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心下頓時有如波濤洶涌翻滾,大驚失色地看向睿帝,唇顫抖著,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說不出來是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人是他是不是?你的不敢,只是因為想要疏遠我,只想念著那個人對不對?」睿帝抓著她的手腕在她耳邊厲聲喝道,幾乎想要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我告訴你,你永遠也別想再見到他,永遠也別想!」
瑤光終于回過神來,顫抖著開口︰「你知道他在哪里?你知道他在哪里對不對?」
睿帝冷笑著看向她,「沒錯,我當然知道他在哪里!」
「快告訴我,告訴我大哥在哪里!」瑤光猛地攥住她他胸前明黃色的衣襟一角,焦急而慌亂地看著他。
「你想知道他在哪里?」睿帝挑眉,隨即冷笑一聲,抓著她的手腕就走,「好,我就告訴你他在哪里!」
瑤光被他拉著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尚書房走去,沿途宮人紛紛側目,但是他與她皆無暇顧及。
行至尚書房內,睿帝重重地松手,將她恨恨推在一旁,隨即翻出那半面銅鏡「啪」的一聲摔在瑤光面前,「你還識得這個東西吧?」
銅鏡!
瑤光心下頓時一涼,沖動地立即抓起那半面銅鏡細看。
丙然,同她那半面合起來……
才是完整的一面。
再抬頭,她臉色都變了,聲音也顫抖得幾乎不成樣子︰「他……在哪里?」
睿帝見她此刻失魂落魄的模樣,頓時怒氣勃發,冷笑著開口︰「既然這東西都已經落在朕的手里,你以為……朕還會讓他活命嗎?」
瑤光身子一顫,隨即抬頭絕望地看著他。
睿帝渾若未覺,帶著一抹冷凝的笑意,淡淡地開口︰「據說,他們幾乎把他的頭都給割下來。」
瑤光的瞳孔瞬間放大,呼吸頓時急促起來,整個人搖搖欲墜,仿如風中的落葉。
睿帝卻對著她輕輕笑了一笑,恍如很久很久以前、他伸手過來欲扶她起身時的那個笑容。
「你……」瑤光顫顫地伸出手指著他,口中卻只吐出了一個字,眼前一黑,她頓時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心中嘔出的血順著唇滑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形成一抹鮮明的血色。
痛苦地輾轉反側,她恍如被夢魔魘住一般難過。
心中痛到了極致,仿佛被人硬生生地把心一剖兩半似的痛苦。又或許,她也連帶著被人一剖兩半,此生再也不得完整了。
「砰」的一聲,遠方黑暗中傳來煙花的燃放聲,眼前頓時有無數色彩繽紛呈現,深綠、水碧、緋紅、淡紫、明黃、瑩橙……
此生再也沒有任何一場煙花的表演能打動她的心了。
「娘娘、娘娘……」耳邊似乎有人在低泣。
什麼娘娘?
她只是瑤光而已。
大哥略一猶豫的時候,她便是這麼說的。
她只是瑤光而已,哪里是什麼娘娘?
但是大哥呢?他去了哪里?
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見到他了……
一瞬間的前塵往事頓時洶涌而來,幾乎將她當場淹沒。
大哥死了,他已經死了!
難以抑制的悲傷和憤怒幾乎讓她想當場瘋掉,為什麼……為什麼那個人不當場連她也一起殺了?
「娘娘、娘娘……」耳邊有人在啜泣,「娘娘,你已經昏了好幾天了,再不醒來,說不定連皇長子的面也見不到了,你不是一直想見他嗎?你為什麼還不醒來?」
皇長子……那是她的仲孩兒……
雖然是那個人的孩子,但是卻也是她的孩子,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他怎麼了?
勉強睜開眼楮,她虛弱地一把抓住面前的人,「仲……仲怎麼了,快告訴我!」
眼前的清菡哭得眼楮都快要腫成兩個核桃了,見她醒來頓時欣喜萬分,抹一把眼淚後慌張開口︰「娘娘,你醒了……」
即便全身上下沒一處舒服的地方,她卻依舊僵直著眼楮看她,「仲怎麼了,快點告訴我!」
「沒事……」清菡猶豫著開口,隨即又點頭,「皇長子沒事……」
她說著話,眼淚卻又要掉下來似的。瑤光猛地翻身直直而起,用力抓著她,虛弱地開口︰「你……你……」她眼前一黑,幾乎立時岔氣。
一旁的清菡被嚇了一跳,連忙輕撫她的背,「娘娘,你不要嚇奴婢。」
「仲……」瑤光吃力地開口問她。
清菡左右為難,眼淚卻愈掉愈多,最後終于開口︰「皇長子在出痘……」
恍若被冰雪突然拂面,瑤光頓時僵如石塊。
仲……她的仲……
驀地掀開身上的被子,來不及穿鞋,她已經朝外沖了出去。
她必須要去見他!
