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整整一星期,他們盡避住在隔壁,卻始終不曾打過照面,想到過去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情況,冉擷羽才明白,原來,當一個人要回避另一個人時,居然可以做得這般徹底。
前兩天,Kevin打來問︰「嘿,你之前說的那個計劃何時要實行?」
冉擷羽苦笑。「不用了。」
「嗄?」
「因為那個人……已經放棄了。」就像聖誕夜那天他說︰「如果哪天我真的受不了了,不用你說,我也會放棄的。」如今,他終于受不住了。
也許她應該開心,這是她唯一還能替他辦到的事,只是午夜夢回,他那句近乎心碎的指責不斷在她腦袋里盤旋——你以為,只有你是受害者?
她當然知道不是!
可倘若世界上的事真的都能理智地分辨是非黑白,就不會有這麼多復雜離奇的事件。她沒辦法,只要看著他就會回想起來,想起他的母親是如何介入她本來和諧的家庭,破壞了一切。那些敦親睦鄰的舉動全成了別有深意的示好,她覺得惡心,那種痛苦,不是一句「和你無關」就可以抹滅的。
「這樣就好……」冉擷羽如是告訴自己,她並不想報仇,只想給彼此一個清靜,因為不管是為了哪種理由,她都無法回應他付出的感情。
然後就在半個月後的某天,她出門上班,卻難得地看見隔壁昱凱家的門大敞,一群工人來來回回搬動里頭的事物。她一怔,頓住腳步。這陣仗顯而易見,昱凱他……要搬家?
她下意識地走進他的房子,看見寧昱凱修長身形正倚著窗口,嘴里正叼著煙吞雲吐霧。
冉擷羽愣住了,因為在她記憶中的昱凱是不抽煙的。
「你……要搬家?」
他听聞詢問轉過頭來,忙了一個早上,他身上沁著一層薄汗,黑色的T恤緊貼身軀,顯露出藏于其下的精壯線條。他頭發亂著,細長的眼里再沒過往那種看見她便會漾起的柔潤光澤,他吐出一口煙,語調很輕。「是啊。」
簡單兩個字,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多與她攀談的打算,他將視線移回窗外,繼續吞吐煙圈,姿態熟稔得好似抽了幾十年的老煙槍,冉擷羽動了動唇。「我不知道你會抽煙。」
至少她從沒見過他抽,也不曾在他身上嗅聞到任何一點煙味。
「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他這句話一出,便似力道強勁的拳,一口氣狠狠撞擊在她心口,她臉色蒼白,好半天無語。眼前的昱凱,簡直就像換了另一個人。
寧昱凱捻熄了煙,淡眸睬她。從冉母試圖自殺後,冉擷羽便極度害怕瓦斯的氣味,所以她不敢開瓦斯爐,甚至對于煙霧之類的也很敏感。他在高中時抽過一陣子,後來為她而戒,之後就很少抽,可現在沒了這個限制,他只想放任自己,做任何之前她不喜歡而他想做的事。
「我其實還滿不喜歡做飯的,因為很麻煩,不過你又不敢開火,我們若要在一起,總要有個人會做。還有,我討厭女孩子喝得爛醉,你都不知道照顧喝醉的人有多辛苦,想到之後終于可以輕松點了,也許我應該高興。」
「你……」冉擷羽瞠眸,不敢置信。「原來你過去這麼勉強?」她哭笑不得,心頭委實泛酸得厲害。「那真是辛苦你了,但我不記得這是我要求你做的,既然這麼不喜歡,干麼強逼自己?」
「因為我想做。」
「啊?」
寧昱凱看著她,陰暗的眸子里終于帶了點溫度。「我不喜歡做飯,但能為你做,我就覺得很開心。我討厭女孩子喝得爛醉,但你只有在喝醉時才會親近我一些,我以為我做這些你也同樣開心,但其實真正在勉強自己配合的人不是我,是你。」
他覺得煩躁,再燃起一根煙。有什麼比看明白了自己這麼多年的一切,不過只是自我滿足還要讓人痛苦?但偏偏這是事實。「你說的沒錯,你確實沒勉強過我這麼做,我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我想做,我沒打算拿這些勒索你忘記我媽做過的事,但一想到你在心底竟是這麼看我的,我就覺得很受傷。」
他連同嘆息吐出煙來,看著這個曾在他懷里脆弱慟哭渴望被愛的女孩,終于承認。「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自以為她需要他的愛,沒了他,她就難以活下去,而他竟還沉浸于能夠解救她的沾沾自喜中,殊不知他的存在才是造成她痛苦的真正原因。
「你一直都沒很明白地拒絕我,但那只不過是‘沒拒絕’而已。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始終沒有改變……」
他驀然伸手,在她顯得有絲錯愕的表情下輕撫她的臉,他指尖仍帶著一絲煙味,侵襲著她的嗅覺。冉擷羽睜大眼,還不及回神,便看見他俊雅的五官在她面前放大,然後是一個吻,很輕淺,帶著香煙氣息的一個吻。
「我終于知道了。」
他說,然後放開她,轉身走入房內,開始跟著工人收拾東西。
