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在深夜結束,客人散盡,同事們各自回家。
迸朵朵踟躇獨行。
今夜,月色如銀,夜涼如水。她的心居然也像被水洗過一般,濕漉漉,沉甸甸。
這多奇怪,剛剛,由她一手操辦的緣聚會高潮迭起,賓主盡歡。她原本應該多麼開心,多麼自豪。
然而,她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仿佛在他轉身一剎那,已帶去她所有的歡樂。
這……怎麼可能?
她煩惱地甩了甩頭,不要覺得自己虧欠了他什麼吧,他們原本只是做了一場交易。如今,交易結束,他的一切再與她無關。
她干嗎要想?干嗎念念不忘?
討厭!真討厭!
卓不凡這個人,連走,也讓人不得清淨。
踏上熟悉的紅磚道,行道樹在晚風溫柔的撫模下,搖擺婆娑。被月光拉得長長的影子在一地起舞的樹影中穿梭。
一如那一天,那個夜晚。
他曾在這里,在這里……
停停停!迸朵朵!不可以再想了,你不可以再想那個人了。
朵朵搖頭,再搖頭。忽然,目光定住,前面小區門口,那一抹佇立的暗影,是誰?
她的心「咚」地跳了一下,腳步下意識地加快了。
那人似乎也看見了她,回過頭來,沖她笑笑,站定,等她過去。
是他?
不是他!
朵朵遲疑了一下,腳步慢下來。
那人等不及,三步兩步迎上她。
「嗨!鼻朵兒。」多麼夸張的笑,多麼夸張的稱呼。
從前,她怎麼從來沒覺得?
「少駒。」她拘謹地應他一聲,那麼尷尬,仿佛做錯事的人那個人是她。
「唉!早說讓你別做麻將館的那份工作了嘛,又辛苦又無聊,瞧,現在居然還讓你加班到這麼晚。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回家,多不安全。」
朵朵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沒關系,我喜歡。」
「瞧你,就是這樣固執。」梁少駒笑了,那親密的語氣竟如從前一個模樣。
害她一陣閃神。
他轉身,與她並肩,右手極為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
她身子一僵,下一秒,人已如被火燙一般,挪了開去。
一陣靜默。隔閡的牆在彼此心中瘋長。
她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大方的女孩子,這句話,如果再說得刻薄一點,那便是,她不是一個傻瓜!
她不是傻瓜。
她也沒有海一般博大的胸襟。
她無法看著這個男人,前一秒棄她如敝屣,下一刻卻又當她如珠似寶。她做不到,她適應不了。她只能表情僵硬地瞪著他。
若是從前,她一定會問他為什麼?會向他要求一個答案。會問他,自己究竟錯在哪里?是哪一點不如另一個她?
但如今,她不問。
她只覺心灰。
眼前的這個人,如此多變,他那微笑的表情,這刻在她看來,全是諷刺。
「呃,很晚了,我們不要站在這里,回家去說喔,有話回家去說。」梁少駒賠著笑臉。
順著他的視線,她發覺,他們的舉動已經引起了保安的注意。
她皺皺眉,到底還是心軟,頭一低,從已經為她敞開很久的自動門里走了進去。
梁少駒松一口氣,趕緊跟在她身後走進小區。
「有什麼話就在這里說。」拐進一道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古朵朵抱臂站定。
出于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微妙心里,她不願帶他去社區游樂園那邊。
似乎,他這一去,便會破壞掉些什麼似的。
「骨朵兒。」梁少駒嘆一口氣,「我知道你還在怪我,可我也是不得已。」說著,他偷眼打量她的表情。
可她只是看著他,不吭聲。
知道躲避不了,他索性直言︰「我們相識這麼久,難道你還不夠了解我?」
朵朵挑眉,她比他還要多問題。難道,正因為了解,才可以被惡意傷害?再說,從這刻開始,她發覺,她對他,完全稱不上了解。
她從不知道,他會那樣狠心待她。
包不知道,在那樣狠心待她之後,他還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面前,對她說出不得已的話語。
什麼叫做不得已?
