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梧 第五章 逗妃樂(1)

初秋傍晚的微風輕巧地掀起紗縵,吹散永安宮內白日里所殘存的稀微溫度,一室清爽,惹人慵懶。

案幾上的香爐燃出縷縷清香,方玉雁眼眸半眯地側臥在湘妃椅內,看來也抵不住這太過舒適的氛圍而有些昏昏欲睡。

一旁幾案上放著筆墨紙硯,單手支額微閉著眼睨著那寫滿字跡的紙張上,那是今天剛由宮外帶進來的幾封信,寫著她所要知曉的消息,或是有人欲告知她的事。

倦宴在江南一切事情處理得尚算順利,因派往江南之人是他,所以在開放國庫安撫受災百姓一事,方敬安也未再有阻擋,而地方官都因著他的身份背景對他忌憚三分,不敢有所刁難,來信告知她不必擔心。

至于其他兩封信,一封寫著近來懷王、律王和她爹親的動向,另一封則是她爹命人送入宮中給她的「家書」。

她眼楮輕輕眨動了下,又復于平靜,懶懶地動了子,揚聲喚來碧兒。

「碧兒。」

「主子。」呆在外室的碧兒走方玉雁近前。

「去將這些東西都燒了。」方玉雁隨意地揮了下衣袖,眼也未睜。

「是。」

拿著那幾封絕不能讓人看到書信退了出去,室內又恢復一片寧靜,只余案上裊裊升起的青煙與她做伴。

現在整個後宮嬪妃都視她為敵,她獨受了皇上的恩寵,這在後宮是一項大忌,受寵者必遭妒,明里不能動手的妃嬪,只怕暗里地會有不少小動作用在她身上了。

至于兩位貴妃,趙德妃的兄長不久前也投入她爹親這方,是以趙德妃再有怨言也不敢將主意動到她頭上來。

倒是凌淑妃的爹親,不甘屈居閑職,看著女兒受人壓制,居然加入了律王一方,不過這也是早先的事,只不過她現在才有興趣命人去調查罷了。

加之前兩日皇上與她同回永安宮那一幕,更是大大刺激了凌淑妃。當時凌淑妃便鐵青著臉,舉止僵硬地撫袖而去,看來她接下來的日子是不會好過了。

微閉著眼的人因想到這些事神情而略略起了絲變化,蹙了下秀氣的眉,似乎頗覺困擾。

溫熱的手指拂上那蹙起的雪白額頭,低沉溫雅的聲音也隨之響起︰「愛妃在煩心什麼?」

睜開眼,看到他俊逸非凡的臉,英朗的眉宇間有著淡淡的關懷之意,方玉雁恍惚地覺得那抹關懷淡得隨時都會被風吹散,充滿著太多的不真實感。

搖了搖首,欲由椅上起身行禮,卻被李聿宸阻止,由另一側臥在椅上,將人攬到懷里。他好像越來越喜歡這樣接近她,聞著她身上淡淡的百合花香,整個人都會沉靜下來。

本也懶得起來的方玉雁順從地向另一側挪了挪,不過兩人同在一張湘妃椅上還是略嫌擠了些。

「臣妾怎麼沒听到通傳聲?」最近這男人都喜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永安宮,令人沒有準備。

「剛處理好折子,看時辰還早便想過來與愛妃一同用晚膳。」李聿宸似真似假地道。

「哦?皇上晚些時辰不是要宴請由漠北回京的將領,與百官舉行朝宴?」

「朕可命人將宴請時辰挪後些。」溫熱的呼吸噴在她項發間,有些麻,有些癢。

可惜,若是換作別的妃子听到這句話應該會高興得忘乎所以吧!

「臣妾有沒有告訴皇上,臣妾剛剛在煩的便是如何在眾妃嬪的嫉妒心下存活下來。」而他好似還嫌後宮眾妃心中那把妒火燒得不夠大般,還要再加一把柴。

「咳,朕現在知曉了。」可唇邊揚起的孤度卻透著另一種意義。

「皇上有話不妨直說。」離她送出那件禮物也已過了兩日,想來這兩日他必是與顧知軒、楚沂等人將那紙張研究了個透徹,順便也討論了下她的意圖,而今日應是為了那張紙上的內容而來的吧。

到底是誰說方玉雁性情溫婉的?他倒覺得她性子直得很,只有興致好時才喜歡和人繞著彎子說話。

「既然如此,愛妃可否告知朕你對朝政了解多少?」李聿宸正經八百地問道,雖然以那張紙上的內容看來,這句話實沒有必然問出口。

「八成。」不習慣在談討要事時看不到對方的眼眸,方玉雁起身,在圓桌旁落座,順手拿著桌上的茶壺開始倒茶。

「哦?為何是八成?」觀視著她的動作,李聿宸深沉的目光令人抓不住他現在的想法。

「表面上一切的變化都可隨事情的發展而可預料,但有一樣卻令人永遠也料不到。」方玉雁邊說邊將倒好的茶杯一字排開。

「是什麼?」

「人心。」素白的手指沾上一滴茶水,清潤的水珠在指間轉動了兩下,輕輕一吹,終是落于地上。

心念微動,李聿宸凝視著她清澄的眼眸,即使在說著如此重要的話題時,她的眼楮仍一如平常,清澈得不帶半分渾濁,波瀾不興。

是因為她的目的只有一個,還是因為她這個人真的很純粹?

