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米關是被雲雀婉轉的啼聲叫醒的。
城市里會有如此自由美妙的鳥鳴聲?米關迷迷糊糊地揉眼楮,下一秒就發現,自己正半躺在車座上。
望著前方起伏的山巒以及車窗外蒼翠飽滿的綠意,米關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她按下車窗,一陣輕風拂面而來,卻驀地感覺到臉上一片涼意。她伸手觸模臉龐,觸手所及,一片濡濕。
米關把五指梳進散亂的長發里,吁出一口氣。她仰起臉,任風來吹干。
她又夢見了樂樂。
回憶無孔不入,連她的夢境都放肆侵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它總是在她自認為已經平靜的時候出現,讓她驚,讓她痛,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一如這個城市的夏天,總是毫無預兆地來臨。
書上說,時間是一劑最霸道而有效的良藥。米關卻不知道,究竟需要多長時間,才會撫平生命中失去樂樂這道猙獰慘痛的傷口。
思念如瘋草般蔓延,可惜她連自己都騙不了,那些日子早已過去。一切都是虛妄。
米關閉上眼楮,靜靜吁出一口氣。
「篤篤……」車窗玻璃上傳來輕叩聲。
米關睜開眼。
窗外是一道高挑的身影,觸目所及,是一片柔軟雪白的衣料。緊接著,對方俯,靜靜盯著她,「你車後是拐角,車停在這里不安全。」
米關望著他發怔,許久才反應過來,「宇文歡,你怎會在這里?」
米關糊涂起來——沒記錯的話,昨晚她去了山上的墓園。在凌晨時分她上了車,一時困倦蕭索,于是在車內沉沉睡去……米關望望四周,如此偏僻的地方,宇文歡怎會出現在這里?
「路過。」宇文歡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
米關哦了一聲。她正迷糊,一時也沒去懷疑這兩個字里有多大的漏洞。
宇文歡面無表情,盯著她臉蛋上兩道模糊的淚痕。半晌後,他兩手抄進衣袋,閑閑地退開幾步,「再見。」
米關忙抬起頭,「嗯,再見。」
幾秒鐘後,就見宇文歡驅車從後面駛過來,掠過她後直接朝著公路盡頭駛去。
「怪人……」米關喃喃自語。對這個怪人的從天而降,她仍是沒有半分頭緒。
「小米姐姐!」
罷推門而入,米關便听到脆生生的童音在叫嚷。
小家伙們正在草地上曬太陽、打水仗,見她進門,全都呼啦啦圍了上來。
「小米姐姐!小米姐姐!」
他們喊,有的要抱抱,有的討零嘴吃,有的索性緊抱著她的腿不放,米關簡直寸步難行。最後,她干脆把盛滿零食的背包丟給他們,一手撈起一個,背上又背了一個,拖拖拉拉地朝著院子里走去。
「小米關來了。」工作人員看到她就笑了。
「嗯。」
「米關呀,周末你就好好睡個懶覺得了,可以晚一點過來的嘛。」
米關不語,只是微笑。
她在一所私立女子中學上班。她並不是任課老師,她只在後勤部工作。所負責的工作算得上清閑,每周雙休,每年還有兩個長假。因此額外的時間,米關便交給了這里——一家年歲已久的兒童福利院。
米關的幼年就在這里度過的。剛出生沒多久,米關就被放在了兒童福利院大門前。工作人員撿回她的時候在襁褓里發現了一只銀鎖片,上面刻了「米關」二字以及她的生辰八字。
和樂樂相識後,她曾把自己的事講給他听。男孩先是默然,隨後就笑著調侃︰「呵,我明白了!米關這個名字——一定是因為你的父母過不了柴米油鹽這一關,所以才離棄了你。」
