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殷華毫無預警的病倒後,辰綾的日子忽然忙碌起來。
孫御醫來了又走,開的新藥方太子殿下卻每喝必吐。
她想再去喚人,子甫卻冷冷的說了句,「那位庸醫要是真這麼厲害,怎麼會這麼多年來還醫不好殿下?」
她不太敢苟同這種觀點,可也不想和太子的親信起沖突,因此沒再去找御醫。
然而幾日過去,殷華的情況非但未好轉,後來連飯菜都沒胃口了。
辰綾急了,她的計劃一步都還沒實行,殷華若有什麼不測,她身為太子的貼身宮女別說報仇了,連小命都不可能保得住。
「殿下,您再這樣下去不行的。」某天辰綾終于趁子甫和行風都不在時,忍不住道︰「奴婢還是去喚御醫來吧……」
才幾天他就明顯清瘦許多,即便她沒要利用他,也不能看著一條人命在自己眼前沒了。
死人,六年前她已經看得太多。
「我想喝粥。」殷華忽然開口,「只要粥就好,其他什麼都不用。」
听到他終于想吃東西,她眼楮一亮,「奴婢立刻去讓廚房準備……」
他輕搖了搖頭,「那些廚子弄的我吃不慣。」
「那……怎麼辦?」雖然這兒是皇家別院,但也沒辦法隨意進出的,總不能要她去外面買吧?
「你煮好了,盡量清淡些。」
「我煮?」她瞠大眼,驚訝得都忘了自稱奴婢。
「是啊。」他的語氣淡淡的,「在繆家當了六年丫鬟,煮個粥對你來說應該不是難事才對。」
辰綾僵住,一股涼意突地自心頭竄了上來。
他……竟然知道了?她確實有想過自己冒充繆家人的身份會被拆穿,卻沒想到這麼快。
他知道多久了,為何先前絲毫未露出異樣?或許真正令她感到恐懼的,是這病太子將事事都看在眼里,卻不動聲色的能耐。
「愣著做什麼?快去呀。」見她不動,他再次發聲。
她抬頭望向那張蒼白卻淡然的面孔,牙一咬,跪了下去,「請殿下恕罪。」
太子的身體是不好沒錯,卻不笨,這時候再否認未免太過愚蠢,因此她干脆直接認了。
她也是在賭,賭殷華確如他這陣子以來在她面前表現的那般溫和無害。
殷華打量著眼前的小爆女。
其實他很早就讓子甫查知了她的身份,不過並不打算追究。
一個婢女代替主子進宮,還能有什麼原因?
不就是主子不願入宮,因而找了個替身?
而對婢女來說,同樣都是為人奴僕,在宮里說不定還能過得更好,沒什麼拒絕的道理……又或者是,她還存著什麼別的心思。
總之繆家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這事他原先沒想對她說,只打算自己慢慢觀察,可不知為何,剛才看著她緊張卻還力持鎮定的表現,他忽然很想看看自己將話說出口後,她會有什麼反應。
他看得出來眼前這小爆女絕不若她的外表那般平凡庸俗,她有點小聰明,心底也藏著一些事,可惜太稚女敕,在他面前顯然還隱藏得不夠好。
他不擔心她會對自己不利,只是單純忍不住……想逗逗她,看她那故作鎮定的面具碎裂後,究竟是什麼模樣。
殷華承認自己這麼做很無聊,大概養病的日子真的太清閑了。
不過她確實很聰明,沒扭扭捏捏的編造拙劣的謊言,直接爽快的承認了,倒讓他多了幾分欣賞。
殷華微微勾唇,「若你的粥煮得還合胃口,也許我能忘記自己剛剛說過什麼話。」
啊?辰綾發現自己完全不懂這太子到底在想什麼。
但他不追究是最好了,因此她只愣了一會兒,便道︰「奴婢這就去準備。」
半個時辰後,當辰綾端著剛煮好的粥進殿,子甫已經來了。
他原本正和殷華說著什麼,見到她進來,就閉嘴不語了。
大概是國事之類,不想給她听到吧,辰綾曉得子甫不怎麼喜歡自己,但她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反正她的主子又不是他,她能取得殷華的寵信比較重要。
因此她直接對殷華道︰「殿下,這是奴婢煮的粥,請您嘗嘗合不合口味。」
「呈上來吧。」
她忙將粥呈了上去,子甫照例猛皺眉,殷華卻是微笑接過。
辰綾沒理會子甫,幾乎是有些緊張的看著殷華慢慢喝了一口粥。
他已經太多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再這樣下去可不行。
咦,居然沒吐出來?她詫異的看著他又喝下第二口。
「味道還不錯呢,靈兒的手藝果然好。」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殷華慢悠悠的開口道。
「是殿下不嫌棄。」她略松了口氣,嘴上說著,心底隱隱感到奇怪。
她過了十年養尊處優的日子,到繆家後也是當繆小姐的丫鬟而非廚娘,因此廚藝普通,做出來的東西頂多就是不難吃,要和宮里的廚子比,那肯定是遠遠不及的。
何以殷華吃不下其他廚子做的食物,卻獨獨覺得她煮的粥不錯?
不料,殷華下句話卻令她更驚駭——
「很久沒吃到南方味兒的粥了!先前听口音就有些懷疑了,原來靈兒果真是南方人。」
這太子……
辰綾的臉色再度刷白。
她學著下廚是到北蠻以後的事了,照說學的應都是北蠻的菜肴。不過她自幼生于南方冀國,口味偏甜,偶爾也會無意間做出記憶里的味道。
只是她完全沒想到,這北蠻太子才喝了兩口就確定了她的來歷。
到底是哪些蠢材以為太子殿下善良溫和沒有殺傷力?
