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披頭散發,面色青白,看上去估計只剩一口氣在。
小武不想多看她一眼。
把她背到背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
梯子很快被主人取走了,臨走前,那人還打著呵欠,有些好奇地望著兩人。
小武眼也不抬。身後的女人,小臉貼到了他的頸子上,像只冰塊,就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絲絲寒氣。
她犯著迷糊,低低地問︰「你……帶我去哪里?」
小武听得真切,卻不想理她,悶頭走路。
她模糊地笑了,雙手環過來,緊緊地圈住了他的脖頸,啞著嗓子呢喃︰「小武……我好像,總是在狼狽的時候……看到你呢……」
小武神色動了動,一瞬間,有些記憶像是潮水般涌來。
……最狼狽的時候?
這會兒的她已經夠狼狽了。小武把她抱回自己下榻的酒店,她身體凍得快僵住了,頭發糾成難開的結,面色壞得像是隨時死掉。
把她塞進被子里,暖氣開到最足,小武去燒洗澡水,回頭倒了一杯熱水。
前後不過幾分鐘,回頭一瞧,她卻已蜷在那里睡著了。
小武站在床邊,垂目望著她。
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他身不由己,慢慢探過手指,貼上她的鼻息。
像是……死了一樣……
呼吸卻是存在的,甚至有些粗重。听著這異樣的呼吸,便也曉得她是生病了。
病得還不輕,怕是肺里有點毛病。
指尖動了,慢慢滑到她的臉頰,觸手光滑,冰冷。
小武縮回手。這女人,她的死活,又干他何事!
——小武,你真多事,我不想吃晚飯你要管,我穿迷你裙你要管,我對著別的男生笑你也要管,索性跟你哥接手,以後我就歸你管好了……
——瘋女人,你胡說什麼!
多年前的對話,回蕩在腦海里。
說著那些話的寧三,當時是十九歲,不算小了,偏偏滿嘴胡說八道跑火車,笑得也是沒心沒肺,一臉招搖。
那時他才多大?听到那些話只覺又驚又怒,臉孔猶如火燒。
小武撫撫額頭,制止那些洶涌而來的回憶。
她無知無覺地睡在那里,呼吸不正常,神態卻是安詳的,臉頰染著一層病態的紅暈。
小武再一次忍不住,輕輕從棉被里挖出她,捋起她的衣袖,慢慢揉搓著她的皮膚。觸手仍是隱約透涼,像是寒氣凍進了骨子里,一時無法趨趕。
這樣任由她暖好身子,皮膚恐怕會壞死。小武思忖著,略一猶豫,便褪下她的衣物。
這個女人,比他想的還要狼狽。小武面部開始失火,卻也顧不得了。
肌膚相觸,一方沁涼,一方灼熱如火。這麼大的動靜,她居然還沒有醒,沉沉昏睡。小武神色復雜,望著這近在咫尺的面龐。
忍不住癌下去,印上嘴唇……
半晌小武抬起臉,指尖緩緩滑過她的眉眼。對她的記憶最初,這淡淡的眉眼便是如此。
寧三……寧三,我沒有變,我一直沒有變。
你呢?變了嗎?
