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心 第1章(2)

宋蔚南走出騎樓,轉向右方,順著街道望過去,便瞧見了遠處那對男女。

蔚青說看到她像是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可就是前面那一對?

真要追上去嗎?都這麼多年了,這個時候是否還有必要解釋自己當年那樣對她的原因?解不解釋又有什麼意義?

是這樣想著,可一雙腿卻自有想法似地加快了速度。離她愈來愈近,雖听不清他們交談了什麼,卻清楚听見了她脆甜的笑聲,是如此熟悉,卻也如此陌生。

彼時,她清湯掛面,小小的個兒很是可愛,可不遠處那背影卻是那麼高;原本短直的黑發如今成了微卷長發披在肩背上,只需稍稍一個角度,長發便輕輕擺動,撩人的性感。

她一向怕冷,可今天這種天氣她竟著白皙小腿,路燈在她瑩白腿肚上覆著柔輝,三寸高跟鞋上,腳踝處別了串細致銀煉,隱隱流光爍動,襯托得她身段是這般妖嬈。

這麼多年來,她的影像未曾在他記憶中淡去,但這一刻,他卻再也無法肯定——眼前那擁有迷人身段的是當年那個穿著白襯衫深藍百褶裙的女孩?

宋蔚南又跨大腳步,想著就看一眼就好,讓他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就好……

女人忽然側過面容,看著她身側的男人,她那動作教他止了步,深怕被他們發現他的存在。他定在那,看著她親昵地攬住男人的臂膀,姿態多嬌媚。

「是是是,我的男朋友,你對我真好。尤其在柏木音樂部業務課的薰陶下,愈來愈會對我這個女朋友耍嘴上功夫了呢。」

這次,他清楚听見她這樣對那男人說,語聲嬌嬌軟軟。

那男人的側面模樣很是俊秀斯文,和她說話的口氣和態度也那般溫柔包容,他待她應該很好吧?

听那對話,兩人似乎都在為柏木工作。他知道柏木集團,擁有國內最大的樂器販賣公司和最完整的音樂教育系統;他曾幾度經過那集團總公司門口,一樓的門市里,展示著各式各樣的樂器,而那樣的工作環境,確實很適合她。

她身邊已有了待她好的男人,又在柏木那樣的大集團底下工作,她生活如此穩定,他何必去打擾?況且他並無意對她解釋當年,追出來不過是應付一下蔚青。

沉沉地呼出一口氣,他模出煙包,燃了一根煙,一吸一吐間,漫漫白煙朦朧了那對親昵的身影,隔著煙霧,他目送他們轉過街角,然後,他緩緩轉身。

鬧中取靜的街道,只有他那一抹修長身影隱在被月華遺忘的騎樓下,他背對著他們行進的方向,沿著來時路走,與他們,漸行漸遠。

回到油炸機前,宋蔚南洗了手後,戴上口罩,穿上圍裙,看了看訂購單,拿起一旁早秤好重量的一籃咸酥雞,入鍋。

手上未干的水滴因著他的動作而滴進油鍋里,滋滋的油爆聲听起來委實讓人心驚,濺出的油泡直接親吻他袖口挽起的手臂,不知道是他沒感覺,還是已習慣了皮膚上這種每晚總要出現幾次的燙灼感,他沒什麼反應地下了第二籃炸物。

宋蔚青覷了眼哥哥雖被口罩覆住半張臉、但仍能瞧見的陰郁側面。他回來時臉色就不怎麼好看,大概和幼心姐談得不順吧……

她想追問,可眼下要做的事還很多,他又悶頭工作不說話,她遲遲找不到機會可以問問他,直到開始收攤時,她才走到他身側,盯著他沉郁的側面。

宋蔚南一手抓著水管,一手拿著菜瓜布刷洗已然清空食材的餐車;他睞了那一臉有話要說的妹妹,語氣不冷不熱地說︰「你究竟想說什麼?整晚盯著我看,看了幾十年了還看不膩?還是你突然發現你哥我,是個絕世俊男?」

炳一聲,宋蔚青笑了出來。「還好,你還會開玩笑。」

他撇了下嘴角,哼笑。「怎麼?你的意思是我長得很對不起?」

「才不是,你長得這麼帥,Blue里不是有一堆你的粉絲嗎?看上去好像是去听歌,其實都是去看你、兼對你發花痴。」她拿起抹布擦桌子。

Blue是一間以現場演唱聞名的Pub,每星期六日,哥哥固定在那駐唱。她喜歡听他唱歌,但他有怪癖,不愛在親人面前唱,也不讓她去Pub那種場所;他說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去那種地方不好,最後她只得偷偷和兒子跑去听他唱歌。

「你又知道了?」他關了水龍頭,模出煙包,點了根煙。

「怎麼不知道?」她抬臉,走過去抽掉他嘴里的煙,然後踩熄。「不要抽這麼多煙。」

宋蔚南只是淺勾薄唇,輕輕哼笑了聲,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意識到自己說溜嘴,宋蔚青干脆招認︰「就有幾次突然很想听你唱歌嘛,所以就帶瑋瑋偷偷跑去Blue,結果看到台下一堆女生瘋狂地對著台上的你喊著‘阿南我愛你’時,我都快吐了。那些女生看了就很討厭,還是幼心姐最好。」

