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韶光
當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擊打在她的臂膀,並泛起一陣刺疼時,她緊急煞停單車,仰望瞬間轉為濃灰的天色,衡量了幾秒鐘,決定不回頭,往目標疾行。
幾乎是風馳電掣,腳不停歇,在街巷中矯捷地穿梭。路程只及一半,渾身已濕漉漉,又被錯身而過的汽車急馳水漥波及了一身,到達轉角那間咖啡屋時,她已狼狽得引人側目。
雨勢太大,一向人滿為患的露天座椅區空無一人,廊檐下倒是擠滿了躲雨的年輕觀光客,轉壞的天氣沒有打消他們的游興,他們心情高昂,手拿旅游指南熱烈地在討論著入山健行的路線。
她停好單車,撈起水草似的長發又甩又擰,穿過那群男女,一掌推開玻璃門,嗡一聲高分貝喧嘩聲襲面。不出她所料,咖啡屋內人聲鼎沸,站著的比坐著的還多,櫃台內擠滿正式員工和臨調的工讀生,幾乎不容旋身,個個手忙腳亂地備餐調制咖啡。她趁隙排開集結的人龍,鑽到櫃台邊,對其中一位年紀較長,埋頭在烘烤好的松餅上點綴女乃油花的女人道︰「曉莊,問你一下……」
女人立即插嘴︰「詠南來得正好,幫個忙吧,餐點已經塞車了,先送這幾桌好嗎?」
癟面上排滿等著出餐的各色咖啡和點心,不好拒絕,吞回到口的話,她抓了件員工圍裙套上,兩手熟練地高擎餐盤,左閃右躲送至正確桌號,再辛苦擠回櫃台,將其余兩份餐依序送出,不過往返兩回,她已冒了汗,再度對女人啟口︰「曉莊,今天我讓小張送來的那張椅子在哪里?」
「椅子?你不是要送我的嗎?」曉莊頭也不抬。
「是啊,現在在哪里?」
「今天人多,加了幾個座位,我把那張椅子拿來充數了。」
「嗄?」她拍了一下額頭,滿臉緊張,「不行啊,今天送快遞的上門一打岔,我忘了和小張說清楚,他拿錯椅子了,這一張還有好幾個螺絲沒上,剛剛才想起來,坐久了不牢靠的啊。」
「喂,你別添麻煩好不好?」曉莊翻個白眼。「一時半刻不會塌吧?」
「我工具拿來了,上一下就好,在哪里?」她固執地要求,踮起腳尖往座位區張望。
「就在屏風後面,客氣一點,那個客人現在心情不太爽。」
屏風後是通往洗手間的走道,平日只放置盆栽,位子加在那里,可見空間嚴重不足。咖啡屋附近多半是熱食餐館,離省道最近能夠提供休憩的只有這間咖啡屋,加上避雨的過路客,才會出現這般熱騰騰的場面。
她小心避開喧鬧調笑的等候人群,拐了幾個走道才抵達屏風後。一張臨時擺設的小方桌旁,有一名男子背對著她端坐著,即使在這般吵嘈的空間里,男子手里捧了本厚實的書,專心地在翻閱,並未受到干擾,靜靜安坐一角。
她細瞧男子身下的單人扶手椅,確定是她尋找的那張沒錯,嶄新淺黃的原木色和其他上過漆的舊椅有明顯的區隔。她繞至男子前方,思量著如何妥當地開口,男子察覺了動靜,緩緩抬起頭,和她打了照面,她怔了怔。
那是張異常俊秀的面孔,她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但眼前的男子給予她迥異以往的視覺經驗,他的發色不屬黑色系,近於深咖啡色,但近幾年時尚染發日趨平常,發色不足以判斷真偽,令她懾目是那對眸子,在高額濃眉下的眼眶里,一經鹵素燈的折射,眸色呈現少見的琥珀色,綻出異彩。