小武定定地望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再次俯臉吻上去。
肌膚相親,依偎取暖,相濡以沫。
不放手了,再也不放手了。
對寧三的身世,小武是知道的。
她是土生土長的南旗島居民,父親是一名海軍,在寧三剛升入高中那年,他遇上了一場海難殉職而亡。
她的媽媽是沒有工作的,在丈夫死後便靠撫恤金生活。那時寧媽媽還算年輕,兩年後,認識了一個年紀相仿的男人。那男人是去南旗島旅游的,認識寧三的媽媽之後,便決定留在南旗。
小武記得,當年寧三漫不經心地把自己的事說給他听,談到自己的媽媽,說道,「像我媽媽那樣的女人,出嫁之前依賴父親,出嫁之後視丈夫為天,年老之後便听順子女。她一向沒有主心骨的,自己撐不起生活。」
那男人留在了南旗島,兩人漸漸走到了一塊,約定以後在一起共同生活,供寧三讀書。
「那男人的話,我是不相信的。才認識多長時間,會這麼有感情?」十九歲的寧三,臉上帶著淡淡的悵然,「可是媽媽信呀,也許是當年爸爸對她太過愛護,她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竟信了那男人的鬼話。」
那個男人是慣犯,偏生這次下手格外狠——他幾乎騙光了寧家所有的錢,消失無蹤。
接二連三的打擊,寧母一下子便垮掉了。鎮日蝸居,沉默,酗酒成性,身邊的事兒再也入不了她的眼。
寧三高考後被聖和錄取,學費是申請助學貸款。在大學里的兩年,她一直是半工半讀來維持基本生活。一個女孩子,身在異鄉求學,又是那樣的處境,其中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
小武記得她最狼狽的一次,是她大二那年的五一假期。那七天假期她照例沒有回家,留在陌城打工。學校放了假,是不允許學生住的,她原本也是早早地租了房,卻不想房東那邊卻臨時出了問題,一時便沒了住所。
之後……那七天……
小武想,關于那七天,自己也許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吧。
如果能忘掉,忘掉這個人,忘掉那些酸酸甜甜的時光,也就沒了現在纏綿入骨的痛。
牆上的鐘表嘀嘀嗒嗒。
小武側轉頭,靜靜望著沉睡的寧三。她身體已回暖,熱得厲害,他不得不縮身避開。
她說,總是在自己狼狽的時候看到他。
上天一定是故意的。
小武輕輕吁出一口氣,松開她,慢慢穿起衣服。
她最狼狽的樣子,總能讓他所有意志化作繞指柔。他最見不得她狼狽,就像文喻,最見不得心愛女孩四處打工求生存。他們合該是天生的兄弟。
想起文喻,心下便是一慟。
他緩緩伸出手,扣到她的頸子上。如果能狠下心,施力扣緊了,那麼,是不是也就一了百了?
「咳咳——」她忽然咳了起來。
小武停住手里的動作。觸手所及,她的肌膚如燒如灼。她在發燒,恐怕還不低。小武搖晃她的胳膊,她顰眉動了動,並未醒來。
「寧三,」小武輕拍她的臉,「寧三,醒來!」
折騰半天,她到底還是睜開了眼楮,定定望著他。
漸漸地,那眼楮彎成了牙兒,異樣的皎潔,「小武……」她模糊地喊著,迷迷登登坐起來,「……我又睡過頭了嗎?你不要去買早餐了,我來做,一起吃呀……」
小武胸口如遭如擊,一時僵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她。
她在說什麼?
那三年前的時光……那曾經在一起的時光,她還記得?她還記得?
棉被滑落了幾分,寧三迷糊中一愣,忙扯緊了身上的羽被,意識也清醒過來。
「這——是在哪里?」她好半天才有反應,顧不得無措,揪住棉被嗆咳一下,「……我睡了多長時間?」
小武神色動了動,「你發燒了,先去洗個澡。我帶你去看醫生。」
他把之前請服務生買來的東西遞過去。
寧三接過來袋子,瞧得一怔。里面裝了一件睡衣,一套干淨的內衣褲,還有一袋……
寧三一直覺得自己厚臉皮習慣了,看到這些東西,仍是止不住一陣臉熱,也不敢問是誰買的,匆匆說︰「謝謝你了。」
聲音嘶啞不堪,頭重腳輕,小武去重新燒熱洗澡水了,她勉強支撐起身體,收拾自己。
渾身上下,時冷時熱。寧三意識到自己病得不輕。
走到浴室的短短幾步,額上竟沁出了一頭汗,胸悶氣短,幾欲作嘔。
「小武……」她模糊地喊了聲。
小武一抬頭,看到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臉色大變,及時伸手抄住了她。
她腦袋枕在他肩上,面如金紙,已經昏過去了。
「寧三,寧三!」小武伸手拍她的臉,冷不防,有鮮血順著她的鼻端緩緩流了下來。
小武腦袋「嗡」的一聲,心神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