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里,在皇後宮中伺候的宮人們一個個輕手輕腳,說話輕聲細語,就連呼吸都放輕了。
他們如此小心翼翼,是因為安樂侯進宮了,就怕這對姊弟會如之前一樣不歡而散,他們倒楣會被遷怒。
只是其他人避的開麻煩,貼身伺候皇後娘娘的幾個大宮女卻是跑不了。
平日能在皇後身邊伺候是多大的殊榮,但這時候她們卻恨不得自個兒在外面掃地,怎麼也不想待在這里,就怕下一瞬自個兒就成了姊弟兩個爭執的炮灰。
「我听說你那日帶著一個姑娘在街上喝茶?」夏侯馨一臉期待的看著下頭的夏侯彧,只恨不得馬上就找到那姑娘,仔細的調查其家世品行,假如沒有什麼大問題,明兒個就讓兩個人拜堂成親。
「姊姊說笑了,不過就是萍水相逢而已。」
夏侯彧臉上掛著一抹淺笑,可只要熟識的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他的習慣表情,別妄想看出他的真實情緒。
夏侯馨卻不相信這個弟弟。如果只是簡單的巧合,她才不會催著他進宮來。
之前,那不要臉的胡家退婚,還四處說他們悔婚實在是有苦衷,說的比唱的好听,氣得她決心要整治胡家,可弟弟卻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攔住了她,讓她別多計較,氣得她跟他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算一算,他們已經有好些日子不曾再見。
如果不是夏侯家就只剩下他們姊弟兩人、如果不是他好好一個俊俏郎君一次隨軍出征落得殘疾回來,她又何必如此擔憂氣惱,生怕他找不到一個良配?
可還真的應了那句俗語,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她這里急得要火上房,這小子卻漫不經心,如今終于听說一點苗頭,她怎能不連忙把他給召進宮里來問個仔細?
他都已經二十四了,同年紀的人要是成婚早點的,搞不好都能夠開始相看兒媳婦了,也只有他到現在還一個人守著那個空蕩蕩的安樂侯府。
就算是為了夏侯家的香火,她也不容許他再這麼肆意下去。
「少來!我可听你的貼身小廝方圓說了,你和那位姑娘還在小巷子里不知道說了啥,還有茶攤子上,你幫那姑娘說話了是不是?」夏侯馨一條條的指了出來,口氣咄咄逼人。
別看他總是一副笑笑模樣,像是一個老好人,那全都是糊弄外人的,他骨子里有點冷漠,平日若無事是絕對不會開口多說一句話,更別說對象是個姑娘家了,就連他之前訂婚的胡家姑娘,說不定兩個人說話的句數都沒超過五根手指。
方圓那小子本來就愛操心,自從他的腿瘸了以後,更是變本加厲,這次的事情會傳到姊姊的耳里,他並不意外,只是不知道方圓到底是怎麼說的?不過就是隨口說了兩句話而已,怎麼听起來像是他和那個姑娘都要私訂終身了?
夏侯彧無奈地嘆了口氣,「姊姊,沒有方圓說的那麼復雜,我和那姑娘真的就是萍水相逢罷了,她听到市井閑人議論我和胡家的婚事,打抱不平了兩句,我怕胡家事後找她麻煩,所以把事情攬到自個兒的身上而已,除此之外……沒有旁的了。」
回憶里那近在咫尺的身軀,和一閃而過的香氣,讓他話語不自覺的頓了頓,他沒放在心上,可一直注意著他的夏侯馨卻是捕捉到了這一點的不同。
哼哼!玩心眼玩到她頭上來了,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她還能夠不了解他?要真的沒什麼,他連解釋都不會解釋。「行,你說沒什麼就沒什麼,可是婚事你還是得給我用心點,你不急著成親,可夏侯家卻不能無後。」
要是之前她也不會這麼著急,畢竟就算年紀大了,可是他光靠臉和一身的才華,那也有的是姑娘想嫁,可現在他瘸了條腿,就連一些小闢之女居然也敢挑三揀四了起來,讓她每夜光想著夏侯家的香火傳承有可能斷在他們兩人手上,睡都睡不安穩。
夏侯彧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他對不執著,更別說現在自己的身子有殘缺,便不想拖累了旁人。
就連據說為他守了多年的胡家姑娘,不也是知道他瘸了的消息後,就馬上試探著要退親嗎?