听見那名字,宋蔚南只是彎身收著水管。

「哥……」見他這樣冷漠,宋蔚青訥訥地問︰「你和幼心姐把話說清楚了嗎?」

「沒必要。」他起身走到外頭,將餐車往騎樓里推。

「怎麼會沒必要?」她瞠圓秀目。

「你看到的那個男人是她男朋友,看上去還不錯。她既然過得好,我沒必要再去打擾她。」將餐車固定好,他拉下騎樓外的鐵門。

「所以你要放棄啊?」她氣惱地跺了下腳,跟了出去。「你怎麼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她親口告訴你的嗎?那你有沒有告訴她當年的事?她什麼反應?」

「她沒看見我。」拉下第一片鐵門,落了鎖後,他再拉下第二片。

「那你都沒跟她說上話?也沒有解釋?你不是答應我會跟她解——」

「很晚了,進去洗澡,然後早點睡,順便看一下瑋瑋是不是又踢被子了。」他看了眼屋子,示意她進屋。當初會租下這兩層樓的舊公寓,除了租金便宜外,也是因為那時兄妹倆正打算要做個小生意,所以最後就挑上了這地方。

這里往來人潮雖不若中正路上那般絡繹不絕,但街口有幾個賣飾品的小攤子,多少帶了人潮繞進來,他們就這樣在門口做起小生意,也省下一筆租店面的費用。

「哥……」宋蔚青還想說話。

「我說進去洗澡睡覺,順便看你兒子有沒有踢被。還有,我再告訴你一次,以後不準再偷帶瑋瑋去Blue,你當媽的沒做個榜樣就算了,還帶兒子去夜店?」

「只是去听你唱歌而已,十二點前就回家了啊。」她盯著他臂上幾處被油爆燙著、但已愈合的傷疤,抿了抿嘴,又說︰「是瑋瑋想听你唱歌,他小時候你老唱歌哄他,他听慣了嘛,常跟我嚷著要听舅舅唱歌……」

像陷入了什麼情緒般,她沉默了半晌,忽然握住他的手臂,然後像失依的孩子尋求慰藉似,雙臂圈住兄長精瘦的腰。

「哥……」她靠在他健碩的胸前,熱淚滲入他沾上油煙味的衣衫。

宋蔚南輕哼了聲。「干嘛?撒嬌?你幾歲了?」

一連三個听來語氣不屑的問句,教她破涕為笑,片刻後又抱住他頸子,細聲哭訴︰「哥,對不起,要不是因為我和瑋瑋,你也不會被我們拖累……」

他嘴角勾了下,像是笑,眼底卻閃過一抹傷。「發什麼神經。你以為你這麼偉大?我是不想被人家說我這個哥哥不會照顧妹妹。」

「你是全天下最棒的兒子、哥哥、舅舅,把爸爸和我還有瑋瑋都照顧得這麼好。瑋瑋現在大了,攤子生意也很穩定,而且可以讓陳姐幫我就好,我有空也會去看爸爸,所以你能不能為自己多著想一點,去追求自己的人生?」

陳姐是他們聘請的員工,一個四十多歲的太太,上班時間是營業時間做到晚間九點,之後的工作再由宋蔚南接替,而他假日駐唱時,陳姐便留到收攤時間。

人生?人生不就是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宋蔚南只是掀了掀薄唇。「進去吧,要早起送瑋瑋上學的人,別太晚睡。」

宋蔚青松開手,靜靜地瞧著兄長。「哥,讓我說完我就會進去了。」停了下,看他沒什麼反應,她才接著說︰「就算幼心姐現在有男朋友,那也不代表什麼,只要還沒結婚,大家都還有機會的。」

「……」宋蔚南只是盯著她看。

「哥……」

「講完了就去睡,不要這個年紀了還要人家趕上床睡覺。」他模出煙包。

「不要抽煙啦!」她瞪著他手里的煙。

「也就這麼一點樂趣而已。」他找出打火機,點燃。「我抽完就進去了。」說罷,吸了一口,然後笑著把煙圈吐在她面前。

宋蔚青捂住口鼻瞪著兄長,分不清模糊她眼楮的,是他口中那句「一點樂趣」所帶來的煙圈,還是自己眼底的熱氣。

扮哥一直是那樣驕傲自信的人,可這一刻,他眉宇間的滄桑卻隱掩了他的鋒芒、他的風采;她知道那些听他唱歌的女性粉絲們,不過就是為了他這樣的笑容,因為,憂郁又性感得讓人心折。

知道他心底不好受,她嗔道了句︰「煙蟲!」然後轉身跑進屋。

他笑哼了聲,又吐了口煙圈,緩緩眯起深眸,看著指間星火和那煙霧。

他想,他的樂趣就是透過這層層煙霧看這世界,才能偶爾偷得一點……非現實的朦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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