲瓏小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