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生活總是平靜而煩惱的。
盡避在美國隱瞞身份,但唐家的吃穿用度都不會太差,她被安排在私人診所的VIP病房里,房間的布置奢華得有如旅館,可她只能被迫躺在床上,哪兒都不能去。
只因她一動身,就會有人凜著眉宇,一臉憂悒地走過來,用沉厚的嗓音不容置疑地說︰「大小姐,你需要休息。」
拜托!再休下去,她就要萬事休矣了!
「我真的沒事……呃,除了比較怕黑跟陌生男人以外,一切都好,既然都是躺著,我還不如回家……」
她越講越小聲,因為他墨沉的目光里盡是滿滿的不贊同。
「醫生說你需要再觀察。」所謂的醫生,指的是心理醫生,而不是外科醫生。
唐左琳懊惱地搔了搔頭,曉得自己前天半夜的「騷動」是真的嚇到他們了。唉,她也不是故意的啊,本以為綁架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小時候都有經驗了,長大再來應該不至于有什麼事,霍克勤不過是去買她想吃的麥當勞,留她一人獨睡一會兒,沒想到……
唉,想起那時的「出丑」,唐左琳很懊惱。
她開始怕黑。
一開始感覺不深,但漸漸地,在一片漆黑的病房里,她感覺自己被困住,麻繩磨擦著皮膚的觸感變得清晰,那人施加暴力的記憶油然而生,她害怕,空曠的病房仿佛變回了那個關住她的牢籠,米克瘋狂的聲音不斷回蕩在耳邊。「……道歉……跟我道歉!」
「不!」她呼吸困難,渾身仿佛遭人勒緊,雞皮疙瘩爬滿了她的身體,她掙扎著想月兌離這里,月兌離這片拘束人心的黑暗,卻使不出丁點力氣……
她不想這樣!但恐懼的記憶抓攫住她,這一次,她要逃,靠自己的力量,逃得遠遠的……她自病床上翻落,用攀爬的方式靠近門邊,渴望接觸到一點光亮——
就在這時候,門打開,霍克勤回來,看見的便是她以極盡狼狽的姿態匍匐在地,清秀的臉不知何時爬滿了淚。
從那天起,不管發生什麼,他寸步不離,守住這間病房,也守住她的光亮。
當然,他也沒再提起辭職的事。
「不曉得這樣算不算是一種因禍得福……」唐左琳躺在床上,吁了口氣。
霍克勤瞅著她無精打采的樣子,盡避臉上看不出動靜,但眼眸深處卻是深沉的哀傷。他永遠無法正確形容前天當他打開房門,在門外微弱的光線下,唐左琳以那樣灰敗的表情瞅向他。而她的眼神有如他是創造這個世界的神明,天地的主宰,如此地脆弱、無助、欣喜……
那一幕深深擊打了他,當下他立即開燈,彎扶住她。「怎麼了?!」
「不要過來!」唐左琳黑眸睜大,狠命將他推開,整個人蜷在地上縮成一團,極力發抖。「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直道歉,像一只上了發條的玩偶。
那雙精致漂亮的黑眸里不復往日的光采,顯得那麼恐懼,像是被調壞了的水彩盤。
醫生趕來弄清情況,似乎早在預料之中。「她的外傷並不嚴重,也沒有遭人侵犯的痕跡,但……真正可怕的,只怕是她內心里的傷。」說著,醫生嘆了口氣。
「她現在的情況是所謂的創傷後壓力癥候群,黑暗以及男人的踫觸會使她回憶起綁架時遭受凌虐的過程。她剛醒,癥狀比較明顯,也許之後會慢慢好轉,不過也有一種可能……」
就是一輩子都不會好。
霍克勤回憶著那天與醫生的對話,只覺心仿佛被緊捏著,很疼、很疼。
之後唐左琳住院兩天,沒人敢關燈,她也不再有任何失控的舉措出現,而且只要不是在黑暗中,她並不懼怕男人,盡避……也不是完全坦然接受。
「我、我要上廁所。」得到他同意的眼神,她才從床上下來,霍克勤下意識上前攙扶,卻見唐左琳渾身一顫,整個人稍稍往後退了一步,隨即干笑。「唉呀,我又不是斷手殘腳,不用扶啦。」
霍克勤眼色一暗。
是她的錯覺嗎?感覺最近霍克勤對她的態度跟之前相比,可謂有著天壤之別。以前是保持距離,能不被纏就不被纏,現在卻是小心翼翼地好似怕她放在手里碎了、含在嘴里化了。當然,她不是笨蛋,明白他忽然開始對她好,肯定是因為歉疚。
「克勤,我一直忘了告訴你們,這不是你們的責任。」唐左琳嘆一口氣。「我的意思是……我被綁架這件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而且你們後來不也找到我了?這樣就夠了。」她一笑。
霍克勤听著,沉默了好一會兒。「不是那個緣故。」
「嗯?」她應聲,卻在感受男人的大掌撫上她臉畔時渾身一僵,就連瞳孔都因驚懼而縮小。
這明顯害怕的反應看得霍克勤再度胸悶發疼。也許,他該去心髒科掛個號……
「我不會傷害你。」
唐左琳怔了。