男子也許習慣了陌生人的矚目,姿態怡然,他指著腕表,淡淡開了口︰「三十分鐘了。」
「啊?」
「我三十分鐘前點的咖啡還沒有下落,你們櫃台是不是忘了?」他面含不豫。
「噢,」她會意過來,對方看見她身上的制服圍裙,當她是店里員工,「應該快了,今天人多,可能會慢個二十分鐘喔。」
男子遲疑地看看表,點點頭,垂眼繼續進行原來的閱讀,不再表達意見。
她盡情打量男子,他輪廓分明,深邃卻不張揚,甚至帶點文氣,這樣的臉孔只有在東西混血的情況下方有可能呈現,但讓她發怔的原因不只是那張臉,還有他的聲音,那是一種深沈且富有底蘊的嗓音,讓人想一听再听,如此美好的聲音竟奢侈地為他所擁有。
回神後,她試著靠近男子,悄聲對他說︰「可不可以麻煩你——」
「我不簽名的。」他反應很快,露出一絲不耐,卻極力保持風度。「剛才不是和你們店長說明了,我不是那個叫什麼……名字我忘了,我不是那個偶像劇男演員,你們真的搞錯了。」
「噢,」她愣住,暗暗胡猜了一下,大概半小時前發生過一點小插曲,曉莊他們誤以為他是某個男演員,特地騰出個地方讓他入座。「可是先生,我只是想請您站起來,把椅子交還給我。」
「椅子?」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種奇異的要求,男子一臉納悶地起身,「椅子有問題嗎?」
「是有點問題,我得處理一下。」她坦然道,然後歪著頭動腦筋,「先生,和您打個商量,如果您不介意在這站一會兒,我可以馬上替您做一份免費松餅,不好意思了。」
她一手穿過椅背木條,將椅子騰空掛在肘臂上,友善地對他笑著。
男子闔上書本,面無表情俯視著她。依她目測,他頎長的身量超過了六尺,薄軟的開襟棉衫魄分明,她無意窺伺他的皮相,但這里空間狹隘,借道此處的顧客絡繹不絕,兩人必須空出走道,不得不貼得極近交談。
他游目四顧,屋內人聲喧鬧臻至飽和,屋外雨勢維持滂沱,未有稍減,他略作考慮,問道︰「你準備在哪里處理這張椅子?」
「後院,一下下就好。」
「介意讓我一道去嗎?這里空氣不太好,我想透透氣,松餅就不用了。」
沒有猶豫,她爽快答道︰「您不介意就好,謝謝配合。」
後院是由矮牆圍出的一方空地,以透明玻璃罩頂,半開放式對外敞露,鐵門外面是幾畝遼闊的油菜花田。院內雜堆了幾把故障的桌椅,旁邊一座簡易的木架上晾曬著無數抹布、桌巾,有張小圓桌靠牆展開,傍著兩把高腳凳,上頭放置一只煙灰缸,大概是員工闢出的休息角落。
男子倚門遠眺,彷佛大雨中的山色越看越有味道,久久佇立不動。
她端上親自調制的咖啡,輕觸他手臂,他回頭接住,很快抵唇喝了一口,眉一挑,贊賞道︰「很特別,這是我點的那杯麼?」
「我不知道你點了什麼,這咖啡是我自己的。」
「你私藏?」他微露笑意。
她笑著搖頭,「是寄放,我偶而到店里坐坐就喝這個,我不習慣喝曉莊烘焙的咖啡豆,喔,曉莊是這里的店長。」
「你不是這里的員工?」
她再次搖頭,轉身將那把扛來的木椅放倒,使勁扳弄、搖晃。他好奇地站在一邊觀看,發現她從一只工具袋里取出一把電鑽,幾枚螺絲釘,先裝好鑽孔鑽頭,對準坐面底下四個凹角,鑽幾個細孔,再換個十字鑽頭,牢牢鎖上螺絲釘,過程快捷俐落,完成後,她將椅子扶正,自行試坐,還刻意搖晃了幾下,確定穩定度足夠,才起身朝他做個邀請手勢,「坐坐看吧。」
