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韶光 第1章(2)

看出了興味,漸忘煩心事,看了大約一刻鐘,不便留戀此情此景,隨手啟動引擎,轉動方向盤,準備倒車離去。車尾距女孩僅三公尺之距時,女孩不經意朝車頭瞥望,他在鏡中看見了她的容顏,幾秒間辨認出了她——不就是那位把椅子當寶貝的女孩!

女孩取了條毛巾揩汗,手叉腰,仰頭觀看樹梢垂累的絨球花串,忽然她踮起腳尖,伸展身軀,抬高下巴,欲一親芳澤,嗅聞花蕊,但末端略高,無法如願,她舉臂攀枝,想扯近鼻端,枝條頗具韌性,又彈回原處。

他觀看她做了幾次徒勞無功的動作,噙起了笑。他順從直覺做了個決定,將車暫停,跨下車,向她走過去,輕而易舉越過她頭頂,攀折一截花枝,遞交給她。

她萬分詫異,呆楞接過花枝,眨眨眼,良久才回神,冒出一句︰「是你啊!」

「早安。」他笑。

她的兩頰泛紅原來是日曬和運動後的結果,運動後的她又更添元氣了,周身輻射出熱力,汗水濡濕了頸項和胸口,在晨暉下閃現光澤。

「早。原來那輛車是你的,你怎麼來了?」她朝他身後張望,一臉緊張。

「你不也來了嗎?」他有些意外,他以為她見到他會面露欣喜,經驗使然,很少有異性見到他不喜出望外。

「可是,這里是私人土地,不是公園。」她指著出口處,「你沒看到圍欄和告示牌嗎?」

「我沒注意。」他回想一下,轉彎入口處似乎有兩扇銹蝕頹傾的鐵欄,但未呈阻攔狀態,所以他才能長驅直入。

「噢,那我們還是走吧,待會火土伯種完菜看到有外人在這里會不高興的,而且你還亂摘花。」她口氣有指責之意,一邊將跳繩和水瓶塞進背包,準備離開。

「亂摘?」他啼笑皆非,「我是替你摘的啊。」

「多謝你的好意,我通常只聞不摘的。」她牽起腳踏車。「快走吧。」

「你指的外人是我?還是我們?」他很好奇她的舉動,她剛才不也待得很愉快,完全沒有偷偷模模到此一游的鬼祟啊。

「當然是你啊,」她得意地揚眉,「我和火土伯可是有交情的,我送了一張很棒的椅子給他,所以他不會趕我的。」

他忍俊不禁笑了,「你到處拿椅子做公關嗎?」

她一听,臉腮泛紅的部位漫延至耳根,「才不是,那時我剛開始學做椅子,假日偶而爾在市集擺攤,半天下來,火土伯是第一個願意出價買的,一點都沒還價喔。他說這椅子好,很耐看,應該也很耐操,不會像家具店的漂亮椅子中看不中用,為了報答他知遇之恩,我不收他錢,還幫他加了一片腳踏板,親自送上門。他高興極了,那時我從他家往下看,看到這片地,我說真是漂亮的地方,他說那就有空常來玩吧,他不對外開放的。問了才知道,幾年前他並沒有設障礙,就讓當地人隨意進出,欣賞湖景,本來相安無事,可是自從上頭溫泉區開發以後,游客多了,常有人不守規矩,破壞環境,他每隔幾天就得從湖上撈起一大袋垃圾和吃撐了翻白肚的錦鯉,煩不勝煩。接著有一群大學生來露營時,很有創意地把他養的鴨子當場在湖邊燒烤起來,吃得超開心,火土伯終於火大了,從此除了熟人,再也不開放了。」

他專心听完,問道︰「火土伯住敖近?」

「是啊,就在那幾株油桐樹後面,這里看不見的。」她指向那片如殘雪點妝的制高點,「樹後面有幾塊菜園,他每天種完菜就在附近巡邏,別以為他瞧不見這里,他罵起人來很厲害的。」

他點頭表明知曉。「既然如此,那就走吧。」他看了看她,動念道︰「還有榮幸喝杯你的咖啡嗎?飯店早餐提供的咖啡實在不能比。」

這要求不困難,只是古怪,他們連朋友都稱不上,而她也並非咖啡屋員工,她呆了一瞬,他已朝她伸出手,「我叫佟寬,來這里出差,住在景秀飯店。」

原來他不是觀光客,她附和地伸手,與他輕輕一握,「我叫林詠南,住在鎮上,這里不是什麼大城,沒什麼公司行號,很少人是為工作來的。」

景秀飯店是五星級的溫泉度假旅館,是連鎖旅館之一,並非僅供短暫下榻的普通商務旅館,位在景致最好的山凹里,距離山下車程起碼需二十分鐘。她不禁困惑,有誰差旅會住上交通不便又所費不貲的地方?