她望著眼前的男人,听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炙熱口吻給予保證,而他撫觸自己的動作很小心溫柔,手上帶著層層厚繭,卻一點都不會使她不適。瞬間,她胸口涌現熱潮,一股淚意在不知不覺間匯聚,只因她相信這個男人所說的︰他不會傷害她,絕對不會。
霍克勤早已發誓,從那天她醒來而他守在病房門口時,他便決定,只要是她想要的,即便是他的命,他都能雙手奉上,只要那是她想要。
「嗯,我知道了。」
VIP病房里當然配有最高規格的廁所和衛浴間,唐左琳自己模進去,關上門,背靠著門板,仿佛還能感應到門外男人逸出的嘆息。
「可惡……」她抓了抓頭,表情頹喪。換做過去,她對霍克勤主動的貼近絕對是欣喜得無以復加,如今卻覺得害怕,一方面是生理的,一方面是心理的。她不喜歡這樣,卻無法阻止自己產生的反應。討厭、討厭、討厭……
霍克勤大概也是清楚這一點,才始終不肯輕易點頭放她出院。
現在,他對自己又是什麼看法?
唐左琳掬水洗臉,看向鏡子里有些殘敗的自己。外傷愈合還需要點時間,內心的傷,她有自信總有一天可以撫平,問題是他實在太捉模不定,她分辨不清他對她的好究竟算不算是一種贖罪,只是那種長久以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屏障好似不見了,他開始放任她的親近,同時也願意主動踫觸自己,偏偏……什麼都不說……
「討厭的男人……討厭!討厭!」她罵了一會兒,罵得臉紅。分明喜歡得要死,口是心非……
她平復自己躁動的心緒,走出廁所,看見霍克勤正站在房間的大窗外,他健壯有型的身軀包覆在合身剪裁的西裝底下,那寬闊厚實的背影始終給她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因為他就是靠這一副強悍的軀體保護她。
時近黃昏,橘黃色的光反射在他那墨黑色的西裝布料下,使他周身仿佛染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薄霧。唐左琳看得怔了,直到他轉過身來,那一雙沉靜如潭的眼眨也不眨地緊盯著她。
他從來不曾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
這種柔和繾綣的、近乎要讓人落淚的目光。
唐左琳心跳不自覺快了,呼吸也變得沉重,她忽然覺得……她不在乎了,只要這個男人願意留在這里,看著她,不管是為了什麼緣故都不要緊,因為……太喜歡了啊……
她知道,如果真的為了他好,她該放手讓他自由選擇來去,可她畢竟還是唐家人,骨子里仍然帶著算計與自私,她舍不得他走,喜歡得沒辦法去不看見他,如果事情是因她遭受綁架而改變,那她心甘情願,再承接一次、兩次……甚至無數次。
而他瞅著她,也不知道看出她心底那些談不上美好的想法沒有,只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問她︰「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啊?」好半天,她呆呆愣愣的,只發得出這個字。
霍克勤當她是同意了。醫院位于海岸附近,這一帶很適合散步,只是前兩天誰都沒有那份悠哉的心情。
兩人漫步在石板街上,越來越靠近海灘,細細的沙看著就覺得柔軟,唐左琳月兌了鞋踩上去,發覺身後男人有些異樣的目光,吐了吐舌。「不行嗎?」
「沒。」難得地,霍克勤居然笑了。
一股燥熱在瞬間攀爬上唐左琳的頰,幸好黃昏的余暉遮掩住她全身的粉色,她為自己孩子氣的動作有點不好意思,但想想又不是頭一遭,她在這男人面前出的糗反正夠多了,索性丟個干干淨淨、清清爽爽,便心無旁騖地踩著細白的沙,故意留下腳印子。而他跟隨在她的身後,踩著她落下的痕跡前進。
她細白的足在暮光照耀下顯得柔滑,唐左琳腳小,幾乎只佔了他的三分之二不到,這樣一個縴細柔軟的女子,霍克勤始終不懂怎會有人舍得傷害,也不懂她的血親究竟為何一而再地罔顧她的安危……至少,他辦不到。
一陣風吹來,她單薄的身子打了個顫,霍克勤下意識月兌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唐左琳詫異抬眼,那黑亮的眼珠子眨了眨,隨即一笑。「好老套。」
霍克勤像是被她感染了,本來堅毅的表情也逐漸顯現出柔軟。「老套有老套的好,不然怎會變成老套?」
唐左琳瞠眼,倘若剛才是因他突來的舉動不解,現在就是徹底的愕然。「我不知道原來你也挺……幽默的。」
霍克勤眸光一黯,原本不想多說,不料一句話竟不自覺出口。「不是只有于飛懂得講笑話。」
于是她徹底講不出話了。
他這口氣、這表情,總不是……嫉妒吧?
