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妝 第八章 風聲細碎紅燭影(2)

在佛前禮拜完畢,瑤光並沒有立即離開,只是漫步在寺內,隨便走一走。

新涼寺地處幽靜,實在是個很適合獨思的地方。反正回去的話暫時也無事可做,不若在此走一走散散心也就是了。

寺內多種草木,因為逐漸入夏,所以這個時間早已經枝葉舒展。

寺內的放生池中的錦鯉在水間悠然逐波,微微的花葉落在水面上輕悄無聲,引來錦鯉競相爭戲,小小的水泡浮在水面,瞬間便破碎在眼前。

水中的影子清晰可見,映出她面上微微的郁郁之色。探指想抹去,卻怎麼也消散不去眼中的無奈之色。

碧瑚遠遠地看著她,並沒有上前來打擾。

水面落花無聲,恍惚之間仿佛看到了那抹煙色身影一現,隨即消失不見。

瑤光猛地轉身抬頭四顧。

是他嗎?

是他嗎?

「小姐,小姐!」碧瑚見她突然快步跑開,頓時緊張的叫了起來,連忙跟在她身後追了過去。

風揚起了身上的藕色煙羅長裙,繡鞋輕軟,路上微微的石子硌得雙腳生疼,鞋面上微微的珠玉相撞聲傳來,紛亂如蝶翅般撲閃在她心間。

神啊,如果你果真慈悲,請讓我再見他一面好不好?

碧瑚只見她越跑越快,自己愈來愈被她落在身後,忍不住急著開口︰「小姐,不要再跑了,身子要緊!」

瑤光充耳不聞,腳下依舊飛快地尋找著似曾相識的那個身影。寺廟原本就大,人又少,轉得幾轉已經離開了碧瑚的視線範圍之內。

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要耗盡在這茫然的追逐中,她腳下終于一軟,匆匆地扶了身旁一棵柳樹,這才撐住了緩緩下滑的身子。

珠淚零落,軟軟的柳枝拂在面上仿佛一只溫柔的手,卻只讓她更加悲傷。

原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破。

明明知道自己剛才什麼都沒看到,那只不過是幻想而已,卻仍然要這樣著魔一般尋找……她到底想要怎樣?

發間釵環凌亂,氣息喘喘,微微的抽泣終于漸漸轉變,她如孩童般放聲大哭,在這樣寂然無人的時刻和地方,放縱著自己的悲傷。

身後仿佛有一只手輕輕落在她的發上,低低的聲音也仿佛如夢般回響在她耳邊︰「瑤光。」

微微的溫熱讓她猛地僵住了身子。

一寸寸移動身體,一寸寸回頭去看。

略含郁郁之色的眼楮,淡淡的風霜之感侵襲在眉間。那是她所熟悉的、常常會在半夢半醒的時刻不停回憶的一張臉。

「大哥……」茫然地開口,眼睫微微一抬,一顆大大的眼淚承受不住一般滑落在玉般面頰上,「我……是在做夢嗎?」

「不是——」楚離衣伸指接去她落下的淚珠,怔怔地看著手心中珍珠一般剔透的淚珠被陽光折射出的七彩光,在手心中熱熱的仿佛是一顆小小的太陽,「你不是在做夢……」

她驀地再次放聲大哭,緊緊地攬住了他的頸子,仿佛受傷的小獸,拼命地蜷縮著身子,以為這樣就可以看不到傷痕忘記傷痛,「大哥、大哥、大哥……」

碧瑚循著哭聲追來,看到眼前相擁的一對人兒之後,又悄悄地走開了。

所謂心碎,他終于明白了是什麼滋味。

近在咫尺,卻又仿佛已經天涯之遠,物是人非。

一聲聲的「大哥」在他耳邊如驚雷般撼動心上的弦,仿佛被風一擊,整個人都已經成為一個空殼,風呼嘯著而過,掠起撲面的寒意。

「瑤光,你好嗎?」伸手撫過她的背,他輕聲開口。

瑤光無語,卻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切膚之痛,仿佛被燙到了似的,他頓時無法言語。

抽泣聲漸漸平息,瑤光渾身發著抖縮在他懷中。

「瑤光,你好嗎?」看著她的眼楮,楚離衣再次低聲開口。

「大哥,」瑤光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的溫暖,「你……沒有走?」

楚離衣搖了搖頭,「不,只是又回來了而已。」

瑤光更緊地攬住他的頸子,心上猶如被開水燙過一般。

楚離衣微微拉開了她,看著她又問了一句︰「瑤光,你好嗎?」

「我不知道。」她輕輕地搖一搖頭,面上泛出一個淒然的微笑,「我不知道我過得好不好……大哥,你過得好嗎?」

「我……」他微微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瑤光痴痴地看著他,「大哥,你瘦了許多。」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斷送一生痴情,只消幾個黃昏。