這乃人之常情,他沒有怨懟,只是有些遺憾罷了。
「姊姊,我知道的,只是我現在還沒多想那些事,皇上那里……我也還有差事未完。」
夏侯馨雖然知道這不過是推托之詞,卻不禁有點埋怨皇上。
什麼差事讓別人去不好,偏偏要挑上他們夏侯家唯一的命根子去。
「朝廷上的事情我不懂,可這子嗣問題你最好現在就給我開始想。」
夏侯馨語重心長的道,「早些年你考上了功名的時候,說讓我別管你的婚事,你自有主意,我也隨你,後來你都二十了,好不容易替你訂了一門親事,你卻又私下背著我答應了皇上隨軍出征,說要回來之後再成親,我也應了你,甚至向胡家施壓,讓姑娘等你到了十八。
「結果你回來傷了一條腿,你卻還不在意,放任人家退親,我哪還能不管?你自己有沒有想過,你如今……是還能找到怎樣的姑娘願意嫁你?我每回想到以後夏侯家的香火就這麼斷了,我的一顆心就揪著疼啊!」
夏侯彧听著姊姊又是嘆又是怨的說了這一長串,卻只能沉默以對。
他知道自己的親事的確是讓長姊操碎了心,可是現在他也的確無法給姊姊一個答案。
她剛剛略過不提的話他也明白,自己瘸了的腳就是說親時最大的阻礙。
夏侯彧的沉默讓夏侯馨跟著沉默了,其實她也知道,就算沒了腳的問題,弟弟也不可能隨便找了個姑娘成親。
她這個弟弟看似什麼都不在乎,可是在某些時候又執著得過分。
當年如果不是她硬逼著,或許連胡家那門親事他都不會點頭,也只能說誤打誤撞,胡家自己退了親事,否則說不定最後也只是一對怨偶罷了。
一想到這里,夏侯馨就覺得疲憊,「算了,不管你和那姑娘到底是什麼關系了,總之,今年你的親事一定得辦,你自己要是找不到人,那也別怪我幫你找了親事請皇上下旨賜婚!」
這是警告也是最後的寬限,她知道如果不施加點壓力,只怕他真這樣孤家寡人過上一輩子。
「姊姊……這勉強而來的親事總是不美……」他皺著眉,表達出自己的不情願。
夏侯馨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美不美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再不成親,夏侯家的香火就得斷了。」
姊弟倆僵持不下,最後還是以夏侯彧沉默地離開作為結尾,只是才剛踏出殿門,就听到里頭細微的啜泣聲。
他頓了頓腳步,最後還是一拐一拐地慢慢走了出去。
傾斜一邊的影子隨著腳步拉得很長,長得讓人感覺有些蕭瑟。
左家在榕樹巷子里也是挺有名的一戶了,今日辦喜事,不少左右鄰居爭先恐後地來道喜,尤其是家里有孩子讀書的,更是恨不得也能沾沾主人家的喜氣,先是考取寶名,後又能夠迎娶名門姑娘當媳婦兒。
因為家里沒有其他人,所以前頭的男客自有請來的人招呼著,而後頭則是左書雲自個兒招呼,但她藏在笑容里那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傲氣,明顯得讓不少人心中有些微詞。
畢竟都是多年的老鄰居了,誰不知道左家的事!