她搖搖頭,然後望定他,扯開一個虛弱的笑容,「梁少駒,你不用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他听了,大喜,激動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就知道,我的骨朵兒會體諒我,會支持我。」
「是的。」朵朵抽回手來,他的手心驀然一空。
「我能理解你,我也能體諒,所以,我並不恨你,甚至,我還能祝福你,在這個世上,能找到自己真愛之人,已經很難得,而,還要你為她不顧一切,包括良心與道德的譴責。你能做到,我只有欽佩,哪里還能恨你?」
梁少駒越听越不對勁,「不不不,朵朵,你錯了,我並不愛她,真的不愛她。我愛的那個人,是你,一直是你呀。」他扶住她的肩膀,急急解釋,「你應該知道,你應該了解,我這一生,最大的希望是什麼?」
朵朵古怪地看他一眼,感覺自已的脊背上一陣涼冷。下面的話,她不想听,她根本不想听。然而,卻由不得她不听。
梁少駒望著她的表情那麼惶恐,仿佛是真的害怕失去她。
「那個女人,我一點也不愛她,是她一直纏著我,她又是我的上司,而且剛剛提拔我做了主管,我不能得罪她,我只是在敷衍她,你相信我,等過了這陣子,我會對她說,我一定會跟她說清楚的。」
這冷漠無情的話語,句句似冷刀,刺痛古朵朵一向信仰愛情,溫良敦厚的心。
她臉色發白,看著梁少駒,恍若見鬼。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她寧願,梁少駒是因為愛,是因為愛那個女人,所以才不顧一切,背棄他們多年的誓言。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他不愛她,他居然不愛那個女人。那麼,她是否該開心?她是否該慶幸?
這一場兩個女人的戰爭,她是最後的勝利者。
對嗎?
她臉色發白,笑得好生虛弱。
可,她的默不作聲,看在梁少駒眼里,已成希望的默認。
「你原諒我了吧?我們還可以繼續交往吧?對吧?」他激動得渾身顫抖。
她從沒見他恐懼成那副模樣,也從沒見他如此欣喜若狂。
她沉默,無法言語。
失戀的滋味很難受,但,這剎,听著他愛的表白,她心里更難受。
在他心里,她一定非常渺小。她沒法跟他的事業相比。
但,在她的心里,愛情卻很偉大。
那偉大,容不下一粒沙。
答應吧……答應吧……梁少駒的喜笑顏開,撞擊著她。
她的手再次被他握在掌心。
答應吧……
答應吧……
答應嗎?
☆☆☆
原來愛情還可以這樣,原來愛一個人還可以這樣。
迸朵朵一夜輾轉,未曾入眠。
第二天,頂著一對熊貓眼走進香輕麻將館。
麻將館里一片歡騰。
「噯,朵朵,下班之後別回家喔,晚餐有人請客。」同事小咪沖她眨眨眼。
「嗯。」她心不在焉。
「怎麼了?」小咪好奇。
暗莉莉哭喪著一張臉,她們都可以理解。可,古朵朵為什麼不開心?
「你們瞧你們瞧,晨報的動作好快哦,昨晚的緣聚會上了頭版頭條。說我們麻將館為大齡男女做好事、辦實事,是大得人心的一項利民舉措。」
「真的嗎?」小咪趕緊湊過去看,「呀,還有莉莉的照片呢。」
同事們呼啦啦一下圍了過去,包括一直快快不樂的傅莉莉。
「真的耶,照得還挺漂亮呢。」
「是哪個記者啊?要不,今晚請他一起過來吃晚飯。」
「對對對。」有人開始去翻電話簿。
迸朵朵站了一會兒,覺得沒趣,一個人上了二樓。
樓上靜悄悄的,時間還早,沒什麼客人。
她擰了一塊抹布,慢慢擦拭著緣分牌。
這塊牌子,曾經傾注了她多大的心血。她一直相信,只要將名字寫在上面,總有一天,它會為你帶來理想中的如意伴侶。
不管是誰,上帝不會厚此薄彼。
然而,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天真。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相愛的模式。
奉獻是愛,自私也是愛。
純潔是愛,齷齪也是愛。
兩個人是愛,三個人同樣也可稱為愛。
可是,這些,又明明都不是她心里所希望,所向往的愛情。
那麼,真正的愛情又是什麼?
