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妝 第八章 風聲細碎紅燭影(1)

驟風吹亂歸途,盼雲舒,不見江南江北雨曾疏。前塵恨,佳期盡,旅魂孤。誰嘆船頭船尾俱模糊。前塵速,佳期暮,旅魂獨。

「旅魂獨,旅魂獨……」飛瓊看著掛在牆上的字,口中悄聲細吟,目色溫婉,神情更是說不出的痴迷。

這首詞,確確實實是他寫給她的。

字是他寫的,連詞,也是他當時一揮而就,是完完全全屬于她的東西。

房外的惠兒遠遠地看著許夫人走了過來,連忙深施一禮,「老夫人。」

「小姐在做什麼?」許夫人疑惑地看著緊閉的房門。

「似乎是在寫字。」惠兒連忙開口。

這個飛瓊,從那天到雩王府後,回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跟她說什麼話都心不在焉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許夫人略略頓了一頓,隨即推門走了進去。

飛瓊被嚇了一跳,「娘,你來了。」

「嗯。」許夫人應了一聲隨即開口問道︰「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飛瓊掩飾似的走到了桌案前,隨意撥著案上的那一方墨,眼神卻依舊悄悄溜到一邊看那幅字。

「在寫什麼?」許夫人又開口問她。

「沒寫什麼。」飛瓊依舊順口回答,眼神依舊痴纏在那幅字上。

「飛瓊,你到底怎麼回事兒?」許夫人疑惑地得開口並向她走去。

飛瓊冷不防被她嚇到,手上的墨頓時因為她的心不在焉而「啪」的一聲被踫掉在地上,墨跡點點,頓時濺上了她的裙子。

「你看看,還說自己沒事?」許夫人此刻倒是被她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換過惠兒幫她換衣服。

「娘,我真的沒什麼。」飛瓊卻猶自如此回答她。

許夫人嘆了口氣,隨意在屋中打量了一圈兒,「怎麼和你姐姐一樣了,房間里這麼素淨?」

「沒什麼。」飛瓊換了衣服走過來,眼神快速地在牆壁上的字幅上打了個轉兒後含笑開口。

許夫人疑惑地隨著她看過去,頓時注意到了那幅字上的落款,「那個……」

「那個……那個沒什麼的。」飛瓊眼見被母親看到,頓時驚慌地開口回答,心下卻忍不住一陣懊惱,隨即忐忑不已。

傻瓜也知道什麼叫做欲蓋彌彰。

許夫人靜靜看了她兩眼,慢慢地坐了下來。

飛瓊見她不說話,心下更是緊張。

看一眼那牆壁上的字,又看一眼飛瓊,許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飛瓊,他是你的姐夫!」

飛瓊默然無語。

這是事實,她能說什麼?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他此刻已經是你姐姐的夫君,你怎麼可以這樣?」許夫人的面色沉了下去,「你是想要害你姐姐傷心嗎?」

飛瓊立即沖動地開口︰「我沒有,我從不曾想過要害姐姐傷心。」

「那你為何要這麼做,對著一幅字看得如此入神,你已經痴迷了好幾天了,還想要怎麼做?只是一幅字而已!」許夫人無奈長嘆。

「娘也知道只是一幅字而已,飛瓊又能做什麼?」她重重咬唇,低首看著地面。

「我怕的是,它不僅僅只是一幅字而已!」許夫人心下一急,只覺得頓時頭疼不已。

「它不是一幅字,那它是什麼?」飛瓊咬唇低聲開口。

「你……」許夫人連連搖頭,「飛瓊,你是想要娘擔心著你姐姐不說,還要擔心你嗎?你明知道娘是什麼意思,你喜歡雩王,你以為娘看不出來嗎?娘又不是傻子,自己養的女兒什麼心思若還猜不出的話,娘又有什麼資格做你們的母親呢?」