左家兩兄妹,一個是只顧著埋頭讀書的書生,一個是整日只會吟些詩詞,也沒見她操持家事的懶姑娘,平日里和左鄰右舍多說句話,就跟玷污了她的嘴似的。
撐起這個家的正是那天被毀婚的那個姑娘。
雖說她在大戶人家里做繡娘,不常出現在巷子里,可是哪次回來不是拎著東西,要是踫上了巷子里的孩子,偶爾也會分些糖塊,問候他們這些鄰居。
結果好不容易把男人給供出來了,還以為接下來有好日子過了,誰知道這左家人實在太不是東西,居然把一個這麼好的姑娘拋棄了。
原來以為左家在放榜後急著辦婚事是為了娶那姑娘,他們這些老鄰居誰不是替她歡喜,總說她可算是苦盡笆來了,以後也能夠好好歇歇,享清福,誰知道壓根不是那麼回事。
就算沒仔細听見她和左家姑娘說的話,可瞧婚書都撕了,娶的也是別人,誰還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
不過就又是一個陳世美而已,只不過他們只訂了婚,還沒成親,所以旁人也無法多說什麼。
左書雲不是不知道一些躲在角落里的婆娘們正在說她和哥哥的閑話,可是那又如何?她家也要變官家了,那些人就是把嘴說破了,難道還能夠影響他們不成?
再說了,哥哥已經在親家翁的幫忙下謀到了京城附近一個縣城的官職,新婚後就要過去赴任了,到時候她就是真正的官家千金了,再也不會跟這些人有什麼牽連,她可沒興致跟她們計較。
她嘲諷地掃了那些人一眼,從鼻子輕哼了聲。
就在一片熱鬧喧囂中,新婦被迎回來了,宴席也要開始了。
左家院子並不大,要容納所有上門賀喜的人並不容易,但因為有不少人看不慣左書雲的驕傲,送了個賀禮便離去,反倒還有零星幾個空位。
左書雲眼神隨意地往門外一瞥,卻看到一個不該出視的人跨過門坎,她臉色瞬間一沉,也顧不得她剛剛一直裝得像個大家閨秀,重重的踩著腳步,飛快攔在那正要入席的人面前。
「莫湘蕾!你——你怎麼能出現在這里?」
她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很克制了,可是在婚宴上,主人家的一舉一動本就格外受到注意,即使她喊得再小聲,還是有許多人察覺,尤其本來就住在這巷子里的那些特別愛說人長短的婦人,更是一副準備看好戲的模樣。
嘿嘿!也不枉費她們在這浪費了一早上,終于瞧見了一場好戲。
莫湘蕾這些日子以來,在自己租的小院子里一邊做些繡品,一邊則是反復琢磨著,自己這麼簡簡單單的解除了婚約,真是虧大了。
師傅臨終前只交代她好好的將左家兄妹撫養長大而已,可她不只把人給養大了,還付出了許多——
她供左書凡念書進學,筆墨紙硯和束修是一筆,考試的路費是一筆,還為了左書凡能進好的書院,從鄉下小鎮里舉家搬到京城里,還置辦了一處前後肉進的小院子,而左書雲懶得和她學習針線,卻又愛跟旁人比較,她身上穿的戴的,全都是花她在大戶人家當繡娘,一針一線賺的銀子買回來的。
向來愛財如命的莫湘蕾不仔細去想也就罷了,越想越覺得這筆帳不劃劃,拿出紙筆仔細一算更是心痛。
那間院子花了將近兩百兩,每年的束修費加上基本的花用,一年五十多兩,再加上林林總總的雜頂,這幾年來她至少就砸了五百兩在那兩兄妹的身上。
算到這里她恨不得沖回去左家讓那兩人把銀兩給吐出來。
除了精進繡藝之外,能夠挑起她興致的就只有錢了,所以一察覺自己虧死了,她就一直盤算著要怎麼把這筆錢給拿回來。
思來想去,就到了左書凡成親的日子,她想著,先白吃一頓飯後,再來討點利息,于是便兩手空空的到左家去。
只是出師不利,她才剛踏進門沒多久,就被左書雲發現,然後小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莫湘蕾心中無奈嘆氣,卻還是一派淡然之色,「是我又如何?」
左書雲上上下下的審視她,突地像是想起了什麼,擺出嘲弄的神情,語氣惡毒又咄咄逼人的道︰「怎麼?那日不是走得干脆,怎麼今日又來了?可別是還對我哥哥余情未了,跑過來搗亂!