她一直以救贖的姿態,想要告訴世人,愛情是美好的,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可如今,她自己卻陷入迷惘。
「別再擦了,再擦會花掉的。」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嚇一跳,回頭,原來是如眉館長。趕緊心虛地瞄一眼緣分牌,果然,那黑色的墨跡,有一些已開始變得模糊。
「館長。」她訕訕地笑。
「怎麼?有人成功地策劃了一場舞會,便開始覺得做這些小事很委屈?」
迸朵朵倒抽一口冷氣,「我不是。」
「不是?」柳如眉挑挑眉,「那麼就是對我這個館長很有意見吶。」
「不是。」頭搖得像波浪鼓。
「嘿,」柳如眉突來湊近過來,鼻尖差點撞到鼻尖,「那就是遇到情感困擾了,對不對?說給我听听,讓我從專業的角度來幫你分析分析。」
專業的角度?
迸朵朵心中一動,問道︰「你覺得什麼是愛情?」
柳如眉睨她一眼,「我認為從你踏進這行開始,導師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不,我要听的是館長你自己的看法。」
柳如眉模模鼻子,自言自語︰「看來這丫頭遇到的麻煩不小。」遲疑一下,抬起頭來,「你現在開始懷疑愛情了?」
「是,我不敢相信,為什麼有的人嘴上說愛,可仍然會做出傷害愛人的事情?那麼,我們要找的不是愛人,而僅僅只是一個好人就夠了,是不是?」
柳如眉深深看了她一眼,「這麼跟你說吧。以前,我看過一本雜志,雜志上面把婚姻比作郵票。」
「郵票?」有什麼關系?
「比如說,你有一張郵票,而且是一張不小心撕碎掉的郵票。那麼,世人的婚姻,就好比將這些郵票打散之後,重新粘合。」
迸朵朵不可思議地笑,「不可能。我只听說過,打碎一個你,打碎一個我,和水成泥,再塑一個你,再塑一個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從沒听說過,能將撕碎的郵票再度粘合的,那不可能天衣無縫了。」
「對,是不能天衣無縫。因為,天下本沒有天衣無縫的婚姻。」柳如眉微微一笑,「無數張重新粘合的郵票,你會在其中發現,有一些,可以很幸運地找到原來撕掉的半張,而大部分,只能打到相似,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契合度,已算勉強可行。而且,在粘合的過程中,你可能還會不斷發現,有比已經粘起來的更合適的另一半,如果有可能,你會將他們拆開,重新粘合。若已粘得太緊,或許你便全放棄了。那麼,這樣到最後。剩下可勉強湊成整張的郵票之外,你一定還會剩下許多個半張。而這些剩下來的,便如那獨身的人……」
「那麼,你是說,婚姻是在粘合的過程中很幸運地找到另一半的那少部分郵票?」
「不,不止。你說的,那是幸福的婚姻,也是你一直以為的愛情。可畢竟,撕掉的郵票太多,茫茫人海,要找到自己最契合的另一半,好難好難。那麼便有了大部分相似的另一半張。乍一眼,你可能會認錯,以為他和你吻合,然後結婚,然後,可能你一輩子也遇不到真正的另半張,所以,你也能滿足,也能在平凡的生活中體會到幸福。這便是大部分人的婚姻。然而,也可能,你和某個相似的另一半結合之後,才會發現,還有比他更適合自己的另一半,于是,有的人會在懊悔吵鬧中度過一生,有的人便會干脆離婚,重新組合。」
「我懂了,」朵朵哀傷地點了點頭,「還有那些剩下來的,勉強湊成一對的,那些,也是婚姻,也算愛情,也能過一生。」
「不要這麼悲觀吧。瞧,」柳如眉振振精神,「我們香輕麻將館的責任,不就是幫那些散落不成片的郵票找到最最契合的另一半嗎?少湊成一對怨偶,就有多成就一對佳偶的希望,是不是?」
是不是?