「人心之所向,往往超過他人可預知的範圍。人都有著無限的潛力與可能,天下間沒有真正愚笨的人,端看個人的強弱、大小罷了,當一個人為了想要得到某種事物或達到某種目的時,都會不擇手段,頭腦精明。」回視著他,方玉雁一字字敲入他心中。

李聿宸看著她淡然的眼色,那眼神實不像一個十七歲女子應有的,但事無常論,天下間總是有各種事令人變得超出常理。

「朝中黨派之爭多年來雖一直未斷,但幾方勢力互相制衡、牽制,不讓任何一方有坐大的機會,各派黨爭為的不過是權勢、地位、金錢,而皇上也順勢利用了這些,才造就了現今朝中的局面,但……皇上不覺得腳步太慢了嗎?」

「愛妃此話何意?」單手支額,李聿宸一副洗耳恭听她高論的模樣。

「皇上登基五載,朝政雖有好轉,但朝廷仍有不少官員大搞重利剝削,或利用職權之便,大肆進行貪污盜竊之事以中飽私囊;再或者抓權抓勢,貪贓肥私,購官綬爵,可謂五毒俱全。人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皇上即使有心想整治這些現象,卻仍如此任各黨派繼續爭權奪勢下去實在不是個辦法,受苦的只是百姓而已。」

面上笑意散去,李聿宸認真盯視著他的妃子,沉郁的眼神再蒙上一層陰暗。

「古語有雲,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百姓為之水,而存于火之中,皇上要做一位欲解救萬民于水火中的聖明君主,太慢的腳步只會冷卻百姓的心,澆滅他們心中的期待,臣妾想那不是皇上所樂見的。」

「愛妃言之有理。」虛應一句,李聿宸沉沉一笑,方玉雁一番說辭足以證明她對朝政的了然于胸,也一針刺中要害。

她以旁觀者的角度將事情看得比任何事都透徹。

「臣妾說過,人因為有所以才會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兩位王爺與家父正是如此。但由先皇在位時的大位之爭,至今時今日的朝政內斗,臣妾卻看不透兩位王爺心中是何種目的,所以臣妾雖知悉朝政,卻難已知悉人心為何。」一番解釋,方玉雁坦而言之,毫不隱晦。

「你在朝中布有暗樁?」听過她的話,李聿宸不冷不熱,平緒地問,但卻未再用「愛妃」兩字相稱。

察覺他言語間的變化,方玉雁輕撫了下垂散的發髻,搖了搖頭,「臣妾尚無那個本事。」在方府時她甚少外出,方敬安更是將她養在深閨之內,從不讓她接觸朝中大臣。

「臣妾的眼線,只有一人。」頓了頓,方玉雁復道。

「哦?」好奇地挑高了英眉,李聿宸眼中有著詢問。

只有一人嗎?

「皇上,佛曰︰不可說。」她豎起根手指對他搖了搖,這個眼線絕對不能暴露,「說出來就不靈了。」唇邊泛上抹得意,這時的方玉雁恍然有著十七歲女子應有的神情,卻也是轉瞬即逝。

瞬間迷惑于她小女兒般的得意俏顏中,在那副看似精明犀利的美麗面相下,這個小女人會是何種面容呢?

李聿宸突然很想探知她面具下的那張真實的臉孔,想看到她真實的神情,知道她真實的想法,沒有朝權,沒有算計,只是一些單純的想法。

看李聿宸問了她兩句話,突然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方玉雁心底有些毛毛的。雖然在交出那張紙時她便有與他坦白的打算,以取得他進一步的信任,但是這樣做不能說是風險極大的,一個不好李聿宸未听她說完,就會命人將她拖進大牢。女子涉政乃朝廷大忌,何況她現在的身份是後宮妃嬪之一,後宮干政,罪加一等。