听出她的疑惑,他不諱言︰「我住的飯店其實是我們公司旗下的物業,我負責定期視察業務,有任何問題再向總公司匯報,所以別人可以盡情放松住進飯店,我得小心翼翼,隨時注意飯店每個營運環節是否有疏漏,心情完全不同。」

「啊,原來如此。」

自我介紹完畢,他定定看著她,等著她的答案,她立時尷尬起來,想一想道︰「店里寄放的咖啡喝完了,如果你想喝,我家里還有,不嫌棄的話,順便到我工作室參觀吧。」

「那很好,我來這里一向直接上山,不曾好好逛過鎮上,麻煩你了。」

她眯眼笑。他注意到一件事,這個女孩只要一笑,便是全心全意的笑,徹底綻露出一排皓齒,毫無保留,豐潤的唇邊有一道淺淺笑紋,說明了她愛笑的本質,加上兩眉墨黑彎長,眉心潔淨坦然,生活里似乎沒什麼事可供掛心。

他駕車跟隨在她身後,配合她的腳踏車速,不疾不徐在省道上行駛,有時與她並行,瞥看她緊抿嘴,奮力疾踩單車踏板的模樣,令人發噱。轉了幾個大彎後,她在一棟民宅前煞車,對他做個手勢,「等我一下。」

她一溜煙鑽進洞開的大門里,不見人影,附近靜悄悄,看不出有何名堂。五分鐘後,她出現了,摟抱著一大束盛開的向日葵,幾乎遮住了她的小臉。她走到駕駛座車窗旁,將以麻繩纏縛的花束塞進他懷里。

「佟先生,送給你。」她笑嘻嘻道。「漂亮吧?」

「你特地買的?」他一愣,胸前的向日葵朵朵花瓣矗張,鮮黃飽滿,綠睫挺拔,根本是割采不久的鮮花,而近看她眼神純淨,並無取悅之意。

「不是,我慷他人之慨。」她坦言,「這花是我朋友家種的,他家在附近有座小農場,以後有空可以去看看,花種得很不錯喔。如果有機會的話,麻煩您推薦給飯店采購,四季都有鮮花供應喔,這是農場名片。」

他恍然大悟,原來是趁機替親友推銷。他並未有不舒服的感覺,向她頷首,「我試試看,但不保證。」

「謝謝你了。」她重新跨上單車,帶領他進入鎮上。

她所謂的工作室位在鎮西一條四米靜巷內,一棟舊式未經整建過的兩層水泥樓房。她將單車推進小庭院,取出鑰匙打開大門,大方請他入內參觀。

首先是一座小巧客廳。他隨意瀏覽一回便領悟出一個事實,除了窗簾、燈具、坐墊和抱枕,迎面所見的桌椅櫥櫃沙發書架花凳,全是出自她的手工木作,每一件在簡潔設計中都畫龍點楮地嵌上樸拙的陶磚或木雕花飾,或適度髹漆上色彩。整座客廳可說是她的私人展示場,風格獨具。細看精巧度和工廠制品相較或有不足之處,但多了幾許溫暖厚實,以及感受得到的努力。

穿過廚房,工作室設在後院搭出的棚架內,中央放置了一張大型工作台,台面上下堆置了各式木材和線鋸機,地板布滿了細木屑,周遭則堆放了各式成品和半成品,料材和工具凌亂地置放牆角。他走過去,十分專注地審視那些未完成的木作,他想起她縴細的手臂,哪來的勁道完成原木裁切?

她拉拉他袖口,「別過去,小心踫到鋸子,到客廳坐坐吧,咖啡馬上來。」

他回到客廳,在沙發椅坐下。這屋子光線良好,觸目所及賞心悅目,微風陣陣流動環繞,寧靜怡人,只是寧靜中為何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是太安靜了,靜得不太尋常,這麼一想,他看見了置物架最上方有兩幀並排的相框,里面嵌著不同的照片,都是中年女士,穿著優雅古典的裙裝,連擺姿都優雅。他趨近細瞧,一位笑容和藹,一位拘謹嚴肅,兩張照片被屋主珍愛地簇擁在幾個小型盆花之間。

「那是我媽和我小姨。」她突然出現,嗓音活潑地介紹,一面遞給他咖啡。

他笑著接過,立刻喝了一口,令人回味的咖啡香氣瞬間溢滿口頰,「她們在家嗎?我這麼冒昧拜訪是不是會打擾她們?」

「不會的,她們都不在了。」她神色平常地說著。「就算她們在也會歡迎你。」

「不在了?」他想確知她的真正意思。

「嗯。」她點頭,「一個三年前,一個一年前,她們都生了病,沒有治好。」

「所以你一個人——」

「是,我一個人,這房子是很多年前小姨租來的,她沒有結婚,現在是我在承租。」她簡短說明,笑容依舊,沒有被冒犯的表情,顯然已接納既成的事實。

那麼其他的親人呢?即使有諸般疑問,他不再交淺言深過問,轉移話題道︰「你的這些成品平常都在哪里展示?怎麼交易。」

「網購啊,曉莊有個購物網啊,賣些她老公設計的皮雕飾品,我搭便車寄賣,展示一些作品,訂單來了,我就做,不過我通常只接小型木作,大的太花時間,一個人做不來。」她歪著頭打趣道︰「所以我不會麻煩您替我介紹生意的,我胃口太小了,吃不下。」

