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韶光 第2章(1)

內部高層會議很冗長,佟寬保持著聆听姿態,面目平靜,沒有一絲不耐,偶而讓隨身秘書替他換杯茶,尋找數據,才會稍稍挪移坐姿,望向主講者。

一抬眼,斜對面的男子順著他的目光向他點頭示意。他禮貌以對,輕頷首,秘書在身後悄然附耳道︰「听說陸晉先生今天有好消息,在老董面前又要加分了。」

陸晉即是對面年紀相仿的男子。

佟寬依舊淡定,「那就祝福他了。」

陸晉的助理快速將紙本數據發放于其它董事前,僅繞過佟寬,佟寬輕勾唇角,沒有表示意見,秘書發出不平,冷哼道︰「把我們當什麼了?冷凍食品部門?在這里干瞪眼?」

「沉住氣,沒什麼大不了。」他抬手暗示下屬勿言,取出筆,在白紙上專心記下發言要點。

部門報告即將結束,陸晉終于從容起身,拿起雷射筆指著屏幕上展現的方大圖片,面向主位的董座宣布︰「各位請看一下屏幕,我們得到消息,這座山脈的頁岩油確定即將在明年六月進行開采,現在是大舉收購這家石油公司股份的最好時機,相關說明就在各位前方。」

會議室起了小小騷動,看來這項投資消息頗令人耳目一新,垂眉斂目的董座戴起老花眼鏡審視資料,沉吟一會,目露精光道︰「消息來源可靠嗎?」

「可靠,是石油公司現任技術顧問。」

「哪來的顧問?」

「德州人,提供先進鑽井技術,家族也投資石油。」

現場一片靜默,只有紙頁翻動聲此起彼落響著,佟寬舉起右手,董座手一揚示意他發言。

他直視陸晉,「這家石油公司據我所知近年來海上油田開采量上大不如前,原因是技術難度問題,加上前幾年受到他們的政府壓力,大舉采購相關設備,債台高築,前景受到質疑,油田減產後,甚至向國外進口汽油補充不足,很難想象他們在短時間內有能力向內陸進軍開采頁岩油,是不是暫緩一下,打听清楚比較妥當,市場上有流通消息了嗎?」

「就因為海上開采技術具有難度,曠日費時,成本高昂,所以才將目標轉向頁岩油。負債是每個公司擴張期的正常現象,正確而言,那叫做生產設備投資,並非損失,至于消息流通,倘使市場上都在流通了,我們還佔什麼先機呢?」

「頁岩油的儲存量有研究數據嗎?可信嗎?」佟寬聲調如一,表情溫和。

「富貴險中求,等到所有數據萬無一失,不就坐失良機了嗎?佟經理管理的休閑旅館,營收數字白紙黑字,進退有據,每年成長百分之六就可以向股東交代了,大概很難想象我們這種大開大閨的投資掌握了哪些進場機制,不過還是感謝您的建言。」

佟寬不理會對方的一席綿里針應答,泰然自若地收拾好文件,筆尖敲了敲桌面,不再發言。董座卻皺了眉,看看前方壁鐘,向特助交代了幾句,特助起身宣布散會,「感謝各位參與,晚上請撥冗出席晚宴,請陸總到董事長辦公室一趟。」

魚貫走出會議室,佟寬墊後,有人齊肩並行,搭上他的肩,含笑道︰「辛苦了,很無趣吧?董座真是用心良苦,讓你每會必與,不出聲都不行。坦白說,你若沒意見我也是能體會的,這畢竟不是你的專長。」

「陸晉,我是認真的,凡事小心為要,就算公司是自家的也得步步為營,更何況還有股東要交代。」他輕輕拂開那只佻達的手。

陸晉嗤笑,「你是替老董擔心還是股東緊張?你那點零頭股還不致于讓你提心吊膽吧?」

「他可是你父親,再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多為股東著想是應當的,公司不可能無止境為個人投資做擔保——」