她必須要去照顧他,他還那麼小!
「娘娘!」身後的清菡追了上來。
她充耳不聞,卻猛地回身抓住她,「仲現在在哪里?」
清菡見她狀態若瘋癲,只好回答她的問題︰「在太和殿,方便御醫照顧……」
瑤光立即朝太和殿方向奔去,她衣衫凌亂,釵環不整,腳下沒有穿鞋,一路飛奔而去。沿途的宮人見她如此,居然震驚得沒有一個人攔住她。
朱紅雕花店門在她面前終于顯現出來,她快步上前,手上猛一用力,太和殿的大門頓時轟然頓開。里面正在嘆息的御醫詫異地回頭,隨即紛紛跪拜行禮,「參見皇後娘娘……」
爆殿之中到處都飄蕩著艾葉的味道,腳下的地觸肌生涼,她渾然未覺,一步步朝前走去,有御醫想攔住她,「娘娘……」
她低聲開口,縹緲的聲音在宮殿中仿佛回響一般嗡嗡共鳴︰「他是我的孩子。」
「還請娘娘保重身子……」依然有人想攔住她。
她推開那人的手,「他是我幾乎算素未謀面的孩子!」
她終于看到了她的孩子。
小小的一張臉,微微泛起不健康的粉色,臉上猶自帶著出痘形成的水泡痕跡。
他還那麼小,小手小腳都微微蜷著。偌大的一張床上,他只佔了小小的一點點地方,讓她幾乎無法想象他以後會長成翩翩英俊的少年模樣……
這就是她的孩兒。
「仲……娘從來沒有抱過你,現在,娘來抱一抱你好不好?」她忍著眼淚,輕輕將床上的小小孩兒抱起來,然後輕輕地哄著他。
做了母親,她卻是第一次知道了做母親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只是……
「請皇後節哀。」御醫低低的說話聲被淹沒了,她听不到。
她只看得到眼前的小小孩兒,即便他臉上有著出痘的痕跡,依然能看出來他是個多麼冰雪可愛的孩子。她還不曾盡到母親的職責,還不曾將這世間所有最好地東西呈送到他的面前,甚至還不曾好好的抱一抱他,親一親他……
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皇後,皇後……」似乎有人將她懷中的孩兒奪走了,似乎有人半扶半抱著想要將她送回自己的宮中,似乎……似乎太和殿內突然亂成一團,在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出現出後,簡直是一團糟。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她驀地劇烈掙扎,聲音尖利到微微刺人耳膜︰「把仲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拉住她的宮人無措地想要把她帶出殿外,她卻還在極力掙扎,直到宮人怕傷到她而松手。她立即一頭朝離她最近的柱子上撞了過去,頓時發出了「砰「的一聲悶響。
她剛才……就已經想這麼做了……
精神痛苦到了極點,是不是只有也跟著痛苦才能緩解?
血模糊了視線,但是她卻緩緩地彎起了唇角,看著眼前恍惚的人影笑了。
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如此。
不是嗎?