她方才的言語足夠李聿宸定她個預謀造反的大罪,如今被他深黑的眼眸死死地盯著,說不害怕那是騙人的。

但,做都做了,再怕也只能硬著頭皮強裝鎮定,只希望李聿宸能如她所想般有足夠大的氣度與胸懷。

內室陷入詭異的沉靜之中。

處理掉方玉雁命她燒毀的書信後,轉回正殿,便看到潘公公笑眯眯地守在門外,其他太監、宮女都被摒退至玉欄外候著。

眨了下眼,碧兒知趣地對潘公公甜甜一笑,在距他幾步之遙的正殿門側站定。

太過直接的視線盯得方玉雁再也無法忍受下去的時候,李聿宸像是看夠了她隱現不安的神情,終于收回目光再度開口道︰「愛妃覺得朕應如何做?」也是時候處理一下那些自以為是的貪臣污吏了。

「皇上言重了,臣妾不過是名婦道人家,朝政乃是家國大事,臣妾不敢造次。」

「朕可看不出你哪里不敢哪!」輕哼。

話說了一半,卻在緊要關鍵時打住,她還真是好大膽的不敢啊!李聿宸好笑地看著那個一臉不敢的妃子。

「臣妾無狀,請皇上恕罪。」

「愛妃再推辭便失了機會了。」真是個心思鬼怪的妃子,她一番推辭不過是求他恕她無罪罷了。

「那臣妾便獻丑直言了。」縴縴玉指拿起桌上方才倒好水的一只茶杯,將余下的三只茶杯排成一個三角形,「假設這三只茶杯代表懷王、律王及方大人,每人半杯茶,而我手中這只茶杯代表皇上,同樣也是半杯茶。不管是哪一方勢力,目的都想將自己手中的那只茶杯注滿水,然後喝光其他三個人手中的那半杯茶。」語歇,淡淡看了李聿宸一眼,見他听得認真,又續道。

「臣妾方才說過,現今的朝廷如一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想要喝其他三人杯中的茶,又要對付這只腐化的大蟲,那必須從其他三人方面下手。」

「百官各歸一黨嗎?」

「正是。」方玉雁頷首,「那些貪官污吏多歸屬于其中某個黨派,依附他人鼻息,而保已之周全。這樣的人雖沒有什麼實際的利用價值,但手中卻握有不少錢財,此種官吏多在地方,委居一地,搜刮民財,天高皇帝遠,離了京暨便是他們的天下,如何作威作福單憑已願。而朝中最嚴重的雖是朋黨結派,但有些老臣位居高位,手握權柄,思想老化固執,多數喜歡倚老賣老,仗著是先皇在位時的舊臣而不將新帝放在眼中,這種人卻是非除不可的。」

「愛妃意思是第一步要先除去先皇的舊臣?」英眉高高挑起,朝中那些老臣不肯依附于任何一派,自成一黨,對朝廷雖忠誠,但往往阻了他向前邁進的腳步,令人著惱得很。

「臣妾以為也該是讓他們回家好好享享清福,讓兒女承歡膝下,共享天倫之樂。他們為朝廷盡力一生,當歸得衣錦還鄉才是。」方玉雁說得冠冕堂皇,末了還溫柔一笑。

「但他們老是先帝舊臣,為國效力不少,對朕也要鞠躬盡瘁,否則死不足惜。」李聿宸忍住胸際間那股上涌的笑意道,眼眸看著她專注述說事情時的神情,那雙眼格外亮,讓他舍不得移開目光。

她當然也知曉那些老臣不好打發,不過……

「老臣們一生為朝廷盡心盡力,對先皇與皇上忠心不二,但船過必有痕,人行必有路,臣妾覺得請他們告老還鄉也非是一件難事。」

听出她話中的弦外之音,「看來愛妃心中已有想法。」

「讓皇上見笑了。」方玉雁知他明了,也不點破。

「那接下來呢?」

「肅正內清,接下來當削弱各派勢力,拔除各黨派在宮中所布的眼線,朝中的人脈與暗樁,再安插皇上可信任之人。」

「願聞其詳。」

「宮中各派眼線分布復雜,首要是查清有哪些人,再想法另行拔除;而朝中各黨派的人脈與暗樁相信皇上心中有數,對于那些不著緊、位居無關緊要之職的貪腐之流,大可用些簡單的法子,將其罷官、流放或是提前讓其告老還鄉。」紅唇上揚,說不出的嬌艷之態。

「哦?敢問愛妃是什麼簡單的法子呢?」大約猜得出答案,李聿宸還是興致勃勃地問道。

「造謠、抹黑、誣陷等此類朝廷、後宮常見的法子。」想來這些手段,他應該比她熟悉才是。

「呵呵,听愛妃一席話真是令朕茅塞頓開啊!」李聿宸起身來到她面前,將她拉起與他眼眉相對。

猛然撞進他閃著笑意、又閃動著異常亮光的雙眸,方玉雁有種措不及防的感覺。

他眼中那顯得過于興奮的神采是什麼意思?她不解,同時也戒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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