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踢開的一剎那,宇文歡的心髒似被死神之手一把揪起,猛地提到了喉口——
米關單薄的身子伏在馬桶邊,手軟軟地蜷起,看不見她的神情,只見那頭長發如黑瀑般散在雪白地磚上,那團黑,如絕望之淵,觸目驚心。
馬桶上全是氣味渾濁的嘔吐物。宇文歡一步上前,不顧一切地抱起她。
「米關,米關!」他搖晃她。這個常年都回蕩在心底的名字,他頭一次如此清晰響亮地喊出來。而她給予的,只有雙目緊閉面如土色的靜默,沒有任何回應。
宇文歡伸手覆到她額前,觸手一片火燙。剎那,他只覺得心髒快要躍出喉口。
求你,求你米關。
他在心里喊,抱著她沖出盥洗室,沖向大門。他的動作如旋風般讓人來不及看清,宇文媽媽驚惶失措地跟在後面,她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宇文爸爸搶在宇文歡的前面,為他打開車門。
宇文歡把米關迅速平放入後座。
餅程匆匆,宇文爸爸無意中觸到兒子的手,但覺一片冰涼,竟是止不住地顫動。百忙之中,他有些詫異地望了歡一眼——
這個從小到大冷言少語的孩子,平素里那清清冷冷無甚表情的黑眸,竟在此時流露出一股強烈的焚意,似是燃燒,似是內心激蕩,似是無止境的驚懼。
同一時間,把米關攬進懷里的宇文媽媽已觸到她滾燙的肌膚,「啊」的一聲驚呼。
「別擔心。」宇文爸爸立即握住媽媽的手,伸臂攔住宇文歡,「我來開車,你陪媽媽在後座照顧米關。」
宇文歡狂亂的眼神驀地一靜,點點頭,迅速坐到後座。
時間分分秒秒,如煎如熬。
米關是在晚上九點鐘醒來。
醒來後她注意到自己躺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床上,手背上打著點滴。床邊圍著的人都舒出一口氣。
宇文媽媽當場就哭了起來,「米關,你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要你搬回去你偏偏不願意,自己卻又不好好照顧自己,你這樣還想不想讓媽媽過安穩日子……」從樂樂十七歲把這個女孩帶回家的那一天起,她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孩子,逢人夸她時語氣驕傲自豪,做錯事時罵起她,卻也是毫不留情。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米關喃喃。
宇文爸爸按住媽媽的手,向米關解釋︰「你暈倒在盥洗室,我們送你來醫院,醫生診斷你中暑以及患有慢性胃炎。」
「謝謝,謝謝。」她藏不住愧色,只能不住道歉。依稀是有記憶的。晚餐剛過,她察覺到胃里不舒服,進盥洗室,她對著馬桶吐出了能吐的所有食物,翻涌而上的胃液還差點灼傷她的咽喉。吐完後她試著起身,結果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是媽媽粗心,媽媽早該注意到你臉色不好。」宇文媽媽又哭起來。
米關茫然地搖著頭。她說不出話,滿心浮動著又感動又愧疚的小小情緒。她似乎越來越輕易陷入這樣的彷徨。她想讓自己好起來,想讓媽媽放心,可是一切總是不盡人意。
宇文爸爸偕同媽媽離開醫院時已是凌晨時分。陪夜人宇文歡坐在病房的休息椅上,兩手抄在衣袋里,神色冷冷的,長時間內似乎沒有絲毫變動。
米關勸他回去休息,他只是淡淡搖頭。
歡微垂著眼,蒼白的臉就像是一塊冰。米關認識他多年,直到和樂樂結婚後也沒听他喊過她一聲大嫂。對這個性情疏冷的小叔,她嘴上不說,心里卻始終有幾分畏意。
米關受不了這樣的沉默,她拉過棉被蓋住臉,把自己丟進黑暗里。
時間靜靜滑過。
病床上的病號無聲無息的,像不存在一樣。歡猜她可能已睡著——這個曾嘰嘰喳喳一秒鐘都不得安寧的丫頭,只要她安靜下來,身邊的人都會嚇一跳,不由自主地去想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宇文歡原以為這輩子沒有什麼可以止住小米關那可怕的聒噪,卻沒想到,樂樂的死竟能沖走一切。