他依言入座,笑道︰「不用進去了,我就在這里坐吧。」
她屈蹲身子,兩眼圓睜,仔細審視座椅細部,指尖輕撫扶手的流線弧度,以及四只椅腳收束的完美邊線,眼神流露珍愛之情。圍裙月兌去後的她一身濡濕,垂散於背後的發梢不時凝聚出水珠,靜淌了一地,她卻渾然不覺,端詳得極為入神。
「你從哪來的?淋得一身濕。」他好奇問。
兩人偎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散發著體溫和雨水交織後的獨特氣味,曬成小麥色的雙顴始終泛著粉紅。從第一眼的好奇打量後,她就不再對他產生興趣,現在她聚精會神的對象是一張樸質無華的椅子。
「我的工作室。」她不經心答道。
「你是做什麼的?」
「做些手工雜貨。」
「這椅子是你做的?」
「嗯。」她突然直起腰,像下了極大的決心般一臉鄭重,「先生,麻煩您站起來。」
他愣了一秒,不解這張還沒坐熱的椅子又有何瑕疵了,看來她的確是個新手,對新作再三琢磨。他順從地離座,加強她的信心道︰「比剛才穩多了,我相信應該不會輕易散架,這是黃松做的不是嗎?硬度夠的。」
「你看得出來?」她極為訝異。
他輕笑,「不同的樹種木紋和節點是不一樣的。」
「是啊沒錯,我只是想,椅背再鏤刻一些花樣會更好,順便上個色,您覺得土耳其藍怎麼樣?」遇見能談上話的人,特別令她高興。
「土耳其藍?」他放下咖啡,手掌虎口托住下巴,認真予以想像,「不大好,隔陣子色漆被木材釋出的天然松脂溶解,會褪變成黃綠色。」
「咦,你真的懂耶。」她喜出望外拍了拍手,「好吧,還是用最保險的棕色好了,萬一曉莊又把它拿給客人用,看起來也不會太突兀。」她將一只圓凳移到他身後,「請您將就坐這張凳子吧,可能不是那麼舒服。」
「不要緊,我等車修好就走。」他又瞥了眼腕表。「天黑前應該來得及上山。」
「是要到溫泉區嗎?」她知道那里分布各色旅館和度假飯店。
他輕點頭。
丙然是觀光客!多數觀光客在下了高速公路轉進省道後,會在入山前必經的這座小鎮稍事歇腳,加個油順道吃頓鄉間風味餐,趁便補給飲用水或各式小零嘴,比起僻靜的溫泉飯店或度假山莊提供的稀少又貴得出奇的雜貨用品,小鎮成了理所當然的中繼站。
「祝你假期愉快。」她一把勾起椅子,抓起工具袋,笑吟吟道︰「我要回去了,您慢慢喝吧,不必付帳,算我請客。」說著伸手滑開後門的門閂。
「等等,你從這里出去?」他仰頭探看天色,雲層雖不再濃厚,雨勢亦已趨緩,但仍未有收兵跡象。「雨還下著不是嗎?」
「小多了呀,」她從鐵門欄縫探手出去盛接雨滴,「反正衣服也濕透了,不差再淋一回。」她看看他,露出促狹的表情,悄聲道︰「坦白告訴你吧,我不喜歡被抓去當服務生,尤其人多的時候,受不了,還是先走為妙。」
她拉開鐵門,舉步踏進田埂前,對他道︰「麻煩你幫我把門拴上,謝了。」
田埂布滿雜草,不致於泥濘,但沿途浸染的水份,再次濕透她的布鞋前端。她走了一小截路,轉彎切進連結大馬路的捷徑前,回首再張望一眼。男子擎起咖啡杯,對她揮手致意,她眯眼笑了起來,默默想著,真是好看的男人。