這人明明心眼多得很,每句話、每個舉動,都在算計人。
辰綾不是不想裝死否認到底,但又覺得在這精明得令她完全無法想像的男人面前,自己最好別有任何心存僥幸的想法。
既不能否認,卻又不想承認,她最終只是咬唇,什麼都沒說。
殷華對于她的沉默也不以為意,只是又轉頭朝身旁的人笑道︰「子甫,看來她和你一樣都是冀國的人啊。」
辰綾訝異極了,沒想到這看起來對殷華忠心耿耿,卻又從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的家伙,居然是冀國人。
只是子甫仍繃著臉,態度一點也沒有變得和緩,「微臣是殿下的人,與冀國無任何關系。」
「真嚴肅。」殷華輕笑,依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語氣,偏偏說出來的話又總讓辰綾膽戰心驚,「靈兒六年多前進繆家……嗯,正是辰已剛弒兄篡位那時吧?記得子甫差不多這時候來北蠻的。」
他說著,還不疾不徐的舀了口粥。
「子甫原是流民,承蒙殿下賞識。」這位太子的謀臣始終一板一眼。
「所以我說,你們兩個的境遇很有幾分相似。」
「……」
「怎麼,子甫不認同我的話?你在我身邊也待了快五年了,這些年來始終待我這無權無勢的太子極為忠心……」殷華頓了頓,也不理會在場其他兩人對「無權無勢」四個字頗不以為然的表情,續道︰「子甫,你跟在我身邊求的是什麼?」
子甫只怔了一會兒,便立刻道︰「微臣只求能夠侍奉一位令微臣施展抱負的明君。」
這話听來奉承,卻確實是他心底所想。第一眼見到殷華,他就知道殷華是能夠肋他實現心願的人。
殷華點點頭,忽地望向辰綾,「那麼你呢,靈兒?」
突然被點到名,辰綾不覺愣住,「奴、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我相信你對我並無惡意,就像相信子甫對我的忠心一樣。」殷華一笑,「不過子甫很坦白,他跟著我是為了有一展長才的機會,那麼你呢?靈兒,你費盡心思來到我這兒,求的是什麼?」
她一震,頓時忘了身為宮女不得直視主子的規定,直直望進那雙深不可測的眼底,然後詫異的發現,他竟有雙微淺色的棕眸。
北蠻人大多生得比冀國人高大,民風習慣也有所差異,但棕色眼瞳……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不對,他的眼楮是什麼顏色可不是重點!辰綾甩去腦中亂七八糟的思緒。
重點是,他怎麼知道她是特意到他身邊,還別有所圖?她應不曾露出什麼破綻的?
不過他的確善于說服人心,她的意志強烈動搖起來。
她忍不住想,若老實將自己的意圖說出口,是否就真能像子甫一樣,從殷華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
或者該說,她有本事讓他答應嗎?
「無妨,我不急著要答案。」像是看出了她的遲疑,殷華又道︰「你可以再好好想清楚,只是我話得說在前頭,要從我這得到什麼,自然也得付出代價。」
代價?她能付出什麼代價?
辰綾茫然了。
為了復仇,她當然連自己的命都肯賠進去,但殷華要她的命干麼?
只是除了命之外,自己還有什麼可以給他?
他身邊的能人文有子甫,武有行風,她是萬萬不及,那麼她究竟能為他做些什麼?
一瞬間許許多多的念頭涌進辰綾腦中,她甚至想著是不是該月兌去蠶衣,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真實面貌。
利用色相確實是下下策了,只是那張容貌,也許有機會打動他……吧?
「用不著緊張,我什麼都還沒說呢。」殷華的聲音再度打斷她的冥想,「不如我現在就給你個展現忠誠的機會好了。」
這太子的思考實在異于常人,總是不按牌理出牌,辰綾完全跟不上,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請殿下吩咐。」既然想與殷華這種聰明的人打交道,她也不再扭捏作態,直接開口。
「很好,我喜歡你的大方。」殷華再度微笑,「那麼,你就從親自為我打點三餐開始好了。」
什麼?她再度錯愕。
***
辰綾實在不懂殷華到底在想什麼。
站在廚房里,盯著那些人忙碌的為太子殿下準備膳食,她心頭第一百零一次浮上困惑。
他揭穿她的謊言和身份,卻沒處罰她;他看出她別有企圖,但又不介意,甚至一點也不急著知道她想要什麼,只忽然莫名的要她替他打點三餐。
種種不合常理的行徑,令她完全無法理解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所幸他僅要她從頭到尾好好監督廚房做出合他口味的膳食而已,沒真要她親自煮,不然肯定累死人。
且在那之後,殷華「沒胃口」的情況便未再出現過了,令她百思不解。
當廚房終于備好太子的午膳,她隨著幾名宮人一起送至太子的殿閣。
「繆姊姊真厲害,沒來多久便得了殿下的歡心,在你之前殿下可從未如此寵幸哪名宮女呢!」一名年紀與她相仿的宮女說著,語氣里不無羨慕。
「是嗎?」辰綾微微苦笑。
這類話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听到了,然而辰綾總覺得與其說殷華寵幸自己,還不如說是在逗著她玩或見不得她閑……
不能怪她有這樣的想法,畢竟經過這一個多月來的相處,讓她深深覺得殷華根本是以溫文病弱的外表掩飾陰險內心的家伙,往往沒講上幾句話就噎得她語塞,而他還一臉沒事樣,真難為行風和子甫能在他身邊待這麼久。
這男人……她實在看不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