飛瓊見她如此開口,再次默不作聲。

「飛瓊,你不能再這麼不懂事了。」許夫人看著她放緩了語氣,「你姐姐嫁的是王爺,說是雩王爺喜歡,誰知道這寵愛有多久,一朝失寵,又能怎樣?你若跟著陷進去,是想要接著過你姐姐那樣的日子嗎?娘和你爹以前只想著要你們平安喜樂一生,你姐姐嫁到王府去,已經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了。難道,你還想讓爹娘再這樣擔心你嗎?更何況,爹娘又怎麼會願意你們姐妹二人同時下嫁雩王,即便真的嫁了,到時候有多少閑言碎語出來你知道嗎?更何況即便如此,若是雩王喜歡你,你姐姐勢必會不再受寵,而若是雩王不喜歡你,也許他還會喜歡上別的比你姐姐更美的女子……到時候,你是想要爹娘看著你們姐妹爭寵或是一起失寵嗎?」

飛瓊被她說得無地自容,眼楮里淚光微微閃動,「飛瓊……飛瓊只是覺得委屈,姐姐她……姐姐她……」

「她怎樣?」許夫人疑惑地看著她。

飛瓊卻到底沒有說,微微的淚意在眸間離合,「到底是飛瓊沒有福氣罷了。」

「飛瓊!」許夫人頓時冷下臉來,「我不允許你這麼說,什麼叫做沒有福氣?難道你就這麼死心塌地地對他嗎?我清清白白的女兒,可不許這樣說自己!」

飛瓊忍了幾忍,眼淚卻終究還是掉了下來。

「總之你記住——」許夫人見她掉淚,終究不忍再責備她,只好慢慢開口,「他現在是你姐姐的夫君,你要將之前對他的所有想法全部抹煞掉,一星半點兒也不許留!」

飛瓊的眼淚頓時掉得更急。

許夫人起身走到她身邊輕輕拍撫她的背,「答應娘,為了你姐姐,忘記他!」

飛瓊不得不輕輕點了點頭,垂首處又是一串眼淚落下來。

許夫人無奈地長嘆一聲,慢慢地走出了房間。

飛瓊獨立片刻後,終于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出聲。

忘記他、忘記他……

怎麼可能會忘記他?

從她十三歲之後,她腦里想的,心里念的,全部都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即便她一直到現在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但是那並不妨礙她喜歡上這個人。

如果說忘記便能忘記,那麼她之前漫長歲月里唯一奢艷浮華的想象,豈不是要全部丟棄?

豈不是等于將她的過往一並抹煞?那麼,沒有了回憶的她,要如何才能繼續生活下去?

如果能輕易就能抹煞掉所有的記憶該多好?那樣的話,就不必總是想念和思量。

雩王府外,楚離衣已經站在隱蔽的角落很長一段時間了。

沒有任何舉動,只是那樣看著,目光便已經痴迷至斯。

說離開,但是卻仿佛有什麼牽引著他一樣,讓回到澤縣的他身不由己地再次返回南朝。

他本是北朝人,卻偏偏要與南朝糾纏不清,正如母親一般無二。

馬車聲轆轆響起,楚離衣心下一驚,頓時閃身避開,抬頭看去,就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正朝雩王府而來。

確是曾見過的雩王景珂的馬車,比平常馬車大了許多的車身被裝飾得一派富麗堂皇,刻上了華麗而精致的花紋,四角垂著華美的瓔珞。

馬車在雩王府門前緩緩地停了下來,幾乎感覺不到任何顫動似的,隨即雩王景珂便匆匆自馬車內走了出來。

身上穿一襲天青錦袍,愈發顯得面如冠玉,人如玉樹臨風,周身自顯清貴之氣。

楚離衣遠遠地看著他進了雩王府之後才又閃身出來,隨即看著雩王府的大門在他面前緩緩關上。

他忍不住苦苦一笑,卻依舊痴看著雩王府的方向。

棒著一扇門的距離,卻已經天淵之遠。

即便他從南朝回到北朝,再從北朝重新返回南朝;即便時間已經匆匆流逝過去,他卻依舊這樣放不開自己,自以為可以做到的事情,原來根本就沒有辦法做到。

瑤光,她究竟過得好不好?

