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子墨表面上看起來很隨性,骨子里其實任性得厲害,想離開就離開,想突然出現就這樣不給預兆地重新闖進他的生活里來。
而他,其實應該立刻很理智地給出態度,但這一刻看著她誠懇的表情,卻像是有什麼東西困住了他的理智,讓他竟然不自禁地猶豫了。
有人敲門走了進來,「明琛,可以走了嗎?」
對方看到子墨,禮貌地微笑致意。
在公事場合里能夠直呼其名,可見一定是關系匪淺吧。
子墨的心莫名地緊了一下,端起微笑,回視對方。
葉明琛站了起來。
子墨跟著站了起來,先他一步開口道︰「我的號碼已經留給你的秘書了,如果你答應,可以直接聯系我。如果不願意的話,就請秘書小姐把那張紙撕了吧。」
五年的時間,終究太長,長到足以讓各自的生活改變。
來的路上她還在告訴自己,只是無策之下才來找他幫忙,絕對不是因為抱著別的什麼情愫。而這一刻她終于也親眼看到了屬于他的新生活,才終于讓她順利地從混沌的情緒中清醒過來,做到釋然對待。
葉明琛沒有叫住她,靜靜地看著她離開,眉宇間是難解的深沉之色。
方樺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表情的變化,以女人的直覺自然已經感知到了一些異常,不過她向來聰明,不會將這些心思顯露在表面上。
「走吧,再不走真的要遲到了。陳董的宴會,遲了可不好。」
宴會的主人陳昌平是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生日會自然引得一眾前來道賀的人。
觥籌交錯,維系的也不過是又一個利益驅使下的和善假象。
葉明琛自認不算商人,所以對這種打著生日會幌子的商業聚會一向不太感冒。
當然,心里排斥,面子卻仍是要顧及。
陳樺雖然同為律師身份,這種場合卻早已經應對自如,她的長袖善舞也為事務所贏來了更大筆的生意。
所以在他看來,自己總歸是老板,這樣的場合肯定不能完全只靠員工來支持。
其實應付這樣的場合並不難,但前提是他不會遇到不想遇到的人。
俞秉承顯然也看到了他,端著酒杯就走過來了。
葉明琛也不走開,半靠著身旁的桌子,等著對方走近。
「哎呀,葉律師,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里遇見你!」
夸張的表情和虛假的笑容,看得人心里很不爽。
「你好,俞先生。」他回了一個客套有禮的微笑。
俞秉承將他的冷淡看在眼里,微微眯了一下眼楮,表情卻還是維持著熱絡的態度。
「雖然這幾年我們都沒機會打交道,但對于葉律師在業內的成績卻是早有耳聞,果然年輕有為啊。」
葉明琛依舊不冷不熱地回道︰「過獎了,不敢當。」
俞秉承見他一副應付姿態,唯恐等一下他一個借口走開,于是決定不再迂回,直奔主題。
「我知道葉律師如今業務繁多,但還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葉明琛幾乎是立刻想到了白天顏子墨才跟他提起的案子,于是不動聲色地回道︰「請說。」
「不知道葉律師還記不記得五年前與我合作過的那個案子?」
葉明琛微微蹙起了眉,果然是這件事。
「還有點印象。」
俞秉承深沉一笑,接著道︰「當年我們這一方會輸,完全是輸在了計策上。不久前我終于找到了足以令整個案子翻過來的證據,這一次我是絕對不會再輸掉了。」
葉明琛看著他信心十足的樣子,狀似隨意地道︰「案子都判定五年了,會有什麼樣的證據足以令俞先生這麼的自信?我個人覺得會不會是太樂觀了點?」
俞秉承嘴角的笑容轉冷,壓低了聲音問︰「如果我能證明當年顏子墨拿出來的那份親子鑒定書是假的,那結果將會如何?」
假的?