彼時他們還是相識不久的朋友。米關聞言瞪著他,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調侃她耿耿于懷的身世問題,這無賴!她撲上去,追著捶他。
樂樂一邊嬉皮笑臉,一邊拉住她的手,「……這麼可愛的小米關,若是我,才不舍得丟開。」
十六歲的米關先是一怔,接著就暈紅了臉頰。
這家伙真危險,長得這麼好看,甜言蜜語又說得如此順口。米關覺得他又危險又迷人。
可是直到她偷偷打听過所有可以打听的人之後,才知道,這個危險又迷人的家伙身邊並沒有出現過別的女孩。
「小米姐姐。」
清亮的喊聲打斷了米關的思緒。她抱著懷里的小小嬰兒轉過頭,看到草地上出現一道矮小的身影,慢慢撐著拐仗走到她面前。米關微微一笑,俯,「小宇有事嗎?」
「小米姐姐,長腿哥哥為什麼還不來?」
米關心髒一緊,啞聲道︰「小宇又忘了姐姐說過的話嗎?」
「可是,長腿哥哥說過要教我打網球的。」小宇緊緊抿著嘴角,仰臉望著她,眼神純真而倔強,「他不會說話不算數。」
米關顫抖著吸一口氣。
從升入大學的那年開始,米關和樂樂每逢周末便會來到這家福利院做義工,孩子們喊她小米姐姐,樂樂身段高挑,孩子都喊他長腿哥哥。那時他們相愛已久,他們願意把自己的歡樂分享給所有人。
這對小戀人活潑熱情,孩子們和院里的工作人員見了他們別提有多喜歡。此後的幾年,他們每逢周末便會在福利院待一整天,風雨不改。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半年前。
米關不哭。面對一張張純真親昵的面容,她有時不得不強顏歡笑。從兩個月前開始,無數的孩子就追著她不停地問這個問題。
她是怎麼回答的?哦,她笨拙地學著所有電影小說里描述的那樣,答︰「你們的長腿哥哥,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孩子們不疑有他,問︰「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永遠不會再回來。」米關溫和微笑,淚光隱約,「但他永遠記得我們,記得一切。」她總覺得他們還小,時間終歸會沖刷他們的記憶和耐性。
只是沒想到,這名腦癱患兒小宇,卻問得最為執著。
她初見小宇時他只是小小幼兒,從開始學走路,一直是樂樂在幫他做康復訓練,可惜的是他始終站不太穩。現在他使用的雙拐是樂樂大三那年買給他的——當時是建築系大三學生的樂樂花費半月的時間做好一幅設計圖,寄給外面的公司,于是賺到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酬金。他把錢捐給福利院,並買了這把拐仗。可想而知,小宇對他的長腿哥哥感情有多深。「他說過等我的腿好了,還會教我踢足球。」小宇緊緊抿唇,「他說話不算數。」
淚水滑落之前,米關飛快地別開臉,輕笑,「是呀,他講話不算數。他是個小騙子。」
小騙子,你說過會和我執手共老的……
夏風拂動樹葉,萬葉千聲,仿佛在這樣的烈日驕陽下為逝者哀泣。他已經不在了,她生亦何歡?米關緊緊抱著懷里的幼兒,把臉埋進那小小柔軟的胸前。似乎在這個小小的、溫暖的空間,淚水才可以奪眶叛逃。
「歡,媽媽做了木瓜鯇魚尾湯,你下班後回家來吃。」
散會後進私人辦公室听到留言,宇文歡按下鍵。
以前米關嗜吃,貪吃,可惜她的胃一直有點毛病。木瓜鯇魚尾湯是宇文媽媽專門做給米關的養胃湯。多年來,都成了她的習慣,只要這個湯在,那麼米關人定然也在。
下班後宇文歡漫不經心地驅車回家。