胸口一陣怦動,她很想問他這句話的意思,但礙于她過去自作多情的經驗實在太多,這麼美好的氣氛,她舍不得妄自揣測然後打壞,吞吐了幾回,終究只好訥訥不語。
霍克勤看著,好氣又好笑。「大小姐不說話了?」
這一次的「大小姐」不同以往,過去是生疏而拘禮的,現在卻是……透著某種調笑意味的。唐左琳燙了耳根,心頭仍是一片紛亂,只好隨口說了一句。「你,你不冷嗎?」
換做平常的他,鐵定會回答一句「不會」,但現在,此情此景,過往那些極力壓抑的東西,似乎在這海風吹拂下逐漸淡化了。他說︰「小姐肩膀上的外套不就是我的?」
意思是冷的話就不會給她了?唐左琳瞪他一眼。「你可以拿回去。」
「你替我保管吧。」
「用肩膀可以嗎?」
霍克勤笑了。「可以。」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自然閑聊,只是過往三年多來幾乎不曾有過的情況。唐左琳放松心神,有生以來從沒一刻如現在這般感到踏實。
兩個人走了一會兒,她忽然說︰「太好了。」
「嗯?」
霍克勤挑眉,見她微微一笑。「沒死,真是太好了。」
這清清淡淡的一句話換成別人,說出來是沒什麼分量的,但唐左琳不同。
她十歲經歷綁架,之後更是被人當成槍靶,各種意外層出不窮,只因她有一個手段太狠、也太教人眼紅的外祖父,而她自己又背負接班重任。
唐左琳停下腳步,澄淨的眼看著海上不知多遠的燈塔,說︰「以前我一直覺得死了也好,反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但後來,我慢慢不那麼想了。」
說著,她彎下了身,皎白的手握住了一團沙,只見那細白柔滑的沙子逐漸從她手心里滑落,越來越抓不住。「你看,人生就像這些沙,可以掌握的實在太少,只有這條命……是我自己的,如果連我都放棄了它,那還有誰願意替我留著?」
我。霍克勤腦中浮現回答,卻沒說出口。或者是,他現在開不了口。
因為他的喉嚨仿佛被人扼住了。
唐左琳朝他一笑,瞅著他復雜難解的表情。這些話,其實多少是帶了心機的。「所以,如果將來有一天,真的沒辦法了,我也想要由自己來控制。」她問他︰「你願意幫我嗎?當然前提是,你也不能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她這是在留他了……給他一個不要離開的理由,或者可以說是——請求?
霍克勤暗暗苦笑。經歷綁架事件,他重新體認到她對自己的重要,本來就不打算走。他瞅著她,這個叫唐左琳的女人臉上不帶任何卑微乞求,只是陳述一個希望,她的表情褪去了平素的孩子氣,目光真摯,卻又透著堅持,他想,自己有什麼辦法拒絕她這樣的眼神呢?