連自認素來足夠從容冷靜的葉明琛,也覺得自己被這句話驚愕到了。
「葉律師,這一次你再幫我打這件官司的話,絕對不會輸了,而且待遇方面我也一定不會虧待。」
葉明琛隨意地抬了下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俞秉承看了他一眼,一時不解他的意圖。
「俞先生,關于這件事,我恐怕要對你說抱歉了。」
俞秉承的臉色沉了下來,遲疑地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答應了另外一個人。」
俞秉承終于明白過來,但仍是有些不太置信,「該不會是已經答應了做顏子墨的律師吧?」
葉明琛微微一笑,點頭默認。
俞秉承愣了一下,隨即嗤笑一聲︰「葉律師,這一次你如果選擇站在她那邊,我敢說一定是必輸無疑。」
「我入行也有些年了,一直都比較幸運,幾乎沒有敗訴過。如果這一次真有這個機會,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個鍛煉,也不錯。」
俞秉承冷冷一笑,「可是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今時今日的顏子墨窮得丁當響,能不能付得起你的律師費都還是個問題,葉律師,我覺得你還是應該考慮清楚才好吧。」
到此時,葉明琛自認已經不再那麼驚訝了。顏子墨的性格隨性得厲害,什麼狀況都有可能在她身上出現。只不過听俞秉承也這樣說,看來今天她對他說的那些話,多半是真的。
「念在師生一場的分上,那一點律師費倒不是什麼問題。當年我就在這個案子上輸過一次,所以這一次,說不定我就贏了。我自認為,沒道理同樣的路我會走上兩次。」
這就算是公開叫板了嗎?俞秉承在心里冷笑。他會開口相邀,無非是看重了葉明琛這幾年在律師界的成就。不過律師再好也改變不了一件既定的事實,就像當年顏子墨使出的那一招一樣。
「既然如此,那我就等著看葉律師在法庭上的精彩表現了。」撂下話就轉身走掉了。
葉明琛依舊維持著懶散的姿態,斜斜靠在桌子旁,收回目光冷然一笑,淺啜了一口酒,眉心下意識疊到了一起去。
從宴會出來,開著車送陳樺回住處,一路沉默。
他的腦海里一直下意識在反復地想著一個名字,想著五年後再次跳出來的這個和她息息相關的案子。
陳樺見他臉色不太對勁,深知他的脾氣所以也沒敢多問什麼,配合地下了車,看著他迅速地調轉了車頭離開了,半分留戀的情緒都沒有。
這個冷靜到幾乎冷情的男人,究竟需要怎麼一個樣子,才能成為可以走進他心里的那個人?
她努力了這麼多年,卻仍舊沒能總結出一個成功的結論來。
另一邊,葉明琛整個晚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某個人身上。回家的路上,行至半途,他突然就一個忍不住,將車停在了路邊,取出手機撥號給秘書李嵐。
「今天那位顏小姐,她說留了聯絡方式在你那邊是嗎?」
身為秘書,雖然是下班時間,但接到老板的電話還是立刻表現出殷切的態度,回道︰「是的,她留了一個電話號碼,現在需要報給您听嗎?」
號碼很快就拿到手了,掛斷電話,他卻對著電話再一次開始猶豫。
自己對這件事,是不是太上心了一點?
可是即便心里不滿自己的行為,他還是著了魔似的對著號碼打了過去。
電話那頭響了幾聲接起來︰「喂?」
是她的聲音沒錯。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忽然又好像平靜下來了,盡避臉色沉沉的,但開腔後的語調卻維持著一如既往的平淡與冷靜。
「顏子墨,有時間就再來事務所一趟。」
電話那頭隱約傳來她低微的詫異聲。
他甚至都沒有給她機會拒絕就把電話給掛了。
秘書李嵐敲門進來,見到辦公桌後的人正在忙,于是放低了聲音,遲疑地喚了聲︰「葉律師?」
葉明琛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什麼事?」
「顏小姐來了。」
李嵐站得遠,卻仍是很清楚地看到了葉律師重重擰了一下眉。她自認不是那種喜歡八卦的人,卻已經忍不住對這件事生起了好奇的心思。
那位顏小姐雖然長得不錯,但這幾年圍繞在葉律師身邊的人,隨便挑出一個來,都絕對不會比她遜色絲毫。可是看得出來,獨獨顏小姐的身份是特別的。
「請她進來。」辦公桌後的人握著鋼筆,繼續寫材料,並不特別上心的樣子。
李嵐回過神應了聲,趕緊轉身出去了。
片刻之後,再次有人敲門,他連頭都沒有抬,隨聲應了句︰「請進。」
子墨走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辦公桌後面那道正伏案工作的身影。雖然五年的時間並不算長,可是真的完全不一樣了。在她的印象里,他還是夾著課本上課堂臉色時常帶著溫然淺笑的那副模樣,而眼前的人,西裝革履氣質沉靜目光犀利,已經是一派十足成功人士的架勢。
她忽然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
辦公桌後面的人見遲遲沒有動靜,于是抬眼望了過來,神色平靜地說︰「你打算就站在那里談嗎?」
子墨看著他冷眉冷目的樣子,在心里偷偷做了個鬼臉,落落大方地走了進來。
葉明琛終于丟開了筆,起身走到沙發旁,對她示意︰「請坐。」
好——客氣的態度。
子墨看了他一眼,坐在了對面的位子上。
兩個人都沒有立即開口說話,氣氛便有了一瞬間的尷尬。
最終還是葉明琛先開了口︰「請你來,是想談一下昨天你提的那件事。」
子墨眼楮一亮,有些意外地問︰「你答應了?」
他微微挑眉,抬眼看向她,「我需要了解情況之後再決定,要不要接這個案子。」
他不是號稱長勝不敗嗎?難道是害怕會輸才要如此謹慎?