與美麗萍水相逢,總能讓她愉快一整天。
他將一疊卷宗靠在駕駛盤上細閱,降下車窗,點支煙,無視美得令人屏息的湖上輕霧氤氳,視線沒有離開過紙頁上密密麻麻的數據和文字。
休旅車停靠在樹冠繁茂的老樹下,耳畔是清晨的鳥語啁啾和蟲鳴嘶嘶,他听了非但沒有神清氣爽,反而有些煩擾。吸了兩口煙,鼻腔里只有尼古丁的氣味,排拒了鮮洌的空氣。
原本想避開飯店大廳的早起人潮,找塊清淨地靜心思考,沒想到四處皆有踏青的人跡。他草草用過早膳,開著車,循著山勢,盤旋曲折在拓墾得十分平整的山道上,接近山腳時,隨興轉進一條森幽的窄徑,盡頭便是霧塊繚繞的一面湖水。
審閱工作告一段落,他才探頭出車窗眺望。每季都造訪此座山岳的他,倒是沒發現這里有塊幽靜處。
他摁熄煙,下了車,佇立在湖畔,極目眺覽。
陽光穿雲破出,霧氣漸散,終於揭露湖水的清麗面貌,湖心竟有幾只綠頭鴨悠悠巡回,碧波下,令人驚艷的碩大錦鯉在群逐漫游。不知是地主刻意栽種抑或野生種,四周遍植了相思樹,正值開花盛期,樹梢掛滿一串串金黃絨花球,遠望一片耀眼,非常可觀。遠一點山頭則遍布油桐樹,枝頭還存留未落盡的雪白花蕊,如片片殘雪。附近看不到任何民宅,景觀可取,可惜月復地不算大,且隨處有高地落差,整地不易,只能藉此景開闢出小型度假山莊,但光是停車場的劃分就得傷透腦筋。
從賞景到職業化的盤算,順道又想起一點公事,回到車上,拿起丟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在長串的聯絡人欄目迅速尋找,耳邊同時听到地面落葉被踩踏的窸窣聲,他不經意往後照鏡瞄一眼,有人也光臨此地了。
是個年輕女孩,高束馬尾,後背雙肩背包,騎乘著一輛舊式腳踏車,快速滑過林蔭路。她沒有煞停之意,繞著湖畔騎了三周,像是慣性動作,十分流利,沒有好奇張望。繞畢,將車隨意停靠在一株相思樹下,從背包取出瓶裝水,仰頭喝了幾口,接著拿出一束繩狀物,靠近湖緣,凝望湖心鴨群,許久不動。
相隔一段距離,看不清女孩面目,只覺縴瘦年輕,他並未特意留心,撥出電話號碼後,專心講起電話,偶而瞥視一下後照鏡面。女孩听見了人語,稍微朝車廂疑惑地看一眼,沒有特別反應,回首靜望前方。
又隔了片刻,女孩有了動靜,她檢視周遭地面,選擇了一塊不毛沙地,慢條斯理解開手上繩索,兩手各執一端,朝後一甩,凌空劃出半弧,停在身後兩秒,接著再朝前甩拋,兩腳並立,開始有節奏地跳躍起來。
他愣了一瞬,才恍悟女孩在進行跳繩運動。他收回視線,繼續手機對話,語氣轉強,吩咐對方幾句︰「這一點我不管,請轉告他這不是我們部門的事,晚一點把資料傳給我,記住開會時先別提起。」
女孩極有活力地跳躍著,速度逐漸加快,馬尾隨之起伏揚落,偶而倍速快轉兩圈,屈膝躍高,變化跳躍頻率,繩索在她手上乖順听話,隨她任意把玩。女孩四肢矯捷俐落,沒有一次絆上足尖,至少有五、六百下了,她才開始減速,緩慢停止跳躍,不久,她隨性將繩索往旁一拋,抓起水瓶對嘴牛飲,喝得太急,還小吐了一口,大聲清喉。
他禁不住笑了。在湖畔晨曦下跳繩?很有意思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