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可容妾 第8章(1)

他,被當成犯人一般對待。

雖未乘坐囚車,但那比拇指還粗的鐵鏈、手繚、腳銬,一樣也不少,深怕一不小心便會讓他逃月兌似的。

純鐵打造的刑具既粗糙又沉重,不需怎麼活動便已將刑觀影的手腕與腳踝磨得破皮滲血。

垂眸,他看著手上的傷口與血漬,「血濃于水」四個字突然躍上心頭,讓他有一股想笑的沖動。

「呵呵呵。」他真的笑出了口。「哈哈哈!」他的笑抑扼不住,笑得他眼角泛光。

有誰會相信,血濃于水的血緣卻是造就他窮困過活與孤單存活的元凶。

有誰能體悟,有親認不得、有家歸不得的苦楚?

又有誰能理解他強迫自己不能報仇,還不顧生死替仇人建功的心酸?

懊他的榮耀,他不曾試圖挽回但該他的幸福,他絕不讓他人再次剝奪。

「笑什麼?」充當成囚車的馬車,木制窗戶被人從外頭拉開。

這人犯還真奇怪,圍捕時不但自己乖乖束手就擒,還不吵、不鬧,照樣吃飯,照樣睡覺,活當只是要進城逛大街似的;不僅如此,現下竟然還開心地笑起來?該不會是……瘋了吧?

「笑犯法?」刑觀影唇邊的笑意不減。

被搶白一句的男人,先愣于那帶笑的惑人俊容,再怔于他話中意涵,隨即省悟般不悅地濃眉倒豎。

「這麼愛笑,明日將你送進天牢後,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他重重哼了聲。

「啊,順便告訴你,那里頭空曠清幽得很,笑起來還有回音,就如同有人陪你一同笑似的,多熱鬧有趣啊。」

「跟他說這麼多做什麼!」踫一聲,窗戶被另外一人拉上。「嘴巴閉緊一點,小心禍從口出。」

「怕什麼?我又沒說什麼。」男人頗不以為然。「明日就能交差了事了,還怕出什麼亂子嗎?」

再說,都將人捆綁成這樣了,還怕他插翅飛了不成。

話說回來,他若真要逃也不會毫不反抗地任他們活逮了。「計畫有變,明日不送去天牢。」

「不送去天牢,」男人呆了下。

「送去哪?」

「噓,小聲點。」另一人捂上男人的嘴,說得小聲再小聲︰「听說要送去一個秘密之地,進城後會有人幫咱們引路,照子可得放亮點……」

秘密之地?

刑觀影耳雜動了動,思索著听來的消息。

既然出動私兵偷偷來捉他了,確實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將他送進天牢里。

秘密之地啊……刑觀影輕哼了聲。說得好听,不過是見不得光的丑惡之處。想必這丑惡之處必積聚了不少冤魂、積累了不少怨念,當然也不在乎多他這一個了。

幸好。

幸好上回花靜初被捉時被送進太後寢宮,若是被送去秘密之地,一時間他恐怕還找不著呢。

突然思及一事的他,臉色驟變。

這見不得光之處,該不會如他所想,是……那個地方吧?

此地,荒煙蔓草、屋宇傾毀、杳無人煙。

平時,此地根本無人會靠近,甚至連提也不會提起,被遺忘得徹底。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相信富麗堂皇的深宮內院里會有這麼一個殘毀之地,果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最佳寫照。

意外地,在那傾倒了一半的屋里,今晚綻放著火光。

不甚明亮,但在這漆黑一片的夜里,卻格外顯眼。

一輛毫無徽記紋飾的轎子停放在倒了一半的牆壁旁,掀起的轎簾讓油燈的光線隱約照射出里頭那位雍容華貴的婦人。

轎子兩側各站了兩名魁梧壯漢,護衛意味再明顯不過。

如此相似的場景看得花靜初臉色發白、渾身緊繃,透著驚慌的眼一瞬不瞬盯著此刻代替她站在婦人面前的刑觀影。

不該如此的!要追究、要責罰也應該沖著她來才是,怎麼會找上刑觀影、只針對刑觀影一人?

不該乖乖听話的!