往昔讀過的詞話一句句浮現在心頭,她仿佛恍惚間明了了什麼,「大哥,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楚離衣的手指在她鬢邊略略停留,「瑤光,他……對你好嗎?」

瑤光微微遲疑,但是卻說不出景珂對她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他對我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

但是她這一生的愛情,卻沒有押在他的身上。

緩緩松開她,他微微泛起一個苦苦的微笑,「既然這樣……我終于可以放心了。」

那個人……

瑤光面色微變,「大哥,放心……是什麼意思?」

他卻終于松手,「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然後呢?大哥,你又要離開我,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明知道是自己任性,她卻還是開口。

曾經做選擇的人是她,他才是被她丟下的那一個不是嗎?

心下卻微微一酸,一陣難受的昏眩感襲上心頭,她忍不住吧嘔了幾聲。

楚離衣詫異地輕拍著她的背,心下卻電光火石一般,瞬間明了。

「你……有了他的孩子?」楚離衣的目光漸漸下滑,終于落在她月復間。

瑤光抬頭看著他,臉色蒼白地一笑,「大哥……對不起。」

讓他知道了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她只覺得狼狽不堪。

楚離衣心下一片茫然,幾乎在瞬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里。

面前的人是他心愛的女子,但是她卻已經為別人孕育著骨肉,而那個「別人」,是他的兄弟……

即便他不承認,但是卻無法抹去這個事實。

瑤光看他臉色變了又變,忍不住悄悄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等到楚離衣察覺的時候,她已經退了五六步,與他之間隔著小小的一段距離。

咫尺天涯。

他遲疑地伸出手去,卻不知道為什麼終于放了下來。

眼淚仿佛怎麼也流不盡似的,她盡量地抬高臉,想著要把淚水逼下去,不讓他看見。

「瑤光,你要和我生疏了嗎?」他終于開口,話語里藏著掩飾不住的悲涼,仿佛秋天草上的白霜,薄薄的一層,卻無端叫人心傷。

「不是大哥……在介意嗎?」她低低開口,含淚笑著看他。

楚離衣看著她半晌無語,似乎隔了很久才澀然開口︰「瑤光……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該怎麼辦?

瑤光眼神一動,頓時淚珠滑下臉頰,伸手拂去,她帶著一抹淺淺的、伶仃如寂寥黃花似的微笑開口︰「是啊,大哥,我們……該怎麼辦?」

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彼慮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多,而他們之間也似乎變得越來越復雜。

他們,該怎麼辦?

筆架上擺放的是御賜的「點青螺」筆,筆鋒尖銳、整齊,筆腰渾園飽滿,筆頭以鼠須制成,不散鋒,不月兌毫,經久耐用。

案上的新安香墨用料考究,造型美觀,裝潢典雅,以松煙為基本原料,以麝香、冰片、犀角、珍珠、樟腦、藤黃、巴豆等十幾味防腐防蛀、除臭散香的藥物為輔助原料,和膠時添加生漆,制成了烏玉塊形制的墨錠,上面描繪著海天旭日的精美圖案。

新安香墨旁邊鋪的是淺雲色的薛濤箋,以麻楮白紙,用荷花、雞冠花的花瓣搗成泥狀再加膠汁調研涂抹改制而成,格外清新雅致。

再旁邊是上好的荷葉形龍尾石硯,石質堅韌細膩,溫潤瑩潔,發墨如油,撫之如柔膚,扣之似金聲,石紋理絢麗,神彩天成,硯額上刻有青蛙蓮葉的圖案,亦是精致無比。

瑤光很少特意要去寫什麼字,此刻看著案上這些東西,心下忍不住想到妹妹。若是飛瓊見了,只怕會喜不自勝吧。

于她,卻仿佛有些浪費了。

碧瑚在旁邊幫她磨墨,她略略看了一眼,隨即開口︰「好了,下去吧。」

碧瑚遲疑地看了她一眼,隨即退了下去,守在書房門口。

寫什麼呢?