迸朵朵茫然直視著柳如眉,為什麼她覺得,現實的婚姻,其實遠不若粘郵票那般簡單明了呢?
☆☆☆
從餐聚會上出來,同事們意猶未盡,吵著鬧著要去K歌,那位被眾美女捧得飄然若仙的晨報記者,拍著胸脯要請客。
大家一哄而去。
迸朵朵推說頭暈,告辭回家。
天色還早,回到家里也是一個人,心湄表姐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她猜想,大概也是忙著找那半張郵票去了吧?
希望,她運氣夠好。
在街上轉了幾圈,無事可做,看到電影院門前貼著海報《觸不到的戀人》,大意是講,一對被時空阻隔的戀人,通過一個奇怪的郵筒,傳遞相思的故事。
她心中一動,買了一張票進去。
電影院里的人不多,在她來說,一個人看電影,還是頭一次,說起來,多少有點淒涼的感覺。
尤其是,當她看到男主角在女主角面前死去,可女主角卻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的時候,那種淒涼,如潮水一般淹沒了她。
為什麼?
為什麼原本彼此相屬的另一半要散落天涯,要獨自尋找?
為什麼?為什麼要撕碎好好的郵票?
電影散場,她的眼楮還是紅紅的。幸好,悲劇容易感染人,她的樣子看起來並不顯得特殊。
從電影院里出來,華燈已初上。
她低了頭,信步往前走。
上天橋的時候,被人撞了一下,她也沒什麼感黨。
撞到她的那個人反而站住,回頭,望著她的背影。那背影,縴弱、孤單,讓他覺得好心痛。
才一天哪,僅僅只有一天,她怎地憔悴至此?
他張張嘴,想喊她,聲音到了嘴邊又忽然凝住。
他喊住她,又說些什麼呢?
只能簡單地寒暄,或者,僅僅只是笑笑,點點頭,然後交錯而過。他們的交情只于此,然而,他想要的,卻遠比這些要多。
他沒有喊她,腳步卻下意識地追隨著她。
苞著她一起上天橋,又下天橋,跟著她過馬路,跟著她漫無目的地閑逛。
忽然,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好半晌,沒有動。
他好奇地抬頭,發覺這里已離秦氏地產好近好近。
心,被溫柔地扯痛。
然後,他看著她,向右邊走兩步,隔著玻璃櫥窗向里看。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原來,那是一間面店。
「我知道對面街上有一家牛肉拉面特別好吃,我帶你去嘗嘗。」
她說過的話,如和煦的春風,絲絲縷縷撩動他的耳膜。
他眼色一黯,覺得這紛擾塵世在她專注而憂傷的目光注視之下,都如那微塵靜下。包括他的心,在瞬間崩塌。
迸朵朵瞪著面店,食物的香氣如煙塵彌漫,勾引著她。
她並沒感覺到肚餓,卻不知為了什麼,就是想進去坐坐。
站直身子,不期然「啊嚏」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胡椒粉的作用,她毫不文雅地打了個噴嚏。
皺皺眉頭,還是推開店門,走了進去。
身後的男人卻在這刻溫柔地笑了。
劉秘書是怎麼說的?一個噴嚏是有人想?
對了,此刻,他在這里想她,她在那邊有所感應。
他心中一熱,掏出手機,飛快地按下一個號碼。
迸朵朵剛剛坐定,手機便熱熱鬧鬧地響了起來,她整個人一震,卻不敢去接。服務生拿著菜單,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過來。
鈴聲響得太久太強悍,引起好多人的注意,她嘆一口氣,終于接起,「喂?」
「你現在在哪里?」
並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她松一口氣,心情跟著輕松愉悅。
「干嗎?」她臉上在微笑,可語氣有點凶。
這人,真討厭!
