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婚流行主義 第3章(1)

寧昱凱始終忘不了那時的冉擷羽。

這個從小總是走在自己前頭,長得比自己快,笑容滿面好似不知挫折為何物的姊姊,那一瞬間卻被他給緊緊抱著,不斷哭泣。

他感受著懷抱里的陣陣顫動,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感觸驀然涌上。原來,她的身體這麼軟;原來,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抱住她;原來,這個他自小放在心里當成姊姊一般敬愛的對象,其實也是一個女孩子。

就像班上那些追在他後頭,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女生一樣。

大概是從這時開始,他對她,不再是一個弟弟對姊姊的那種心態,而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

他喜歡她。喜歡這個始終陪在自己身邊,給他力量、鼓勵支持他成長的「姊姊」。

所以這一次,他想讓自己成為她的力量。

就這樣,過了十一年。

夜半三點,該是多數人沉浸在夢鄉的時間,可寧昱凱還清醒著。他戴著細框眼鏡盯著電腦螢幕,上頭一排密密麻麻的程序碼,這是他剛寫完的一個程式,但在執行過程中發現失誤,他換上一個橘紅色的鍵盤,開始一行一行仔細校對,素淨的臉上沒有任何不耐。

從小時候開始,他便是這種一旦投入某種事物,就會專注其中、不可自拔的性格。

練空手道是這樣、寫程式是這樣、對她的感情……也是這樣。

「好大的蟲。」他一笑,終于把Bug給抓了出來,再把程式重新執行一次,整理微調。很好,沒問題,他開心地伸了個懶腰,這份弄了半個月的差事終于搞定,接下來該有一、兩天的休息時間,他腦子里兜轉著該做的事,一邊還是想到了聖誕夜那天,她說的那一番話。

縱然是自己的選擇,也早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受了傷。

他自嘲一笑,扯了扯唇,從認識到現在居然已快十七年,而從他感覺到自己喜歡上她後,就被她這般拒于心門外近十年。

第一次告白,是他十六歲那一年。

那時他剛考上高中,是第一學府,冉擷羽也在同年考上大學。

她就讀的大學在外縣市,索性把房子賣了,搬進學生宿舍,這突來的分別讓他驚慌了,幾乎是來不及作任何準備,話便沖口而出。「擷羽,我喜歡你——」

從意識到自己對她的心意開始,他便不再用跟「姊」有關的稱謂喚她。冉擷羽一開始還糾正他,後來就懶了,只見她听了先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再而呵呵笑了出來。「好啊,等你哪天長得比我高了,我再考慮看看。」

那年冉擷羽一六五,而他一六○。

餅一年,他抽高了,正值青春期的他一路長到一七八,他到她就讀的大學找她,跟她說︰「我……現在長得比你高了。」

冉擷羽一愣,這一次是哈哈大笑,溫柔地撫了撫他的頭。「真的,你長高了。不過你還在念高中吧?好好念書,等你考上大學我再考慮看看。」

可等他考上大學,冉擷羽卻已經畢業投入職場,不過四年,差距竟如此之大,那時她說︰「你不是想繼續念?先考上研究所吧!」

等他考上研究所。「你還要當兵吧?等退伍再說嘍。」

然後,他退伍了,甚至在研究所期間就被現今任職的科技公司延攬,收入穩定,他放棄其他條件更好的房子,搬進她家隔壁。這一年,她說︰「好啊,如果我跟男友分手了再想想。」

寧昱凱不是笨蛋,被人打太極這麼多年,不可能猜不出她是在找借口,冉擷羽甚至不止一次跟他說︰「昱凱,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何必單戀我這枝老了你四年的花?多去看看別的女孩子,相信我,她們每一個都比我好。」

「可是,我只看得見你。」他不為所動。

其實,要他放棄很簡單,只要她打從心底一點都不喜歡自己,就可以了。

問題是,冉擷羽從不說謊。

只因父親的欺騙給她的傷害太深,她不想、也不屑,她表面上依舊開朗,實際上卻很怕寂寞,除了他,她看對眼了就交往,不合就分手。她談很多戀愛,寧昱凱都知道,他嫉妒,更多的卻是心疼,原來即便她看似改變,骨子里卻還是那個藉由拒食而渴望他人關懷的小姊姊。

她每談一次愛,都會去跟冉母報告,她用多情來報復為了愛情拋棄她的母親,藉此證明她重視的不過是個過眼雲煙的幻象,甚至嘲笑為此毀了自己的母親,告訴她這多不值得……可失智的冉母一次都沒把她的話放在心底。

這一切,只有陪她一塊兒去看冉母的寧昱凱知道。

冉擷羽同時也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她不要愛情,那種會毀了自己也毀了別人的強烈情感,她這一輩子都承受不起。

只可惜,她完全小看了他的耐性。

只要她對他並非無動于衷,那麼,他就可以一直堅持下去。

至于這個「一直」能到何時……寧昱凱搖頭苦笑。呵,誰知道呢?