「個人投資?」陸晉一轉身橫擋于前,與他平視,「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把公司當私人提款機?佟寬,我很不欣賞這種說法,奉勸你一句,該小心的是你,你以為你還能在會議室坐上幾次冷板凳?」

他無謂地聳肩,「既然是冷板凳,閣下又何必擔心?」

不欲再多言,他兩手閑適地插放褲袋,揚眉一笑,繞過散發濃厚敵意的陸晉,敞步疾走,秘書碎步跟上,低聲問︰「您要的那些數據,還須更新嗎?」

「繼續搜集,如果你工作量大,需要再找個助理,我可以向人事經理申請。」邊走邊叮囑,心情不受影響。

「我可以的。」秘書垂首應諾,「經理,剛才有通私人電話,請您務必回電。」她將開會時替他保管的手機交還他。

他接手查看,一見那串熟悉號碼便了然于心,雖然他沒有將這組號碼鍵入通訊錄。他越過部門辦公室,與秘書分道揚鑣,走出公司大門,撥出那組號碼,鈴聲第一響未完,對方便迫不及待接听,先聲奪人︰「佟寬,你上星期四沒接電話,不是說好了等我電話?你知道我周末不方便。」

他笑了,「我不在台北,到中部出差,山上有些地方收訊不良。」

對方無奈地嘆了口氣,柔軟的嬌嗓緩了半拍,「我在你公司樓下,你下來吧。」

「這樣不好,艾伶。」他口氣認真。

「……可是我想見你,我有話要說——」欲言又止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渴望。

彼此靜默良久,每一秒鐘對等待的那方而言猶如漫長的一分鐘,似乎知道緘默的力道,他姍姍啟口︰「好吧,在路口左轉巷子里那家面店等我。」

「面店?」聲音充滿驚訝。「哪種面店?日本拉面?」

「不是,就一般的小吃店,我今天中午突然想吃面,可以陪我嗎?」

陪我?單就這兩個充滿遐想的字眼,就已令對方笑逐顏開,地點根本無關緊要。「好,門口見。」

一看到他,多日懸提不放的心得以松懈。艾伶加快腳步,三寸高跟鞋妨礙不了她,她主動迎上前,伸出雙臂,激動地勾攬他的頸肩,他扶住她靠上來的縴腰,柔聲道︰「餓了嗎?」

「不餓,我看著你吃。」她露出甜笑。

他知道她無時不刻在控制食,也不勉強,徑自點了一碗湯面,一份鹵味切盤,就著一張靠牆桌面坐下。雖然位居角落,入店光臨的客人不免朝他和艾伶瞥上一眼。這家小吃店是生意興隆的老店,多半是附近上班族和鄰里街坊上門光顧,難得出現外形如此出色的客人。佟寬明顯是因為那張中西和璧的面孔,艾伶則是細致雕琢的粉妝和一身無懈可擊的時尚衣裝。

艾伶並非第一次與佟寬聚餐,卻未見過他如此專注地進食。他對食一向意興闌珊,不挑剔也無特殊偏好,進食彷佛只因生理需求,地點多半配合約會對象。沒有必要開口時,他總是在思考,眼神在未知處飄落,無法捉模。

他是她未曾接觸過的對象,像一道一知半解的微積分,怎麼解析都沒有正確答案。她經常想不明白,是那雙無從解讀的眸瞳吸引了她,還是她著迷于這種不確定狀態?佟寬讓她的心總是處在灼燒狀態,而她觸踫到的他,往往是冰涼的,包含他的指尖

和他的微笑。

此刻,他是那麼認真吃著午餐,平靜而專心,速度比以往快,全無剩肴。

「原來你喜歡這種小吃。」她目瞪口呆看著他吃完,體貼地遞上紙巾。

他但笑不語,拭淨唇邊油膩,眼光終于停駐在她臉上,「你想和我說什麼?」

一腔話語在她內心激蕩過久,在見到他時全面亂了序,說不出所以然,何況周圍嘈雜不已,耳聞都是點菜付帳的對白,空氣中彌漫著各種油膩熱食交織的氣味,與她的理想浪漫地點相去甚遠,她打消了表白的念頭,搖搖頭,「我們走吧。」