他不是在生氣嗎?他不是好威風地轉身離去嗎?這會兒,怎地又打電話給她?要知道,他們還沒有和好呢。
卓不凡拿著電話,慢慢走,慢慢走,走到古朵朵剛才站立的位置,真好,從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微笑的表情。
于是,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擴大。
「我肚子餓了。」
耶?「關我什麼事?」
「我想吃面。」
嗄?古朵朵吃驚地捂住嘴,像做賊似的四面張望了下,才哼一聲︰「可是我己經吃過了。」
這話不假,她的確已經吃過。可是,她的人現在卻坐在面店里。
想他肯定不知道這一點,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來。
「我不管,你說過要請我吃面的。」
喔,開始耍賴了!
迸朵朵挑一挑眉,訓他︰「我是說過要請你,可沒說現在。況且,上次你不告而別,我還在生氣,在你沒向我道歉以前,我才……」
「我道歉。」
呃?古朵朵的心跳慢一拍。
「那個……我……我現在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臉紅心虛,找不到借口的模樣真可愛。
卓不凡忍住笑,懶洋洋地道︰「我知道你上次說的那個地方,我不管,十分鐘之後我去那里等你,你不來,我不會走。」
什麼?他要來?等等。
「喂喂……」對方已收線。
般什麼?每次都這樣!
迸朵朵瞪著手機,氣死了。
服務生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小姐,請問你……」
她「霍」的一下站起來,嚇了那服務生一跳。
見鬼,她要真在這里等十分鐘,她就是大傻瓜一個!
她急急逃跑。
還未到門口,又驀地站住,瞪大眼楮,這次才真見鬼了。
「你、你……」
「真快啊,原來你的肚子比我還餓。」卓不凡笑望著她。
她迎向他的視線,店內昏黃的燈光里,他的眼楮炯亮,仿佛能攝魂。
她在他的目光注視之下,呆怔住了。
腦子里一團混亂,無法思考,不能呼吸。她覺得自己應該生氣,可反而,心里只覺得歡喜。
真好,他和她仍然還是朋友。這種感覺,真好。
「兩碗牛肉面,謝謝。」他微笑著說,解救了那個一臉驚愕的服務生。
不。她很想拒絕,卻沒力氣說出口。
她皺著眉頭,坐回到座位上。
他從筷桶里挑出兩雙筷子,遞一雙給她,「別擔心,我現在可以吃下兩頭牛。」
她听了,笑起來。
他似乎總能看透她的心思。
牛肉面很快送上來,她挑了兩口,吃不下。
他呼嚕呼嚕吃掉自己的,然後,將她那碗端到自己面前,再呼嚕呼嚕吃掉她剩下的。
那呼嚕呼嚕的聲音,听起來,居然一點也不刺耳,仿佛和弦,麻痹了她的心。她的心在微微顫抖,看他那麼自然,吃掉她的口水,听說,那是間接親吻,她感覺到自己的臉燙熱了。
他可以那麼自然,滿不在乎。然而,她不能。
她不能。
她心思太多,太過復雜。
她的目光注視著他,望著他英俊的側臉、迷人的微笑、溫柔的眼神,她反而感覺到更加寂寞。
☆☆☆
牛肉面還未吃完,朵朵的手機再度響了起來。這一次,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誰。她撐在桌子上的胳膊放了下來,眼楮雖然仍然看著卓不凡,但臉上的神情卻變得好生古怪。
仿佛感染到她情緒的撥動,卓不凡停住吃面的動作,抬眼看她。
她卻慌忙避開他的眼楮,接起電話,「少駒。」
他明亮的眼神剎那黯淡,剛吃下去的面條在胸腔內發酵,一陣胃酸涌上喉頭。他放下筷子,胃口全無。
「朵兒,朵兒,你在哪里?」梁少駒的聲音听起來可憐兮兮、有氣無力。
她在心里嘆一口氣,說︰「我在吃飯。」眼楮飛快地看了卓不凡一眼,接觸到那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子。他發現她在看他,對她微微一笑,那一笑,卻讓她心中的苦剎那泛濫開來。
她垂下眼睫,听著梁少駒在那頭繼續說︰「朵兒,我想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她「嗯」一聲,將頭垂得更低。
「昨天晚上回家之後,我想了好多。對不起,朵兒,我對不起你。」他哽咽。
迸朵朵緘默地听。
這一刻,她多麼希望,她從沒看見過梁少駒的背叛,以及脆弱。他還是她心里那個會開玩笑,會包容自己,也許有些小聰明,也許有些小庸俗的男朋友。她多麼希望,這些感覺,從未改變。
然而,事實是,她變了。
她能發覺自己的改變。
听到少駒的聲音,她不再激動開心。甚至,他的那些甜言蜜語,也再不能打動她。她不覺感動,反而只覺肉麻,她甚至想不通,她從前,怎會那麼單純淺薄?