★★★

「冉擷羽,你傻了?」

在藍海的LoungeBar內,于覓听了好友的打算,不可置信地瞠大眼。「你白痴嗎?連交了真的男友他都那麼堅忍不拔了,你以為弄了個假的會有用?」

「嗚,小覓,你好凶喔……」冉擷羽捂住耳,自認無辜地眨了眨眼。「我、我也沒辦法嘛,他一知道我單身,攻勢就很猛烈,我怕我老人家的心髒承受不住……」

「冉擷羽,當初你是怎麼講的?‘既然都動心了,干麼不試試看?’我現在原封不動還給你。」

這句話是當初于覓還在猶豫是否要接受現任男友追求時,冉擷羽給她的建言,如今風水輪流轉,于覓哼一聲。「還有什麼?‘你要真有意思,就別玩人家了,感情不等人的’,言猶在耳啊!冉小姐。」

這招厲害,冉擷羽按著被刺中的心口唉唉叫。「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快,喝酒喝酒。」

她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無話可說,只好干杯,于覓嘆口氣,由著她喝。「等等,我打個電話。」

「好。」

于覓走到較安靜的後場,獨留冉擷羽一人坐在吧台,酒精焚燒著喉管,她喝得嗆出了淚水,倘若要問昱凱在她心里代表什麼?她想,他是她心底,永遠的一根刺。

拔了會痛,擁抱了也痛,她只能忽視,他卻不允許她遺忘,總是用各種方式提醒她,他明白的情意使她掙扎得好痛苦,問題是……她不行。

于覓回來了,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卻始終喝不醉,太清醒也是一種折磨。不知道過了多久,冉擷羽開口︰「小覓,幫我解開。」

她把剛纏繞在手指上的線繩扔給好友,于覓接過,看著那細小的繩子互相繞在一起,一圈一圈糾成了結,不禁皺眉。「你這都打成死結了,怎麼打開?」

冉擷羽勾唇一笑。「我跟他,就是這樣。」

于覓一愣,看她又拿了兩條繩子,打了一個結。「一開始,我以為我只是因為我媽的事,不想把感情看得太重。」她再纏上一個結。「可他一直不放棄,我看著他一步一步追來,而我不過隨口拒絕,他卻當成了圭臬,他用情太深,我很害怕……」

打上第三個結,線繩已經變得有點亂。「但久了,我開始想,也許應該試著放開一次,雖然當初那蛇確實咬得我挺痛的,但十年都過了,我不該再那麼怕草繩。那麼好的男人,如果只是因為這樣就拱手讓給別的女人,老實說還挺讓人不甘心的,但……」她把繩子搓成一團。「有天,我終于知道為什麼。」

于覓沉默了,良久,她掀了掀唇。「擷羽,那不是他的錯。」

「我知道。」理智知道,但感情上,那個事實仍舊無時無刻提醒她,她以為自己沒放心上,但只是一種自我催眠。當初考大學,她下意識選擇遠地,就是不願再看見他,他們……長得實在太相似了。

「我告訴自己他是無辜的,但無辜又怎樣?這一輩子,我都不可能毫無芥蒂地愛他……」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設法讓他離開,去找一個可以回報他感情的對象。

看著好友頹喪的模樣,于覓嘆了口氣,把視線放在她身後不遠處,一個男人站在那兒。她不知道他來了多久,但有些話,他應該已經听進去了。

「你听到了?」

「嗯,一些。」

陡然介入的熟悉聲嗓使得冉擷羽悚然一驚,瞬間抬起臉來,在吧台昏暗不明的燈光下看清了那人的臉,她不敢置信。「昱凱?」他……怎會在這里?