而她只能呆愣著,杵在原地,被方才那瞬間的柔軟徹底扎疼了心口,久久難以平復。
★★★
昱凱搬走了。
等她下班回來,他的屋子早已完全淨空,連搬去哪都沒說一聲。他下定決心要與她斷得干脆俐落,就連這點,都是貼心配合她的期望。
她以為自己會輕松,因為這樣,她便不用再陷入那種矛盾的掙扎里,一面如磁石般受他吸引,另一面卻又極盡所能地抵抗,想愛而不容許愛。兩種念頭在她體內拉鋸撕扯,痛了她,如今終于得以解月兌,可喜可賀。
日子回歸平常,她還是那個活潑開朗,和人把酒言歡大聲談笑的冉擷羽,唯獨夜深人靜,獨自一人,她腦里便會回蕩起那天他說的話,一字一句,如利刃般挖刨著她的心,她想吐。
然後,她就真的吐了。
她開始吃得少,失眠的癥狀越來越嚴重,吞再多顆安眠藥都沒效,有時倦極好不容易睡去,卻又被惡夢驚醒,如此反覆數回,冉擷羽近乎崩潰。
周圍沒人覺察到她的異常,只是在每月一次的選題會上,她竟頻頻恍神,連向來罩她的主編都看不過去。「冉擷羽!你要不想做了就給我滾出去!」
「我大姨媽來了啦,饒命——」
「我管你大姨媽還三叔公!這小學生剪貼簿你給我拿走!」主編氣呼呼地把她的提案本扔在桌上,但沒再開口趕人,只因冉擷羽的氣色真的很差,連厚重的腮紅和遮瑕膏都掩不住。
「好嘛。」冉擷羽吐吐舌,把那本被嫌棄到死的簿子收回來翻了翻,確實……主題不明顯,色搭不均衡,畫面亂七八糟,連她都看不懂自己到底想做些什麼。
《Flawless》每月的內容除了一部分直接轉譯自美國版,多數還是配合出版當地的需求與品牌特性做不同規劃,冉擷羽負責的是服裝和采訪企劃,任職三年多來,對于時事和流行的敏銳嗅覺極受上層賞識。
但這三個月不知道怎麼了,三魂七魄跑了一半,主編再挺她還是得狠下通牒。「兩天內再不拿出你該有的水準來,別怪我把你調去文書組。」
那完全是下放,文書的地位相當于助理,專司打雜。見主編表情認真,沒得商量,冉擷羽也不敢再嘻嘻哈哈。
好不容易散會,同事任婕宜一臉擔心。「擷羽,你還好吧?」
「還好,死不了。」
「你不要在意主編的話,你也知道她沒惡意,只是希望激勵你,你最近……真的有點怪怪的。」任婕宜皺眉,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還有,你是不是瘦啦?怎麼感覺你好像都沒好好吃飯?」
「我在減肥,效果不錯吧?」冉擷羽一笑,四兩撥千斤,忽略自己過于骨感而微微發顫的手。她現在還有更多該做的事,沒空也不想在意其他的。
任婕宜看她離去,嘆了口氣。盡避擷羽這陣子還是那般嘻嘻笑笑,下了班也會跟著大伙一塊兒去瘋,但就是某個地方不對了,人在這里,可心神卻不知飄到何方,歡笑的背後是一片荒蕪,有時沒在說笑時,她的眼神好遠,遠得……好似不存在于這個空間當中。
晚上冉擷羽留下來加班,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除了電腦運轉的聲音外,什麼都沒有,她極力想驅使腦袋運作正常,可里頭卻是一片爛泥。她翻閱各廠牌的目錄,叫出先前的檔案來看。現在是幾月?有什麼活動?
她瞥向桌歷,上頭密密麻麻地標注了各種事項,其中有個日子以粉紅色的筆圈起來,她一愣,睜大眼。那天……是昱凱的生日。
三個月來不曾提及的名字在這一刻顯現,冉擷羽一陣暈眩。「嗚!」
一股欲嘔的感覺自體內涌上,她掩著嘴,匆匆忙忙奔至廁所,抱著馬桶開始嘔吐。本來就虛弱的身體禁不起折騰,她氣虛、渾身無力,好一段時日沒好好進食的胃部什麼都吐不出來,她被迫將一肚子的酸水吐盡,最後只剩悲慘的干嘔聲在女廁內回蕩。
睡眠不足加上食欲不振,將她的力氣剝奪得涓滴不剩。冉擷羽頭昏眼花地扶著馬桶,想站起卻無力。太痛苦了……
不知不覺她已淚流滿面,逸出的哭聲帶著回音,彷佛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錯失了什麼。她低估了他對自己的影響力,沒想過僅是不再相見便能讓她生無可戀,內心竟覺得不如死了痛快。
他是她心底的一根刺。
她好不容易拔除了,卻產生了一個再也填不滿的大洞,冷風從里頭灌入,她覺得冷,陰冷之余,傷口開始無聲無息地潰爛生蛆。或許這樣也好,等全部都爛透了,她便再也不會疼,那種沒完沒了的疼。
昱凱,你是不是恨我了?
你離開了,我是那麼那麼難過、那麼那麼生不如死,你知道了,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
可惜你不知道。
因為你生氣了、絕望了,對吧?
冉擷羽徹底領悟,那個會為自己做飯、關心她的起居,無時無刻守在她身後,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給她力量,跟她說︰「沒有人要你,我要你」的男孩,已經不在了。
那麼……還有誰?還有誰……願意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