像是有什麼事沒得到解決,他始終心有掛礙。走到半路的時候,他終于掉轉車頭,朝另一條街道駛去。
二十分鐘後,宇文歡駛在一條寂靜的街道上。他把車速放緩,目光緩緩巡視路旁。
終于,他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低頭走在路上,穿一襲鵝黃色裙裝,鬢邊別著一小朵絹制的雪白茶花,襯著光潔的面龐,十分秀美。看得出她的衣著十分用心,她在盡量使自己看上去精神奕奕。
宇文歡緩緩把車停到她身邊,車門打開。
米關迎上他的臉孔,微微驚怔,方才反應過來。
宇文歡今天穿一身細麻質地的白衣白褲,蒼白面孔,墨似的眸,益發襯得整個人冷冷清清,不帶煙火氣息。米關微笑道︰「宇文歡,你怎麼會在這里?」
宇文歡神色不變,淡淡道︰「路過。」
米關哦了一聲,恍惚覺得這兩個字好生耳熟。
「你也是回家嗎?」她問。得到肯定後她坐上車,解釋,「媽媽要我回家吃飯,我覺得時間充足,所以想步行過去。」
宇文歡低低地應了一聲,專心開車。
米關並不自知,如今她的生活狀態在潛意識中選擇了慢節奏。明眼人可以看得出,這個做事下意識慢半拍的米關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小山羊般莽撞的丫頭。潛意識里,她也許是想以慢節奏的生活來謀殺時間吧。
只是,不知道會不會適得其反。宇文歡面無表情地在心里打著問號。
泊好車,宇文媽媽已迎了出來。
「路上正好遇到宇文歡,我就順道坐他的車來。」米關向宇文媽媽微笑。
「早知道就讓歡去接你。哎呀,又瘦了!」宇文媽媽伸手模模她細細的胳膊,紅了眼圈,「小米關,听媽媽的話,干脆搬過來陪媽媽一起住,好不好……」
這個樂天知命的女子,她曾經為痛失愛子而憔悴神傷,卻又很快地堅強地站了起來。她把家里打點得如往常一樣規律整潔,甚至,她會主動去安慰別人。
宇文歡靜靜望著眼前這兩名樂樂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她們的悲傷是多麼不同。媽媽天性樂觀堅強,卻時不時就會落淚。
而米關,明明紙般脆弱,那雙眼楮卻是干涸的。
晚餐很豐盛,全是平素米關喜愛的菜色。可是她吃得卻很慢很少,臉色有些蒼白。
宇文媽媽為她夾了一塊鴨肉,笑道︰「來,嘗嘗這八寶鴨有沒有進步。」她擅長做八寶鴨,其味道已是爐火純青。偏偏她總是一有機會便埋頭鑽研,精益求精。
相比媽媽的明朗樂天,男主人宇文爸爸內峻外和,自然要沉定許多。宇文媽媽像所有媽媽一樣詢問著孩子們的生活問題,宇文爸爸則在氣氛偶然安靜下來時,問及他們的工作。
晚飯過後,米關進盥洗室。
宇文媽媽怔怔地看著她消失在門後的背影。
「她……莫非在厭食?」宇文媽媽輕輕斂眉,「以前,以前小米關的飯量簡直像頭小鯨魚。」那時小米關貪吃,嗜愛一切美食,她喜歡用刀叉——野蠻的吃法。她最愛吃宇文媽媽做的八寶鴨。
「記得有一次,她和樂樂在外面玩夠了回來,」宇文媽媽強顏微笑,回憶道,「她端著一只香噴噴的八寶鴨子盤腿坐在沙發上,眼楮還滴溜溜地盯著電視屏幕。可是前後不過幾分鐘,那只鴨子就不見了。」她「嗤」一聲笑出來,眼淚也落下。
宇文爸爸靜靜拍拍她的手。
宇文歡默然。他淡淡垂下眼,不去看媽媽落淚的樣子。
就是低頭的一瞬間,盥洗室里隱約傳來「咚」的一聲。宇文歡只有兩秒鐘的停頓,兩秒鐘後,他已一個箭步朝盥洗室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