如今,宇文家的每個人都活在想念里。
宇文歡想念的,是生命中那兩張黃金般的笑顏,一張是樂樂的——他的笑容似乎可以在瞬間把全世界的陰霾統統消融。而十七歲的小米關,桃花再艷,春風再美也比不過她的笑。
初見米關的情景,宇文歡知道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年他們都是十七歲。那個周末,像往常所有周末一樣索然無味,他坐在家中露台的藤椅上看書。
和樂樂精通百分之九十運動項目的外向性格有所不同,宇文歡整個人像森林里的湖泊般安靜。他的習慣是待在家里,坐在藤椅上對付一本又一本磚頭似的書籍。
他閱讀範圍廣博,多數時間他總沉浸在理工科或工具類書籍里,有些甚至是宇文爸爸托同事從國外帶回的原文雜志。他不知道,樂樂總是對別人說他有一個自閉的、天才型的弟弟,以至于米關早早的,就把未曾謀面的宇文歡想象成每天關在屋子里擺弄各種試管或奇異機器的科學怪人。
那天,宇文歡隱約听到客廳里傳出女孩的嬉笑聲。宇文歡知道,總會有女孩子追樂樂追上門來,樂樂理不理是他的事,大家對此卻是習以為常。
所以,听到身後傳來踢踢踏踏的陌生腳步時,歡甚至連頭都懶得抬。
面前橘紅色的影子如朝陽般閃過,宇文歡剛抬起頭,一具柔軟芬芳的身體已撲進他懷里。來人的修長雙腿分開,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他腰間,宇文歡來不及看清什麼,眼皮已被「啾、啾」親了兩下。隨即他的臉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捧住,嘴唇驀地被咬了一下——一連串動作快得讓他眼花繚亂,接著又听脆生生的女聲抱怨︰「干嗎躲在這里不理我!」
宇文歡神色如見鬼。他伸手,重重推開她。
女孩吃了一驚,頓時流露出詫異而無辜的神色來。
這時,門里就傳來一道雙方熟悉至極的聲音︰「哦,老天,你們在干什麼?」是樂樂走進門來。
女孩頓時尖叫起來,後退兩大步,一迎上宇文歡鐵青的臉與火山漿熔般熾烈的眼神,她嚇得面無人色,飛快地躲到了樂樂身後。
「買糕!你對歡做了什麼?」樂樂敲她的頭,他眼尖地看到了歡唇上細細的牙印,頓時抱住腦袋,「你親他了?咬他了?老天,我只是去了趟洗手間而已,你居然連人都認錯!」明明該惱火,他卻又忍不住爆笑起來,「歡,歡,可憐你的初吻!」
那天,闖禍的米關像小狽一樣跟在樂樂身後。她不敢迎視宇文歡,不敢和宇文歡講話,一見他就像驚惶的小鳥一樣飛回樂樂身邊,躲起來。
宇文歡不覺尷尬,只覺得惱火。「那個比火車頭還要莽撞的丫頭」是他在此後長時間,在心底下對米關的稱呼。那天誤吻,讓他整個下午都覺得不對勁。他偶爾經過鏡前,驚鴻一瞥,但見少年的唇色呈現一片別樣的緋色。
整個下午,他都覺得唇上留有隱約的麻。近乎酥軟的麻。
那天,只有樂樂是自在的,他不懈努力地慫恿米關去和歡打招呼。過了老半天,小米關才低著頭站出來,朝著歡喵喵叫——
「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米關。請多多指教。」
宇文歡不說話,他緊緊抿著發燙的嘴唇。他依舊覺得惱火。他覺得,自己在那一咬之下,有什麼東西似乎已失去了——當然,不只是所謂的初吻。而是……似乎有一樣原本屬于自己的、好好放在身上的東西,隨著那一咬而被那個冒失的丫頭叼走了。
這讓他感到驚惶,並有一股不受控制的、被人左右的浮躁感。
後來,事實證明他沒有猜錯——
他的心,從此不在自己身上了。
次日出院,宇文歡驅車送她回家。
米關很慶幸今天是周末,她不必請假,幸好也沒耽誤宇文歡的工作——在她印象中,宇文歡似乎一直是一個工作狂。
正胡思亂想著,米關听到自己肚里發出咕嚕聲響。她神色一窘,直覺地望向身邊的人。
宇文歡正在靜靜駕駛,神色淡淡的。
他沒有樂樂那樣漂亮迷人的酒窩,他只有在習慣性抿唇時,嘴角會出現兩個極淡的梨渦,與他清清冷冷的神色形成奇異的對比。
崩計這就是他最溫和的表情了。米關在心里嘀咕。
一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