他相信她說的不是客套話。她坐在一張高腳椅上,和他說話的同時,兩腳前後擺晃著,有點百無聊賴的愜意,沒有一絲急躁。他閱人無數,大致上能看出人的一些本性,她連成立自己的銷售網站都不積極,能做出那些木作品百分之八十出於狂熱,一旦基於謀生,日夜趕工,滋味變了,很難再本著初心投入,限時限量是維持長期興趣的要訣。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或許是個幸運兒,沒有迫切的經濟壓力,也或許,她對生活要求不多,這里是個靠山小鎮,生活步調緩慢,據悉不少鎮民甚至擁有菜園、果園,自給自足。

「這麼說,我就更應該付你咖啡錢了,佔了你不少時間。」

「我又不是律師,時間挺多的,不必收錢。」她溜轉圓黑的眼珠,做個頑皮表情。「我只是喜歡偷懶,工作量剛剛好就好,太忙了我頭就暈。」

他莞爾道︰「听了很值得羨慕,許多人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沒什麼好羨慕的,不過是一種選擇,選擇了就承擔,承擔得起就過下去,能過下去就……」或許感覺到說下去不太妥當,聲音漸漸低微,笑容轉為若有所思。

「就如何?」

「就——」她呆視地板片刻,冷不防抬起頭道︰「平安就好!對了,等我一下。」她跳下椅子,溜進廚房。

他失神一會,听到隔牆翻箱倒櫃的聲音,發現她行動力過人,劍及履及。

他往置物架下一層觀看,架上放了幾本國內外設計雜志,用書擋固定住。書擋染成草綠色,切割呈葉片形,擋身仔細刻劃出葉脈,上面棲息了一只閉眼蜻蜓。他伸手觸模粗凹有力的線條,直到她現身,對她道︰「這對書擋賣給我吧,我想放在辦公室。」

「唔……」她噘起嘴,有些為難,「可是這用了一陣子了——」

「我不介意,木頭這東西越久越有意思。」

考量了幾秒,她二話不說,動手把雜志抽出,放置一旁,直接拿起那對書擋兜攏在他胸前,「如果你真喜歡,就送你吧。」

他掩不住詫異,她還真是大方,沒有一點計較,「這樣不好,花了心血做的——」

「可是我做它們的時候就沒想要賣嘛,而且我招待你又不是為了賣東西。」她理直氣壯地聳肩,又從身後拿出一個瓶罐,「我找到了一瓶還沒開封的咖啡,你拿回去吧,隨時想喝就有了。」

他又是一愣,騰出手審視罐身。咖啡是巴西原裝的,品牌在市場上並不普遍,想來也不是唾手可得,他沒多考慮便交還她︰「給了我你不就沒了?」

「不用擔心,隔段時間就有朋友會寄一些過來。」

他搖頭︰「咖啡好喝,不只是咖啡本身,調煮咖啡的人也大有關系。我不是煮咖啡好手,平時工作忙也沒什麼時間,不想因為匆促破壞了它的原味,就放在這里吧,將來我想喝的時候,再過來一趟麻煩你,希望你不會介意。」

「佟先生真講究。」她猜他為人謙和,不願佔人好處,听了也不堅持,見他喝完了咖啡,試探性問︰「唔——還吃得下東西嗎?」

「你不會想告訴我你也有好廚藝吧?」

「很遺憾,我做吃的不太行,」她微現赧意,「我只是突然肚子餓了,想吃粄條,隔壁巷口有家面店,好吃得不得了,是很特別的客家風味喔。有興趣嚐一嚐嗎?我可以叫阿婆多舀給你肉燥,不會後悔的。」

他暗訝她一大早就能吃上油膩的食物,身形卻還保持著瘦削緊實。他對傳統米食沒什麼偏好,但見她描述時兩眸晶亮,不勝向往,頗具說服力,他點了點頭。

她轉身率先而行,甩晃的馬尾掃過他的下巴,一陣輕癢,他反射性一抓,那束豐厚黑亮的發絲拂過他的手背。她不知情地回過頭,眉眼彎彎,露出全心全意的笑,「佟先生喜歡唱歌麼?」

「我不唱歌的。」他有些錯愕。

「真可惜,有人對你說過你有一副好嗓子嗎?」

他搖搖頭,對她的發現感到新奇,很少有人對他的投注是超越視覺之外的,但那一回眸,讓他看見了睽違多年的純淨初衷,一種只想傳遞快樂給對方的初衷,流露在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里。

門一開,陽光變得更強烈了,風不知從何處傳送來含笑花香,若有似無襲面,那近似清淡果香的氣味從此與她的身影相連結。

他靜靜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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