不該听爺的話在暗門里靜靜等穴道解開;不該听顧大人的話說什麼爺自有打算,不能劫囚;更不該呆呆地躲在暗處偷窺,什麼也不做。

不行!她不能單單讓爺一人陷入險境,倘若有人得為了冒犯皇室而付出代價,那人也只能是她,不能是她的爺。

「花主身子可好多了?」顧生雲關切地開口,說話嗓音低柔得近似耳語。此時,他與花靜初一樣偷偷躲在遠地暗處,偷偷地看,偷偷地听。

人是他自作主張帶來的,總不能一個還未救出又賠一個進去吧。

所以,遠遠就好,安全就好,不要出事就好。

彼生雲的問話听進花靜初耳中,仿佛在她耳道中徘徊許久才傳進腦海,又似乎在腦中停留許久才開始催促她回話。

「我……」她張了口卻心不在焉,有些失神的眸眨呀眨的。

氣一嘆,腳一跨,他干脆站到她面前擋住她的視線,也一並阻斷她可能做出的沖動行徑。

「大人!」

「花主的傷勢如何?」

怔了下,花靜初方凝定心神。「謝大人關心,傷已無礙。」她的聲音小如氣音。

「可我見花主臉色慘白、全身僵硬,雙手還絞得死緊。」他頓了頓,不放心地將她全身上下又瞧了一次。「傷真無礙了?」

「是。」她用力點頭。「我只是……」

「擔心觀影?」

又點了下頭的花靜初這會兒眼眶竟開始發熱了。「大人,我得出去,出去陪在爺身邊,我不能讓爺替我受責,不能讓太後傷了爺……都是我,是我害了爺……」

「不是。」顧生雲不認同。「今日太後不是為了觀影救走你之事而興師問罪的。」

「不是?」花靜初的心提吊著。

「不全是。」這是實話。「不過,我很擔心另一件事。」

「大人?」花靜初的唇顏了顛,顧生雲這麼說只會讓她更憂心。

嘖一聲,顧生雲突然面露苦惱。「以前的觀影很好說話,」他似乎將話題扯遠了。

「要他做什麼便做什麼,問都不問一聲。倘若遇上需費口舌解釋之事,大爺他干脆來個三緘其口隨他人說去,理都不理。」結果,四處奔走說理的事全落在他身上。

「現在不同了,我說一,他偏做二;要他做三,他干脆不做。你說,他是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花靜初咬了咬唇,心里模糊閃過什麼卻抓不牢。

臂察著花靜初的神色,顧生雲緩聲道出下一句︰「原本我還對他的反常生了一肚子火,然在刑府宅邸見到花主時我才恍然大悟。」他揚眉一笑。「我想,他終于找到活著的目的與意義了。」

「啊?!」花靜初連忙以手掩口,藉以止住自己的驚呼。

「想必花主很清楚觀影改變的原因。」

聞言,花靜初寫滿擔憂的臉龐融人無法掩藏的暖柔。

「後來我才發覺,原來我挺喜歡意見相左的觀影。」轉身,他與花靜初一同望向遠處那位站得筆直的男子。

那不卑不亢,就算天塌下來也無所畏懼的男子,確實是他顧生雲認識的刑觀影,至少這點他不曾變過。

「不再是默不吭聲、照單全收、置之不理的觀影,而是大部分時候我皆猜不透他心思的觀影,老實說,我還真有點不習慣。」

「爺心思深沉細膩,處事冷靜沉著。」她知道的爺一直是這樣的性子。

「在我看來他根本就是冷漠無情。」對什麼事都不上心、不在意,對人更是連正眼都懶得瞧一下。

「他唯——次失去冷靜便是在太後宮中抱起奄奄一息的你時。」那凝聚在刑觀影眼中的風暴,如今想起仍令他冷汗直冒。

「謝謝你,花主。」

「顧大人?」突來的道謝讓花靜初感到無措。

「花主必定不清楚你的活救活了多少人的命。」他是真心的致謝。「若不是急著救花主的性命,我想觀影必定殺光所有阻撓者,然後……殺了他自己。」

花靜初詫異地張著唇,喉頭泛哽。

「你活,觀影才能活。」顧生雲直直望著花靜初。「這點,今後花主必須時時牢記在心。」

「活,也只為你。」

刑觀影對她說過的話驀地躍出腦海與顧生雲的話相互呼應。

原來……原來她心心念念的爺,對她竟是這樣的心思,不是說給她歡喜的好听話而已,而是以神魂為誓的諾言啊……

心,沒由來地生蜜又泛酸,想著爺對她說出那句話時的心情,真恨不得此時能撲進他懷中回應他的情。

「遇見花主之前,我不曾見他露出那樣含情的眼神,更不曾見他臉上浮現過那種溫柔的微笑。」初見時,他還怔了下呢。「今後有花主在他身邊,就算日後見不著他,只要想到他與花主在一塊兒,我就能安心了。」