他不反對。走在炎熱的人行道上,他額上沒有一絲汗意,潔淨的面龐,涼淡的神情,她卻擔心妝容不堪陽光摧殘,取出陽傘棒絕暑熱。

兩人並肩而行,各自沉吟。轉至大馬路上,公司那棟商業大樓近在眼前,他停下腳步,不得不開口︰「如果你想不起來要說什麼,那我先回公司了,下午還有個內部檢討會議要開。」

她失望地看著他,他始終如一,缺乏濃情蜜意,從無眷戀不舍,不拒絕也不靠攏。她在男女關系里絕不傻氣,只是對他無計可施。

「佟寬——」不畏人來人往,她拋下傘,返身摟住他,櫻唇熱切地貼住他耳根,匆促的聲音顯得沙啞,「我決定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保持著站姿,臉上有幾秒未被察覺的僵凝。

「……可以啊。」片刻後,他半真半假地答復,輕輕推離她香馥的身軀,微眯眼看著她,慢悠悠地反問︰「不過,你能告訴我,陸優該怎麼辦嗎?」

林詠南踮起腳尖,伸展手臂,將咖啡罐推進置物架最上一層角落,再仰臉鵠望,確定罐身不容易被發現了,才放心地回頭,站在櫃台邊,喝完最後一口咖啡。

「不用藏那麼緊,店里沒有人會喝你那罐怪咖啡的。」曉莊瞄了眼她刻意的舉動後,不以為然地揶揄。

「誰說的?就是有人愛喝。」她不服氣地噘嘴。

「誰?下次讓我見識一下吧。」

她沒接腔,拎起背包,走出櫃台,「我走嘍。」

「訂單記得看一下,我調整了訂價,你要是有意見再告訴我。」曉莊提醒她。

她點頭,和其它服務生揮手道別,推開門,抓起門邊的單車,熟練地邊推動車身邊跨上坐墊,沿著馬路下坡滑行。

天氣逐漸炎熱,晨曦很快便明亮刺眼,只要她慢了一小時出門,迎面的風即從清涼轉為溫熱。但她仍然不戴帽,任由陽光敞曬,讓身體逼出汗意。

轉了幾個彎角,滑進省道,幾分鐘後,她照例在那棟路邊平房前方停車,進入半掩的大門,竄出時,懷抱一大束長睫紅玫瑰,放置車籃內,繼續向前行。

沿途車多,她盡量靠邊行,經過一小段柏油刨除的路面,車身顛簸了一陣,她腦後綁束馬尾的發帶松月兌了,長發瞬間飄散,隨風飛揚的同時,幾縷發絲貼住面頰,擾亂她的視線。

她緊急在路邊煞停,跳下車停好,卻發現鏈條彈出齒盤,掉鏈了。

已經是這星期以來的第四次了,前兩次她勉強徒手將鏈條調回原位,沾了滿手油污,第三次是咖啡屋的工讀生臨時借騎,在回程時又發生了一次,工讀生當時已警告她齒盤過度磨損,抓不住鏈條,最好到車行檢查修復一下,她當時心不在焉,沒放在心上,現在四度發生了,一點也不意外,完全是她的疏忽。

她蹲跪在一側觀察,正在為是否當場修理舉棋不定。回程不遠不近,極有可能在中途再掉鏈一次,又弄髒了手,她等會還得購買些日用品呢,或許就這麼徒步返家吧,她得放棄每天的湖畔巡禮了。

身後有石礫踩踏的足音,由遠而近,她機警地回頭張望,一張充滿笑意的臉正俯對她,在雪白襯衫的映襯下,原本俊秀的五官更為照眼。她對好看的男人不特別向往,也鮮少為之芳心蕩漾,今日再度偶遇,心情竟不免為之愉悅。