升平二年四月初,皇長子仲歿。
整座宮城再不聞任何歡聲笑語,即便有事,也只是匆匆交談,隨即錯身而過。
婉儀宮內冷寂得仿佛一座活死人墓,風吹起白色的鮫綃床帳,床上的人兒也不知道是好不容易入睡了,還是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明黃的身影一步步走進這座宮中,消瘦了許多的身形此刻更顯得孑然蕭索,仿佛孤零零地撐著一副人架子而已。
微微的冷陽透過窗紗照進殿中,將他的身影拉得更是瘦長。
「皇上。」已經兩日未曾好好休息過的清菡被驚醒,連忙輕聲開口。
睿帝看著她眼楮下的陰影,略略頓了一下之後問她︰「皇後怎麼樣?」
清菡似有難言之隱,「娘娘,還好……好不容易睡著了。」
「她說什麼了嗎?」睿帝看著那就在不遠處的床榻,卻沒有半絲力氣再走過去靠近她。
「沒有,娘娘一直在出神,不吃不睡直到現在。」清菡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即又猶豫地垂下頭去。
「你也沒有好好休息過吧?」睿帝驀然生出了憐惜之意,「清菡,下去休息一會兒吧,這兒我來看著。」
清菡欲言又止,突然跪在了他的面前,「奴婢可以求皇上一件事嗎?」
「說。」睿帝輕聲開口。
「不論娘娘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皇上能不追究嗎?她已經受過太多打擊了……」清菡抬頭看了他一眼,「奴婢知道,碧瑚的事,也是皇上的意思,所以要責罰的話,皇上就罰奴婢好了……」
睿帝神色古怪,看了她片刻後卻只是揮了揮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清菡應了一聲,終于慢慢退了下去。
睿帝在房內站了許久,終于才慢慢地朝床榻之處走了過去,伸手搭在那鮫綃床帳上,想拉開看一看她,卻還是頹然放棄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那一日,她在太和殿中滿頭是血地指責他是如何地毀去了她的幸福……他才恍然驚覺,原來錯誤居然是這樣的深……
他以為他會給她幸福,他以為她嫁給了她,她同樣會覺得這是一種幸福,但是他卻沒有想過,用皇權欽定的愛情……
注定淒艷如血!
她愛的是別人,她一直到現在都不曾愛過他。
他惱過恨過,但是又能怎麼樣?
若是當初他與她彼此交錯,她能夠得以嫁給她所愛著的人幸福一生,而他……也不會變得如此丑惡,甚至命人殺掉了他不願承認卻又無法否認的兄長。
是他一手毀去了這麼多人的幸福,他居然從來都沒有想過,唯一一個真切愛他的女子被他丟在慶儀宮中無奈度日……
如果當初……
這個世界上,最欠缺的就是如果和早知道。
即便他悔不當初,又能如何?
楚離衣不會復活,她也不會再幸福,他和她的孩兒也已經過世……
床榻上的人兒突然一動,隨即他便听到了那個久違了的聲音︰「是你嗎?」
「是。」他朝前走了兩步,卻又退了回去。
「你還來做什麼?」她倦倦地問他,聲音嘶啞,仿佛突然老了許多。
「我……只是想看看你。」他低聲開口,生怕驚擾了她。
沉默。
無言的沉默將他層層包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忐忑,最後只好趕在她開口前說話︰「我知道你現在不想看到我,所以我等下就走,但是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他沒有再用「朕」字,小心的語氣仿佛依舊是那個對她百般憐惜寵愛的夫婿。
餅了片刻之後,她終于開口︰「說吧。」
睿帝眼神一動,隨即輕聲開口︰「對不起。」
她依舊沒有任何表示。
又過了片刻之後,睿帝又開口︰「我愛你。」
他說完之後便立即轉身,生怕在她面前失態,所以只好匆匆逃離她這里。
「皇上。」她淡淡的聲音突然喚住了他。
「什麼?」他轉身,遲疑地看著那鮫綃床帳內掩住的身影。
「放了我,給飛瓊幸福。」她淒然微笑,隨即輕輕掀開了鮫綃床帳。
睿帝頓時愣住了。
鮫綃床帳內的她頂著一頭已經不知何時被剪去的參差不齊的頭發看著他,手一伸,床下頓時委落一地烏發。
她輕聲開口︰「德淨尼院,我去那里。」
升元二年四月底,昭後許瑤光因痛失愛子後心神俱碎,歿于婉儀宮,時年不過二十歲。
升元二年六月,慧妃許飛瓊被封為皇後。並策封其子仲瀠為皇太子,為將她與姐姐昭後許瑤光區分,時人稱其為「小昭後」。
在大昭後許瑤光的葬禮之上,睿帝親筆做《南朝昭後誄》一文,連續十四次用了「嗚呼哀哉」之詞深切悼念大昭後,此誄情真意切,含血浸淚,幾乎令人聞之生悲。
只是冷月當空,柳煙淒迷,桐花依舊,蛾眉卻已全非,睿帝即便身為帝王,也有不稱意的時候。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原本便是人生至理。
而此時的北朝,更是蠢蠢欲動,面臨著改朝換代的危機。
帝王之家,也不過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