「于小姐打給我,說你心情不好在喝酒,叫我作好準備,我怕你喝多了就先過來看看……不過,你剛講得太專心,沒注意到我。」

他聳聳肩一笑,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下,並朝于覓送去一個眼神,後者接收到,點了點頭。「你們兩個好好聊吧。」

「什——」冉擷羽來不及阻止,看著好友棄她而去,她轉頭,看著寧昱凱,他臉上依舊還是那抹淡淡的笑,眼神被垂下的劉海遮擋住,她看不清。

良久,他掀唇。「擷羽,你知道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能一直喜歡你嗎?」

這也是冉擷羽一直以來不懂的問題,她機械式地搖頭。此刻的寧昱凱語氣雖然溫和平淡,卻給她一種極為陌生的感覺,她分不清他此刻的情緒,只能听他講。「我一直以為你其實是迷失了,談戀愛就像你當初拒食一樣,只是想用這種方式多得到一點旁人的關心,所以我想,如果哪天連我都不理你了怎麼辦?我答應過你的,沒有人要你,我要你。」

沒想到他竟會把十多年前的一句話記得這麼牢,冉擷羽喉頭一緊,想說些什麼,卻被他打斷。「不過,現在看起來,我好像弄錯了。」

記得第一次告白的時候,他感受得出冉擷羽的驚訝,明白那時的她只是把他當成一個鄰居小弟,從沒將他往愛情的方向深思過。

第二年,她仍然意外,他高中一樣讀男女合校,與他同齡的女生那麼多,怎還會記得這個大他四歲的女人?

第三年,她的表情變了,盡避還是笑著,一派落落大方,可眼底多了些迷惘,她不由得開始將他視為「男人」,第四年、第五年……

然後,每一次等她分手,他都會送上告白,她曾回應過一次,可寧昱凱不笨,看得出來她不過是自暴自棄,打算藉由交往讓他滿足,等他看到她的「真面目」後便失望離去。她不是為了和他在一起而答應,而是為了讓他離開。

他以為這代表了自己在她心目中與眾不同,卻沒想過他們之間其實卡著更大的一個難題,原來……這一切全是他自作多情。

寧昱凱終于側過頭來看她,注視她的眸光里暗藏一抹冷冽的平靜,令冉擷羽打從心底發了個顫。面對這樣的昱凱,她陌生,甚至懼怕——

他笑了。「原來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還以為你不懂,結果真正沒搞清狀況的人是我。你何必這麼辛苦?只要明白告訴我,我是那個女人的兒子,我就懂了——」

當年擷羽的父親外遇,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母親。

他父親早逝,母親獨自一人拉拔他長大,多年不曾再嫁,沒想到近水樓台,最後選擇的對象竟是住在他們隔壁的冉父。

換個角度來說,他的母親,也正是間接造成冉家悲劇的罪魁禍首。

可那畢竟是他母親的作為,和他無干,因為擷羽從不曾在他面前指摘過這點,所以他以為她也是這麼想的,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她始終沒釋懷過。

她不愛他,不是不敢愛他,而是無法愛他。

甚至寧可找個假的欺瞞他,也不願把話說白。他曉得她是不願傷他,問題是她心底壓著,他就能好過?

想起于覓告訴他的內容,他想這次,他是徹底受傷了。

「我想……我應該沒有理解錯誤吧?」

冉擷羽講不出話,或者說是無話可說。昱凱的眼神陰暗,彷佛陷入永夜,再無一絲光采。他就這麼瞅著她,看著她的方式卻不帶任何溫度,銳利得像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細微顫動,或者……他在等,等她說出一句反駁,駁斥他的推論,即便那是謊言,他也願意相信。

只可惜,他失望了。

冉擷羽在燈光照耀下的臉色很蒼白,漆黑的眸子里轉動著水光,她唇片顫動,數度欲言又止,那副脆弱的模樣使寧昱凱看得心疼,終究還是無法冰冷地待她……他扯出一抹澀笑,抬手撫上她的臉。「擷羽,你其實一點都沒變。」

從過去到現在,她講不出任何一句違背自己心意的話,就連拒絕他時都不曾講過一句「不喜歡」,所以他才會一直期待,期待有天當她願意放下受過的傷,她就能看見他。

現在想來,是他想得太美了。

寧昱凱看了眼被她擱置在吧台上的繩線後起身,在離去之際,他說︰「你以為,只有你是受害者?」

★★★

「你以為,只有你是受害者?」

這是第一次,寧昱凱用那樣的表情對她說重話。

他從頭到尾都很平靜,但深沉的眸底卻蘊含著一抹深深的挫敗,使她看得胸口發疼,好似被什麼東西緊緊箍住,近乎暈眩。

然後,他就這麼獨自一人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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