「嗨!」她慢慢直起身,至為驚喜。「又見面了。」

「嗨!」佟寬定楮打量她,披肩長發將她瓜子臉線條清楚地一筆勾勒,奇怪的是未添上成熟豐韻,反多了幾分孩子氣。

「啊,以前听人家說長得好看是在做善事,當時不懂,現在明白了。」她由衷發出感言。

「明白什麼?」

「看了讓人開心嘛!」她朗笑起來,俏皮地雙手合十。「算是佛心來的。」

他隨之莞爾。他向來不喜皮相成為他人談論焦點,總是避而不論,但林詠南不同,她的坦率口吻就像看見一朵盛開的玫瑰一樣自然地發出贊嘆。

「車鏈有問題?」他大致一瞄,看見了垂落在地的鐵鏈。

「是啊,舊車問題比較多,不修了,待會還是會月兌落,白忙一場。」她扶好單車把手,看了看停在他身後二十公尺外的休旅車道︰「又要上山嗎?」

上次見面至今,大約只有半個多月,她很訝異能這麼快見到他。

「不,我兩天前就來了,這兩天到咖啡屋都沒遇見你,今天再下山踫踫運氣,看能不能喝到你的咖啡。」他並未吐實,他剛才看著她走出咖啡屋,騎上單車,他連車也沒來得及停下,一路尾隨她到省道上,目擊她取花,發帶松落,長發翻飛,路邊停靠。

「啊,我讓你失望了。」她露出歉意,「有帶手機嗎?」

「早上臨時起意出門,忘了帶了。」

她隨即從背包掏出一枝簽字筆,對他道︰「借一下你的手。」

他依言伸出左手,她托住他的掌,在上面飛快寫下一串數字,「下次想喝時打電話給我,我就到咖啡屋去,免得你白跑一趟。」

他將手掌倒反,仔細看著那串斗大的數字,原本笑吟吟看著他的林詠南,心中某種念頭驟臨,渾身不自在起來。她冷不防攫住他那只手掌,將號碼又悉數涂劃覆蓋,直到看不清任何數字為止。他目瞪口呆盯著掌心一團黑,萬分不解。

「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是我太失禮了,你別誤會喔,」她忙不迭解釋,「不用打電話沒關系,你告訴曉莊一聲,她再通知我,我就會過去的。」

「何必這麼麻煩?」他仍是一頭霧水。

「哎呀,你要記的電話一定多不勝數,不必再多添一個。」她朝他眨眨右眼,「我剛才那樣冒失一定嚇了你一跳吧?又有女生趁機留電話號碼給我了,真傷腦筋。」後面兩句壓低嗓音裝作男聲,說完自顧自大笑起來。

「我可沒這麼想,」他啼笑皆非,「上次就想問你,一時給忘了。」

「那糟了,」她張大眼,「還願意借我另一只手嗎?」

「不用了,我記起來了。」為了取信于她,他隨口念出已印在腦海的號碼。

「啊,厲害!」她伸舌,又笑,「很高興再見到你,不過今天車子有點狀況,不能招待你了。」她推動單車,倒轉方向,朝來時路道「我要回去了,趁太陽不算大,再見。」

他注視她清亮的眼眸,悄悄發覺,那里沒有他慣常在異性眼中看見的耽留,在她的思維里,他無異于一道道山光水色,很怡情悅目,但不必徒增多余心思。

「打算用走的嗎?太辛苦了,我送你一程吧。」

他不由分說抓住單車兩端,輕易擎舉,走向那輛休旅車。接著從後車廂取出攜車架和小型扳手,動手在車後安裝起來。

「佟先生,不用麻煩了。」她跟過去,認真勸阻他。

「不麻煩怎麼喝得到咖啡?」他煞有其事對她說,「既然看到你了,怎能空月復而歸?放心,我今天時間也挺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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