陶然居外的台階下綠草芳菲,春意盎然。居室內則一片安寧,隱約听得琵琶三兩聲,聲音寧靜平和,說不出來的和祥。

瑤光抱著琵琶偶爾輕彈兩聲,周身上下仿佛籠著一層輕煙似的,碧瑚卻含笑在她身旁忙來忙去,「小姐,要不要給你加件衣服?」

「不用了。」瑤光微微搖不搖頭,眉間依舊帶著淡淡的悒郁。

碧瑚卻仍然不由分說地把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小姐,算碧瑚求你,你好歹多愛惜自己一點可不可以?」

瑤光看了她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我披上就是。」

看著她把衣服披好,碧瑚卻突然又伸手將她的琵琶給拿了過去放在一旁,「小姐,你還是多休息一會兒吧!宮里來的杜御醫不也說要你好好休息,不要太過勞心勞力?」

「不過彈首曲子而已,哪里來的勞心勞力?」瑤光不以為然地開口。

「碧瑚可不管,既然連御醫都這麼說了,小姐就一定要這麼做。」碧瑚說著話就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她。

瑤光無奈地搖頭,「我還沒虛弱到走不動路好不好?」

碧瑚還是不停搖頭,「不行,也不知道小姐最近怎麼了,吃飯也沒胃口,總是覺得身子乏,御醫看起來又神神秘秘的,我看還是小心一點好了。」

「沒事的……」瑤光的話還沒說完,陶然居的門突然被人給推開了。

是景珂。

原本他在宮中正陪伴著母後。母後自然也問他為何不帶著瑤光一起,只是瑤光這兩日身體不大好,所以也就不想讓她來回折騰,于是便回了母後,母後也沒有責怪,只是囑咐他要好好照顧瑤光,等身體好一點兒再來宮中伴她。

終究是心里掛念,在宮里並沒有呆多長時間,他便起身告辭,還惹得母後笑話。偏偏在那個時候,去雩王府幫瑤光看診的御醫過來了。

瑤光和碧瑚同時回頭,見是他後才松了口氣似的。

「怎麼現在就回來了?」瑤光放下琵琶走了過來。

伸手握住她一雙潔白柔荑,景珂微微皺起了眉,「不是說身體不舒服嗎?怎麼不好好休息,反而起來彈琵琶?」

瑤光微微搖了搖頭,「我覺得並沒有什麼大礙,所以就起來了。」

景珂的手溫熱無比,看著她的眼神更是纏綿。瑤光微微地紅了雙頰,只好低下頭去,剛好看到他腰間垂著的一枚玲瓏白玉瑩然生光。

半晌卻並沒有听到他說什麼,瑤光疑惑地抬頭,卻在下一刻又被他習慣性地打橫抱起在房中轉圈,「太好了,太好了!」

瑤光無奈地接受著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在說什麼?」

景珂卻依舊笑容滿面地繼續抱著她轉圈,碧瑚頓時著急地開口︰「王爺,小心別摔了小姐,小姐這兩天不舒服,禁不住你這樣的。」

「好丫頭,不礙事的!」景珂朗聲一笑,半晌後輕手輕腳地把瑤光放了下來,「你們家小姐沒事。」

碧瑚皺眉小聲嘟囔︰「那小姐怎麼會不舒服?」

景珂卻笑容滿面地低子靠近瑤光,看著她微笑而不做聲。

瑤光忍不住臉色一紅,推了他一下,「你在做什麼?」

景珂伸手過去覆在她的月復部,一笑開口︰「你不舒服,是因為……你有了我們的孩子。」

輕飄飄的一句話,頓時讓房間內除他之外的另外兩個人目瞪口呆。

孩子?

瑤光吃驚地瞠大了眼楮,臉色頓時大變。

原來她最近這些日子覺得不舒服的原因……居然是因為有了孩子?!

她的月復中……有了孩子?

她和雩王的孩子?

她的臉色頓時蒼白,一瞬間居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茫茫然地微微抬睫,看著他含笑的眼楮。

眸中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樣,發自內心的喜悅完全無法錯認,眼中的歡愉感激之色清晰而明顯。

他是那麼的喜悅著她月復中孩兒的降臨,但是她呢……

此刻的她,要做何表情?

是應該隨著他一起微笑嗎?

