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穿不透的重重深霧。
她在霧中行走。
霧氣濕了她的發,濕了她的鞋,濕了她的衫,她卻未有所覺般,仍直直地往前走。
似有召喚,在前方引路。
迷蒙霧氣之中,似隱著一個巨大的舞台,前程往事,一一上演。她看到兒時的自己,梳著一絲不苟的發辮,穿著做工精細、式樣繁復的長裙,卻跟在大哥和二哥的身後,學騎馬射箭,在泥地里滾得像個髒兮兮的破女圭女圭。
繼續往前走。
她又看到十六歲那一年的自己。那時候的她,明艷嬌媚,尚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清澈的眼眸底不染一絲塵埃,堅信世物無不可得,世人無不可歡。
十六歲生辰的那一天,爹爹笑問她要何禮物?
她說,只要邢風日日相伴便可。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道出自己的願望,如此堅定,如此簡單,可是,一直要到如今,她才曉得實現的機會比登天摘月還難。
繼續向前。
時光流轉,已是未名湖畔。
聶行風一人一騎被萬余鐵騎兵重重圍困,聞訊前來救援的山寨弟兄殺入重圍,卻一一戰死在他的眼前!
他沖入敵陣,怒吼著,殺紅了眼。
長劍飛舞,血塵滿面,殺殺殺……他深入敵陣,一劍刺穿主將胸甲。可是,在那一刻,那樣凶險的時刻,他還是想到了她!
慕澄!
刺入敵人心髒的長劍堪堪頓住,收住去勢。
他不能親手殺死她的父親!卻不能阻止,靖安王要毀滅他的決心!
于是,便有了令慕澄肝腸寸斷的那一幕。
漫天箭影,遮蔽天光,一支又一支射穿他的心髒!
行風!行風!
慕澄在濃霧這邊嘶聲吶喊。可是,他听不到,隔著一層厚重的乳白色的霧,聶行風看不見也听不見。
她朝他奔跑,然而,用盡了力氣,她也只是在濃霧之中兜兜轉轉。
他依然與她隔著一段距離,不遠亦不近,繼續演繹著過往時光。
她看到小表來了,拘起他的魂魄,他不動也不掙扎,只是在空中用沉默而又哀慟的目光望著當時已陷入昏迷的她。
霧中的慕澄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透明的魂體,心髒的部位已裂開無數瓣,他的心破了。
萬箭穿心!
再然後,畫面變得急速紛亂,五百年光陰輪轉,聶行風再世為人,呱呱墜地。
先天性心髒病……心房間隔缺損……
嬰兒慢慢長大,兒童……少年……
她驀地驚呼出口︰「沈忱?!」
那孩子,一出生就心髒破損的孩子,是沈忱!
她捂住唇,任淚水紛亂而落。
「回來了!回來了!我們成功了!」驀地,一個聲音穿透濃霧,鑽進她的耳膜。
伴隨著聲音同時來到的,是一團耀眼的白光,驅散濃霧,直抵眼眸深處,她只來得及閉上眼楮,「啊」一聲驚呼出聲,然後感覺整個身體被白光團起來,迅速地掙月兌了濕重的霧氣。
驚魂未定!
餅了很久,再听不到任何聲音。
她緩緩睜眸,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鎊種精密的儀器纏裹著她的身子,手指輕輕一動,身邊某個儀器突然「嗚嗚」地響了起來,她嚇了一跳,再也不敢亂動。
眼珠骨碌碌地轉了幾圈,慢慢有所意識,這個地方……好熟悉!
在哪里見過?
「啊!」她終于想起來,整個人像觸電一樣彈跳起來。
鎊種儀器「 啪啪」地響起來,紅的、白的、藍的……光在她臉上身上亂竄。
兩名少年一起沖上來,一左一右將她重新按坐在椅子上。
其中一個「啪」一聲關掉電源,所有的聲音驀地靜止了,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像被同時按下了停止鍵。
「太好了!吧爹,你成功了!」左邊的紅發少年激動得跳起來。
她苦笑著牽了牽唇。金剛!沒想到她回來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他?!
而且,很顯然,是常博士幫了自己。
人生的際遇真的是很神奇。
「歡迎你回來!」右邊的男孩微笑著在她耳邊說。
駱君豪?她驚喜地轉過頭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欣喜地看著他。直到這一刻,她的腦海里才漸漸有了一個明確的意識。
一切,像是做了一場夢。
「曉綠?」駱君豪凝視著她清澈的眼眸,繃緊的聲音里泄露了一絲脆弱的情緒。
她沒有察覺,她的心太亂了,口中只是喃喃地說︰「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嗎?我真的回來了?」
「你當然是回來了!你在書里書外逍遙了一圈,可苦了我的兄弟。」金剛夸張地拍了拍駱君豪的肩膀,短短幾個月,這兩個人居然成了兄弟,「你睡了多久,他就守了你多久。我真沒見過這樣死心眼的人。怎麼樣?感動吧?考慮一下以身相許?」
狽嘴里別指望能吐出象牙。
她瞪了金剛一眼。
可是,後知後覺地,她仰著的臉有一瞬間的黯淡。
為什麼是他?
為什麼一直守著自己的人,竟是駱君豪?
然而,下一秒,她唇邊又揚起一抹軟軟的笑,那是感激的神情,「謝謝你,駱君豪。」
她看到駱君豪的神色有一瞬間的凝滯,仿佛隱在心底的某種憂慮在迅速崛起。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二人相對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