莫湘蕾只覺得好笑,她就是對誰余情未了也不會對一個連最後一面都不敢露的男人余情未了。
而且左書雲是不是傻子?余情未了之類的話是一個正經姑娘能夠掛在嘴上說的嗎?還在大庭廣眾之下。這豈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左書雲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鬧了一個大笑話,莫湘蕾也懶得提醒她,只沉穩的把今天現身最重要的目的說出來,並不想被誤解。
「我回去想想我這些年可真杲虧了,畢竟你們兄妹倆這些年的吃穿用度都是我拿銀兩付的,最後解除婚約我卻只把自個兒的信物拿回來而已,我……」
她話還沒說完,左書雲就已經狼狽的尖聲打斷了她的話。
「你根本就是信口開河!我和哥哥何時用過你的銀兩來過日子了?用的還不都是我娘留下來的!如果不是我娘把你帶回來,你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叫花子,現在說不定已經倫落到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去,還敢在這里大放厥詞?
「你……你要是再隨口胡言,信不信我這就報官,讓人把你抓了去,到公堂上過上一回大刑,也讓你識得一點規矩!」
說到最後,左書雲也似乎越來越有信心了,看著莫湘蕾的眼神就跟看著一只小蟲子一樣,足以操控她的生死。
莫湘蕾雖然對這種情況早有準備,听了左書雲的話卻還是怒火中燒。
說實話,她本來只打算討點利息,但現在卻是想要讓這對白眼狼兄妹徹底把本金利息全吐出來。
莫湘蕾心中越是怒火翻騰,聲音就越是清冷,「既然你不怕出丑,那咱們上公堂上走一遭又如何?我就不信了,公堂上還能夠讓你一個人說什麼就什麼,上刑有什麼可怕的?就如你所說的,我就是個不知哪里來的叫花子,沒有親人、沒有財產,那我又有何懼?」
左書雲以為她是傻子嗎?當初這屋子的契書上是寫了左書凡的名字沒錯,可她那時候留了個心眼,那支付銀兩的人的字段下可是寫了她的大名。
再說了這些年左家兄妹要拿銀兩時,她也都用方便作帳的理由,讓他們寫了條子,不管是束修費還是左書雲買首飾的費用,一筆筆都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有這些記錄在,她也不能把這些年所有的花用都給算得清清楚楚。
有這麼多憑證,她怕什麼?只怕到時候上了公堂,左家兄妹才是那個顏面無光的人!
左書雲猛地揪緊了手中的帕子,看著莫湘蕾那胸有成竹的樣子,心底驀然有些慌亂了起來,那種彷佛被對方踩在地上的感覺莫名又從心底泛開來。
她不明白,莫湘蕾明明就是一個她娘撿回來的小叫花子,可為什麼莫湘蕾面對她的時候,從沒有半點懦弱和畏縮,反而是她在莫湘蕾面前,總覺得自己永遠比不上她,即使自己有探花郎哥哥、穿著比她還要華貴的衣裳,那種低人一等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這女人讓人厭惡,卻又恐懼。
她不知道莫湘蕾手里還有什麼,可是看莫湘蕾自信的模樣,她也知道上公堂絕對不是一個好主意了。
她惶惶不安,直到看見了因為听到吵鬧聲而過來的左書凡後,才大松一口氣,趕緊站到了自家哥哥身邊,似乎這樣會讓她的信心更足一些。
莫湘蕾看著她神色的變化忍不住嗤笑了聲,心里真替師傅不值,遇不上一個好男人也就罷了,兩個親生的孩子還長成了這副模樣……
要是師傅地下有知,會不會氣得跳出黃泉,親自料理這兩個沒長進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