輕輕落下一個吻在她的手心,景珂愛憐地開口︰「你看看你,手這麼冰涼。」

長長眼睫微微一顫,她茫然地開口應了一聲。

看著她一臉茫然怔忡的表情,景珂忍不住一笑,輕聲在她耳邊開口︰「不要做出這個表情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你正孕育著我們的孩子。」

她有了孩子……

看她臉色不對,碧瑚連忙開口︰「恭喜王爺,恭喜小姐。」

景珂抬頭看著她又笑了一笑,隨即揮手讓她出門。待她出門後隨即將瑤光輕輕抱坐在自己膝上,看著她輕笑,握緊了她的手,「瑤光,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

遲疑地與他對視,瑤光終于開口︰「你確定……我有了孩子?」

「是杜太醫說的,我想,應該沒有錯誤吧。」景珂揚起唇角微微一笑。

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月復部,實在是很難相信這個所謂的「事實」。

景珂伸手覆在她月復上,含笑開口︰「你猜……會是這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瑤光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謝謝你。」景珂看著她突然認認真真地開口。

瑤光從茫然中回神,「謝我……做什麼?」

「謝謝你……讓我能夠擁有了除你之外、與我有更親密關系的另外一個人。」他的神情是難得的鄭重。

瑤光卻無措地避開了他的眼神。

她該說什麼?她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她該怎麼做,才能同他一樣表現出她的喜悅之情?

「不用這麼說。」最後她卻只虛弱地擠出了這麼一句,只覺得耳邊他的氣息愈來愈濃重,落下的吻也越來越熾熱纏綿。心下一亂,她忍不住猛地伸手擋開了他。

「瑤光!」景珂微微地止住了紊亂的呼吸,不解地看著她。

「我……我沒想到……」她低下頭去,遮掩住心間瞬間而涌上來的驚惶。

生命……似乎愈來愈偏離她原有的生活了……

她該要怎麼做?

這世上,總有些事情陰差陽錯,便再也追不回了,就像她之于他,他之于她。

人人都身不由己,為著種種不得已的緣由而錯過。但是明知道已經錯過,卻還是妄想著能多少再抓住一些什麼。她總是在做著自欺欺人的事情,以為只要減少與景珂的接觸,控制著自己的心,便可以固執地守候在原有的感情故事里。

但是卻不知道,她既然早已經做出了選擇,那麼遲早會因為那個選擇而付出相應的代價。

「你不喜歡?」景珂伸指抬起她的下頜凝眉看她。

「不,」她搖頭,卻不敢看他的眼神,「我……我喜歡。」

景珂又看了她一眼,才將她緊緊擁在懷中,「瑤光,你帶給了我生命中最繁盛的一片陽光。我真希望,這一生就這樣過去,可以握著你的手,看著我們的孩子幸福地生活,然後和你一起慢慢地老去。什麼皇家富貴權勢,我們全部都不用管,只要和你一起過著隱士一樣的生活,到一個只屬于我們的地方,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的聲音逐漸地低下去,仿佛夢囈一般地低低地回蕩在她的耳邊,猶如一張無形的網,繭一般將她慢慢裹住、纏緊。她掙扎不開,怎麼努力也做不到,最後只能頹然放棄。

手指觸到他的發,涼涼的,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即便勉強自己的表情做出笑的樣子,她的心里,卻還是如此。

仿佛像做了錯事似的,一片冰涼。

她似乎……越來越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這是瑤光第一次獨自來新涼寺。

很多個以前,都是陪伴著母親來的。但是這次,她來到新涼寺卻是以雩王妃的名義,再不是以前那個站在母親身後素紈遮面的許大小姐。

長空大師的接待一如往常卻又似乎較以前慎重了許多,看著她的時候,帶著一種仿佛通達世事的了然,含笑開口︰「王妃大喜了。」

「大師太客氣了。」瑤光微微一笑,緩步走進了香堂。

殿內香霧繚繞,蒲團早已擱置在地下。抬頭看去,寶相莊嚴慈悲,雙眼似合微睜,仿佛一切都早已算計,盡在掌握。

恍惚間突然記不得上一次來是什麼時候了。

輕輕移步,瑤光在佛像前緩緩跪下,閉上了眼楮。

那個時候她在佛前許的是什麼願?

願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只是終究,一切都早已過去。

那麼現在,她又將如何呢?

大腦中一片空白,她只是身不由己地茫然拜了下去。此刻的她,早已經不再是那個時候的她了,再想……又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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