她也不清楚,只是有些什麼話,仿佛想要一吐為快似的。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房間內的銅漏之聲突然變得清晰無比,一滴便似乎擾人歡夢,等她清醒過來,卻發現滿紙寫的都是他的名字。

楚離衣。

簾外燕子,海棠春思,琵琶弦上說相思。

「大哥,你的名字好生淒清。」

曾經,她這麼說過。

細細行筆,橫豎撇捺,橫豎撇捺,橫鉤豎橫撇捺。

一筆一畫,說盡曲折心思,銅漏點滴又是一聲。頓時心下一陣焦灼,那一筆卻再也寫不下去了。

提筆在手,墨汁漸漸匯聚,微微的「啪」的一聲,頓時讓她悚然一驚,淺雲色薛濤箋頓時被污了一片。

心浮氣躁。

隨口喊來碧瑚︰「幫我把它丟掉。」

碧瑚看了一眼,隨即點了點頭,「知道了。」

瑤光微微一嘆,隨即出了書房的門,剩下碧瑚一人對著那張紙發愁。

要丟到哪里?

隨手匆匆將那張薛濤箋疊合,朝袖中微微一揣,連忙出了書房的門。

還是撕碎了好。

碧瑚心下暗暗合計,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冷不防面前人影一閃,嚇得她趕緊停下腳步,微微福了一福,「王爺。」

「王妃在嗎?」景珂含笑看著她開口。

「小姐回房去了。」她低下頭垂著袖子恭敬地開口。

「我去找她。」景珂點了點頭,隨即便要離開。

碧瑚下意識地抹了一下額上的燥熱感。

一紙薛濤箋慢悠悠地以一種落葉的姿勢輕飄地飛到了兩人中間的青石路上。

碧瑚的臉色頓時大變,立即搶身上前便要撿起那張薛濤箋。

一只手卻在她之前出現,伸手幫她撿了起來。

碧瑚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景珂迷惑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被紙上熟悉的字跡吸引,慢慢地順著折疊的印痕打開了它。

景珂的臉色未變,只是淡淡地開口︰「是他嗎?」

碧瑚茫然地看著他,突然醒悟過來,頓時面色蒼白,瞠目結舌。

景珂伸手過去,將那張薛濤箋慢慢遞到她面前,目色犀利如劍,灼灼地看著碧瑚。碧瑚只覺得雙腳發軟,下意識地搖頭,「奴婢不知道王爺的意思……」

「讓她亦喜亦憂的那個人……就是他嗎?」他的聲音依然很平靜,但是其間蘊藏著的澎湃之浪,就埋伏在那片平靜之色下,似乎下一刻,就會決堤而出。

原來是他!

楚離衣……

居然是他!

他嫉妒得幾乎想要發狂,怪不得他初次見到的她和現在截然不同,原來……

原來她所有的容華歡喜都是為了另外一個男人!

原來那一日他去接她,她在暗巷中的哭泣是為了這個人!

碧瑚大力地搖著頭,面色蒼白到了極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說!」驀地,景珂低吼出聲,面上是碧瑚從未見過的憤怒和狂亂。

他一貫都是優雅而清貴翩然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凶狠凌厲的表情,碧瑚被他嚇得頓時雙膝一軟跪了下去,「王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可知道說謊的代價!」景珂對她厲聲喝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請王爺不要再問奴婢了!」碧瑚打定注意絕口不說,只好不停地叩首,用力太大,沒幾下,額頭就已經紅腫一片。

景珂猛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整個兒給提了起來,勃發的怒氣蘊藏在肌肉下,仿佛下一刻就能扭斷她的手臂似的。碧瑚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眼淚都掉了下來。

景珂的面色陰霾得猶如烏雲遮日,「你可知道,我若想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

一想到他所傾心相愛著的女子心里居然滿滿的想的全是別的男人,他就幾乎要發狂,往日的一幕幕情景頓時浮現在眼前。

難怪……難怪……

即便是有了他的孩兒,她依然不歡喜,一點兒也沒有即將要做母親的快樂。

她不愛他,或許連喜歡也不曾喜歡過他……

他驀地松手,放開了幾乎已經被扼得喘不過來氣的碧瑚,碧瑚一邊喘息一邊顫聲開口︰「即便王爺……要取碧瑚的性命,碧瑚也還是不知道的。」

「好丫頭,好丫頭!」他卻突然放聲笑了三兩聲,聲音淒厲無比,逼近到她的面前,「今日之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不要說給任何一個人听!」

隨即他又笑了兩聲,驀地轉身大步離開。

飛絮紛亂拂面,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剪不斷理還亂。

他茫茫然不知道身在何處,一顆心仿佛突然間千瘡百孔,鮮血淋灕。

楚離衣!

陽光猶如冬日草色霜容,泛著瑩白的寒意,披頭蓋臉襲來。

一個輕軟溫柔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姐夫。」

如當頭水淋,他悚然心驚,頓時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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