她怎會愛上他?
不,她現在甚至無法肯定那是不是愛。
若真是愛,怎會輕易變質?
她現在對他,只剩同情。
迸朵朵低頭盯著桌面,目光閃爍,她覺得這樣善變的自己,真的好可惡。
「從昨晚到現在,我一直在想。你不肯原諒我,是對的,是我自己太自私,我不應該要求你只做我的地下情人。我想通了,我跟你說,只要你原諒我,不必你等,我馬上就去跟小琪說清楚。」
小琪?呵!
听到他這樣喊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她竟不覺得妒忌,真荒唐,她一點也不妒忌。只是覺得好笑,她忍不住,真的笑了出來。
「你笑了。朵兒,你笑了是不是?你答應我了,是不是?我不能沒有你,真的不能沒有你。」
她的心在虛弱地嘆息。
他為什麼不明白?為什麼天真得始終不肯面對現實?
伴在桌子上的另一只手被輕輕握住了,她抬頭望著卓不凡。他笑著示意她看桌面,順著他的目光,她看到在他的那一方桌子上,有一只用筷子蘸著湯汁滑下來的嶂螂。
她怔了一下,忽然眼楮就模糊了。
對呀,她是古朵朵嘛,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強」。
她不會脆弱,不會迷惘,她不會傷心。什麼事情都可以解決的,對不對?所有困難都會過去。
都會過去。
那一顆忐忑不安、備受煎熬的心,這剎,在他溫柔沉靜的目光注視之下,安定了,平靜了。
「朵兒?骨朵兒?」那邊,許久沒有等來回答的梁少駒急了,他握緊話筒,不斷述說甜蜜的過往,「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嗎……」
我記得。她在心里嘆息。
「如果你一定不肯原諒我——」梁少駒眼色黯然,古朵朵是他惟一在乎的女人,他不想失去她,不想,「我只有死。」
「嗄?」朵朵大驚,手指驀地握緊電話。
「你不在乎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哭泣,「我去死,我只有死,我不能眼睜睜看你離我而去,我不能。」
「咕嚕嚕」,仿佛是藥瓶子掉在地上,滾了幾滾。
她的心揪緊了,恐懼令她渾身顫抖,「梁少駒你這個笨蛋,你到底在做什麼?你停止!你給我停止!」她大聲吼。
可是,仿佛存心在跟她作對,電話「嘟」的一聲斷掉了。
她瞪著一片漆黑,斷電的手機,「該死的!」嘴里爆出狠話,「你給我死看看。」
看著她緊張虛弱,嚇得仿佛隨時要昏過去的模樣,卓不凡黯了眸色,他若無其事地將自己的電話遞到她手中,然後站起來,放下一張整鈔,帶她走了出去。
一時之間,居然召不到計程車。
他只好安慰她,讓她等在這里給梁少駒打電話,自己則一路小跑。幸好公司就在對面,他顧不得交通規則,一把月兌下外套,從人行欄桿上越了過去。
迸朵朵蹲下來,手指顫抖,一連按錯幾個鍵,才接通電話。可是,對方卻無人接听那單調的「嘟嘟」聲,仿佛打在她心上的鼓點,「咚咚」、「咚咚」……一直敲,一直敲,將原本脆弱的神經敲打成薄薄一道線。不能扯,一扯就斷。
「上來。」幸好,卓不凡的賓士車違章停在了她面前。
她茫然抬頭。
他對她打個手勢,她腳步發軟,不能動。
棒著窗玻璃,她看到他挪過來,打開這邊的車門,一把將她拉了上去。
車子開動,擋風玻璃上落滿星星點點的霓虹燈。
他問︰「他住哪里?」
她艱難地吐出幾個音來︰「建設路。」說完,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看她一眼,眼神復雜。