「可以。你想知道什麼?」雖然心里月復誹他,但面子上還是擺出了配合的態度。
「首先,說說你的近況。」
子墨詫異了一下,這跟案子有關系嗎?
「我以為你想問案子的事……」
他蹙起眉,「顏小姐,你覺得我現在的樣子不像是在跟你談公事嗎?」
子墨撇了下嘴。就他那張冷臉,看起來更像是在討債一樣。
「我的生活乏善可陳。在一家咖啡館當服務生,職業談不上高貴但可以糊口。平時沒什麼愛好,沒什麼朋友,也沒什麼心思去得罪什麼人。」
葉明琛的目光閃了一下,說不意外是假的。她到底多大能耐,才能將自己的生活過得如此亂七八糟?
「葉律師?」她見他遲遲不吭聲,忍不住喚他回神。
他習慣性地推了一下眼鏡,臉色又沉了幾分,「顏子墨,請你端正自己的態度。」
子墨困惑了,她到底哪里不端正了?不過雖然心里不滿,還是下意識挺正了坐姿。
「我需要听真話,如果你拿玩笑的態度來對待,那很抱歉,我恐怕幫不了你。」
這又是從何說起?
「我說什麼假話了?」她有些莫名其妙。
他低嗤了一聲︰「你說你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的學生,現在在一家咖啡館端盤子?」
編故事之前至少也該考慮一下情節的可信度,更別說當年她還拿走了俞家那麼大一筆錢。
子墨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哂笑道︰「葉老師難道已經忘了,當年我休學了,並沒有拿到學位證書。」
他的臉上閃過一抹怔色。
「接著談一下第二件事。」他也不道歉,理直氣壯地將話題轉走了。
「當年那張親子鑒定書是不是假的?」
這次是換子墨愣住了。
「你都知道了?」
他看著她的表情,心里已經有了篤定的認知,「也就是說,的確是假的了?」
她沉默了片刻,點頭。
葉明琛終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簡直就是胡鬧!她知不知道這件事一旦被拆穿將意味著什麼?
「顏子墨,你覺得這個官司你還有勝算可言嗎?」
子墨趕緊對他做了個打住的手勢,有些擔心地問︰「接下來你該不會是要跟我說‘等著坐牢’這句話吧?」
「顏小姐,我只是一個律師,不是神。」
「所以說了半天,你的結論就是你不打算接這個案子了?」那還害得她浪費那麼多口水做什麼?
「那張親子鑒定書是假的沒錯,但如果我告訴你,鑒定書不是我弄的,是不是就可以撇清關系了?」
他揚眉,「什麼意思?」
「是俞老先生弄的,我並不知情。」
情況看起來很復雜,其實捋順了也很簡單。
他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一下道︰「我決定之後,會電話通知你。」
子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一時不太明白他忽冷忽熱的態度。其實他大可以當作普通案子來接,這樣把人叫來卻遲遲不肯給個痛快態度,實在沒道理。
「還有其他問題嗎?」他已經擺出送客的態度。
子墨撇了撇嘴,不太情願地回道︰「沒了。」
他沒有再開口,神色淡漠地看著她。
好吧,人家都拿出這種態度來了,她再不走就太不識趣了。
「那我先走了。」
「嗯。」他已經低下頭去,翻開手邊的文件夾開始辦公。
子墨走到門口,駐足回身,神色認真地說︰「不管怎麼樣,還是謝謝你,葉老師。」
一直到她帶上門離開,葉明琛才抬頭看去一眼。
曾經自認足夠牢固的一份篤定,竟然很輕易地就因為某個人而改變了,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此時此刻,他最需要的還是冷靜和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