花靜初愣了下。「顧大人是什麼意思?」

「以往的我總是提心吊膽,擔心他心無掛礙,說走就走,毫不在乎是否有人會在乎他、關心他。」怪了,他明明與刑觀影年歲相仿,心境卻宛如長輩。

「現下的我仍是擔心,擔心他一心護你,什麼皆可舍棄,切割得干干淨淨,了無痕跡。」

「靜初不太明白大人所言。」

「沒關系,以後你就……」倏地,顧生雲眼一瞪、臉刷白,顧不得形跡曝光,足尖一點急奔而出。

心一驚,花靜初連忙尾隨于後,焦急的眸倉皇尋向刑觀影所在之處,卻見刀光一閃,一溜腥紅飛濺而出,映紅她驚駭莫名的眼……

一切,仿佛皆慢了下來。

在眼前上演的一幕幕正以緩慢之速于花靜初眼底掠過。

翻飛的衣衫碎片、恣意淌出的鮮血……這刀鋒一劃,硬是削去刑觀影胸前一塊肉,下手之重毫不留情,真夠狠的!她腦中一片空白,心里卻急著想替刑觀影止血,茫然中探出的指被握進他掌中。

行動受阻的她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睜大的雙眸直直盯著刑觀影的胸口無法移開。

「我來。」難得沉下一張臉的顧生雲出指連點刑觀影胸口幾處穴道。

「才想著要你別做得這麼絕,你還真不手軟。」罵歸罵,他語氣中的不舍卻難以掩藏。

花靜初只知道顧生雲正對著刑觀影說話,卻一個字也沒听進去,下意識模進他袖袋的手終于找到了他為她隨身攜帶的傷藥。

拔開瓶蓋,她屏氣凝神地將藥粉一層層撒落,然後看著淺綠色的粉末慢慢變得濕潤、潮濕,而後融于血水之中。

濕了再撒,又濕,繼續撒,她重復做著同樣的動作,眼里容不下其它事情,也無法顧及其它事情。

「呈上來。」太後的口氣有些不穩,望向刑觀影的眼神復雜難測。

「住手!」一聲喝下,一名男子快步而入,制止了侍衛的動作。「這是什麼?」

地上那攤血中是一連皮帶肉的肉塊,手掌般大小,硬生生剛從人體上切下來的肉。

從刑觀影胸口割下來的肉。

但……為什麼?

看了眼抿唇不語的刑觀影,望了眼神色倉皇的太後,六王爺拿走侍衛手上的白絹,蹲將肉塊拾起,將血跡拭淨。

唉。見狀,顧生雲嘆了口氣。怎麼連六王爺也來了?該不會是皇上對他說了什麼吧?

可惜,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

「你……」燈火雖不明亮,卻足以看清皮肉上烙出的龍紋印,六王爺震驚得向後退了一步。

「你……四皇兄?!」凝視著刑觀影的他,滿眼的不可置信。

四皇兄。

一位從小便失蹤的皇子,一位只在六王爺滿月慶賀圖畫中存在過之人。

對他而言,未曾謀面的四皇兄並不存在,甚至不存在于他的記憶中。如今,一見到象征皇子的龍紋印時,「四皇兄」這三個字竟自然地月兌口而出,不加思索。會有如此直接的聯想與反應,連六王爺自己都感到詫異。

「六王爺說笑了。」刑觀影淡聲開口,因傷而略顯蒼白的臉讓他的神情更加漠然。

「說笑?」六王爺挑了下眉,這樣的事豈能用一句「說笑」便解決?

「若是說笑,母後何需暗地派私兵將你捉到此處?」話雖是對刑觀影說,六王爺的目光卻鎖著太後。

「刑某曾擔任軍師,腦袋多少有點用處,為太後消愁解憂一事,還能幫上一點忙。」

聞言,顧生雲瞪了刑觀影一眼。是!他這一刀劃下去,確實是替太後解憂了。

「那這塊龍紋印又該怎麼說?既是說笑,你又何必割了它?」

淡漠地望著六王爺握在手上的血肉,刑觀影自嘲一笑。「那是一顆瘤。也許能一直相安無事,也許某一天會突然生瘡發膿,變成一顆毒瘤。」垂眸,他看著拿起手絹按壓著他胸前傷口的花靜初,那慘白的臉色仿佛傷的是她。

「以前,刑某無所謂,但現下,刑某開始貪生怕死了。」他伸手覆上她沾染著他血跡的手。「倘若能在瘤轉變為毒瘤前割除保命,何樂而不為?」

「割除保命?」六王爺不接受這樣的說法。「龍紋印象征的身分你豈會不明白?」

「六王爺看錯了。」刑觀影堅決否認︰「那不過是一塊腐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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