她哭得委屈又壓抑。
他一邊將車子開得飛快,一邊打開音響,聲音越擰越大,直至……完全蓋住她的哭聲。
☆☆☆
終于到了梁少駒所住的公寓樓,電話一直不通。古朵朵心力交瘁,如果不是卓不凡,她想,說不定她會先少駒一步到閻羅王那里報到。
電鈴按響第一遍。她心里在不斷祈禱。
沒想到,那門卻驀地打開了。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整個人已被擁進一個熱情的懷抱。
「真好,骨朵兒,你真好!」梁少駒開心得一塌糊涂。
沒想到,他才說要死,她已急得什麼似的。可見,她還在乎自己。
經不得這樣一嚇再嚇,古朵朵膝蓋發軟,渾身無力。天花板在眼前旋轉,那麼近,那麼近,仿佛天要塌下來了。
卓不凡安靜地站在門外。
門里,兩個熱情相擁的男女。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他,誰也不曾看他一眼。
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進電梯。
身邊少了一個人,空間仿佛一下子變得好大。
他疲憊地靠著冰冷的電梯,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糟糕。
看到準備要自殺的人未死,他不應該感到慶幸嗎?然而,他卻自私地覺得討厭。真討厭,梁少駒這個人真討厭。
這種厭惡一個人的情緒,是從未在他自認為寬大的胸襟里出現過的。
在他的眼里,原本只有勝負之分。
誰更努力,誰手段更高明,誰便可以勝利。
然而,當他第一次嘗到敗績,卻是因為他比那個人晚一步出現在她生命里。
電梯一直下,下到最底層的地下停車場。
他扯掉領帶,坐進車里,心情也隨之跌到谷底。
罷剛,他還很快樂。
他看到她坐在面店里,她拿著電話,表情愉悅,口氣卻很糟糕。她跟他鬧脾氣,怪他上次不告而別。
他沒跟她說,他為什麼突然離去。
但他願意向她道歉。
只要她開心,他什麼都願意做。
看到她哭泣,他比她還要傷心。
他望著空掉的另一半座椅,想象,令他覺得傷感,心,痛得無以復加。
眼前,仿佛又出現他們親密相擁的畫面,而他,卻只能在這里沮喪地揪緊頭發。他心痛得發狂,嫉妒得發狂。
從未像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從未這樣失控地想念過一個人。
這種感覺,是愛嗎?
他愛上古朵朵了嗎?愛上那個讓他提心吊膽,擔心著隨時隨地會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固執的女孩嗎?
可這愛,來得好生淒涼。
他遇見她的時候,她已是另一個人的女友。
而他,也已不再是十七八歲沖動的少年。他剛才,眼看著她受愛情困擾,那麼無措,那麼苦惱,而他,是否該沖動地將這份愛傳遞出去,加深她的煩惱?
不,不能!
他搖頭,他沒法自私,沒法像梁少駒那樣,肆無忌憚地索取。
愛情,讓他變成一個怯懦的膽小表,只要一想到她,可能會因為自己的愛而皺眉,他便難過得寧願做一只縮頭的烏龜。
嘆了口氣,望著車窗外昏黃的燈光。這里是停車場,這里看不到天。
他閉上眼楮,擰開音響。
罷剛,她在這歌聲里哭泣。
熟悉的音樂響起,他趴上方向盤,想象著,以為她還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