如果不是靠著長年的自制力,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會不會做出任何逾矩的行為。
風大了。她就那樣站在那里,清減的身軀不動分毫。她不屑用可憐、柔弱的姿態換取同情,她的背挺得筆直,帶著一種力量,吸引著他,她歷經這麼多殘忍不堪的事,卻不允許自己輕易倒下,像個屹立不搖的戰士。
霍克勤這一生遇過無數的人,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哪些人的眼神可信,哪些又不可信,他一看即知,而她在這一刻展露的眼神,無疑地征服了他。
「我不會讓你死。」他說,一字一句,堅決得有如誓言。
唐左琳听著,笑了。「謝謝。」
又是一句謝謝……
霍克勤握緊拳頭,如同三年前那般,壓抑住渴望上前擁攬她的念頭,在內心回答︰不用謝。
因為,這是他甘心所願。
一星期後,唐左琳出院了。
他們回到Larchmont的住宅,之前的種種不愉快仿佛不曾發生過,霍克勤沒提辭職,而她也不曾被綁架,一切如常,但又有些地方似乎不大一樣,至少,他不再擺出過往那種冷峻嚴苛的姿態——盡避也沒多熱絡。
唐左琳的心理狀態慢慢平復,她本來就不是容易受到打擊的人,若不也無法在唐家安穩活到現在,只是霍克勤還是不動聲色地把屋宅內的男性工作人員減到最少。
難得他用心良苦,反倒被她笑話一頓。「哼哼,你們兩個賺到了,可以乘機多找幾個美女過來養養眼。」
開玩笑,于是面試的首選變成能力之外,外貌也不能太好看,雖然唐左琳只是說笑,可霍克勤卻不想做任何令她不開心的事,不論有多微小。
即便如此,兩人的關系始終還是維持著上下分際,沒再進展。
唐左琳不敢再開口,縱使他已經答應她不會離開、會保護她,但之前他說要走依然給她造成了不小的陰影,她想,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她滿足了。
兩人就這麼死拖活拉的著,唐左琳不主動,霍克勤自然也不打算如何。畢竟唐左琳的身份還是牢牢實實擺在那里,他所打算的,只是在她需要時留在她身邊,不使她受到危害,僅此而已。
之後米克受到檢方起訴,唐家沒多做表示,只說程序該怎麼來就怎麼來,兩個保鏢甚至沒被究責。
晚上,他們坐在客廳,霍于飛對此很不解。「不管怎麼說,唐沅慶的反應未免太冷淡了吧?」
好歹唐左琳還是唐家嫡系,又是自小培養的接班人,如今被人綁架,唐沅慶最大的要求便是這件事不得聲張,人找回來也沒太多關切表示,太奇怪了。
霍于飛的疑問也正是霍克勤不解的,從過去以來,身為唐家第一繼承人,唐左琳承受的意外不勝枚舉,卻不見唐家大老有什麼憂心的反應。由外人看來也許唐沅慶對唐左琳是愛護有加,不輕易讓她拋頭露面,可在他們這些真正靠近她的人眼中,卻是萬分沒血沒淚。
霍克勤陷入深思。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他們所不知道的文章?
但還不及得出結論,屋內燈光一陣閃爍,繼而陷入一片黑暗,他們一愣。「跳電?」
「糟了!」霍克勤看向二樓,立即飛奔上去,一打開門,果然發現瑟縮在房間一角的唐左琳。
懊死!「于飛,拿毛巾跟手電筒過來!」他向隨後跟來的霍于飛交代,不敢輕舉妄動,只見唐左琳就像一只失去了自我意識的小動物,窩在角落,渾身發顫,尤其感受到房里他人的氣息之後,更是害怕地掩著臉,不斷囈語︰「Sorry……I-msorry……don-thitme……」
「是我,我不會打你。」霍克勤心都擰了,右手心的舊傷再度傳來痛楚。他用中文安撫她,恨極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就好像十幾歲時的那個雨天,一場大火,他只能看著,什麼都辦不到……
他厭惡極了這種感覺!
終于,電來了。
室內再度恢復明亮,為了唐左琳,他們習慣開啟屋內所有的燈,過分的明亮一下子刺痛了霍克勤的眼,他望見在黑暗中顯得萬分不安及膽怯的女人,逐漸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而那雙黑潤水亮的眸,則是睬向他。
她略顯迷蒙地眨眨眼,探了探四周,確認自己身在何方,隨即扯出了有點無奈的笑。「我沒事,只是停電而已,你不用——」露出那麼難過的表情。
但接下來的話,卻被男人的手掌輕輕掩住了。
唐左琳微愣,只得噤聲,霍克勤沒多表示什麼,只是拿毛巾給她擦去冷汗。她一僵,但意識到是他,隨即又柔順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