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奈有素約,
怕笛里江城蕭索。
待扶醉滿把東風影,
沉沉夜酌。
——鄭文焯《憶梅蚊疵》
原來,需要求醫的人不是那日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紅衣女子,而是另外一個人。
當他們趕到軟香閣時,那小泵娘還沒有回來。
經過一番周折,他們才在軟香閣後院一間低矮的平房里找到她。
「綠柳!」
房門從里面牢牢地拴住了,老鴇看著謝慕駿陰沉得有些可怕的臉,戰戰兢兢地道︰「四少爺,你也知道,我們這些場子里混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崩血,我還要開著門做生意,就算心里頭有多疼她,也不能留她在閣子里。就算是眼前這塊棲身之地,我也是擔了好大的人情面子,才給她爭取來的。」
老鴇說到激動處,臉上肥肉片片亂顫。
謝慕駿哼一聲︰「不管是你的善心,還是紅荔的面子,謝某代她一並謝過,人,我馬上帶走,從此以後,她與你們軟香閣再無瓜葛。」
「帶……帶走?」老鴇臉上神情瞬息萬變。
那死丫頭嘴巴緊,就是不肯透露肚子里的野種是誰的?又不肯墮胎。一個水靈靈的丫頭,就那麼折磨得人模鬼樣的,她看了,心里頭憋氣,原以為會一尸兩命,賠本的生意是做定了,沒料到,半路上突然殺出這麼一個財神爺,別看那丫頭平日不吭聲,比紅荔的手段可高竿著呢。倒不枉她平日一番費心費力地教。
一時之間,那兩道圓圓的眼楮笑眯成了天海一線。
「這個……四少爺是明白人,在風月場里打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話音未落,一疊銀票落入手中,老鴇更是笑得一迭聲合不攏嘴,「好說好說,綠柳,柳兒,乖女兒,開門,開開門啊,你還跟媽媽賭什麼氣呢?瞧,你家倌人多疼你,從今以後,你就好好跟他過日子去吧。」
听到這里,一直站在謝慕駿身後的司徒聞鈴驀地垂低了眼,感覺眼前有些花,大概是被這軟香閣里太過嫵媚的燈燭耀花了、刺痛了。
用力眨了眨眼,不知何故心口悶得難受。
原不該是這樣的呀,第一次有人肯請她來醫病。她不是應該感到開心和振奮嗎?那是她多年的夢想啊。
或許,經過這一次,世人會慢慢改變對于女子行醫的看法?
她應該開心,是的,這一次機會擺在眼前,她是應該高興的。
緊閉的房門終于「咿呀」一聲拉開了,一個披散著頭發面目模糊的女子虛弱地倚門而立,看到謝慕駿,眼神閃了兩閃,而後,支撐不住地順著門框滑坐下來。
「小心。」謝慕駿一個箭步上前,打橫將她抱了起來,一邊走進昏暗的室內,一邊催促司徒聞鈴,「你快過來看看。」
她立即跟了上去。
小心翼翼地協助他將荏弱的女子放上床,頭倚靠在枕墊上,女子對她微微扯開一個虛弱的笑。
那笑容開在蒼白消瘦得沒有一絲一毫生氣的臉上,卻依然美得清麗月兌俗,震撼人心。
難怪,他會對她那樣溫柔緊張。
她心窩輕揪一陣,既苦又悶啊……原以為,他向來風流,她早已沒所謂,就算招惹再多桃花,她也能置之一笑、獨善其身,卻沒料,他的影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映上她的心,只此一件,她已身不由己,頭一遭嘗到了酸酸的醋味兒……
微一斂眉,她甩了甩頭,將手指搭上綠柳細弱的腕脈。
綠柳狐疑地看了謝慕駿一眼,卻始終沒有說什麼。
然而,那扇敞開的門外卻忽然風一般卷進來一個身穿火紅舞衣,眉間貼著紅色花鈿的媚艷女子。
人還未站穩,手已伸了過來,「啪」一聲拍掉司徒聞鈴探脈的手,「你干什麼?你想害死她嗎?」
她瞪住司徒聞鈴,鬢角一支紅色的羽毛隨著她憤怒的顫動而輕輕抖著。
紅荔?!
司徒聞鈴靜靜地直起腰來,什麼話都沒說。
是這樣的,世人看到女子行醫,多半就是這樣震怒的表情。
她已習慣。
這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紅荔!」謝慕駿臉罩寒霜,沉聲喝止。
令司徒聞鈴感到意外的是,紅衣女郎那樣沖天的怒火只在他冰冷沉靜得令人發寒的語聲之下便消失無形,看來,他在軟香閣眾位美女之中還是挺受歡迎,挺有威信的嘛。
驀地,她的唇邊浮現出一抹似是而非的淺笑。
然而,卻沒能逃過謝慕駿銳利的眼,深黝黑眸驟然一亮,「怎樣?她的病你能醫嗎?」
她沉吟一下,不答反問︰「民間有傳言,被女人看過病之後,那個人可能會一生被厄運糾纏,最後百疾纏身,不得善終,若是這樣,你也肯讓我醫治?」
他挑眉看了她好一會兒,「若真是這樣,你的理想,是否還會是成為本朝第一位女大夫?」
「我?」她忽然覺得好笑,「我想做女大夫,並不表示傳言不屬實。」
那樣無稽的傳言,她其實,根本不相信!
誰說被女人治過病,就會得罪瘟神,一生被病魔糾纏?
在丹霞山,她治過的山鷹野兔不計其數,它們不都還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奔跑在曠野林間?
正因為她不相信,她才想要做給世人看,傳說並不因為它曾被代代流傳,就一定是真實的!
然而,這畢竟只是她的想法。
就連爹爹,也是不贊同的。
以往,每次她跑去醫廬幫忙,爹爹總要警告她,只能按照爹爹開的方子,幫人抓藥熬藥敷藥,千萬不能自作主張替人開方。
沒有人肯冒這個風險。
從前沒有,現在……現在……
現在,謝慕駿那張清朗俊爾的臉正對著她微笑,他薄唇微掀,炯炯眸光注視著她,低沉醇厚的嗓音充滿力量。
這一刻,仿佛她要說,「她信那些傳言,她不敢替人治病」都是一種罪過。
他信賴的眸光令她堅強,他率然滿不在乎的微笑讓她安心,這沒什麼大不了,是的,沒有什麼大不了,不用緊張,她可以做好,真的可以!
她可以!
做好!
然而,有一個人卻全不這麼想,「你想做大夫?有沒有搞錯?你是想害死人是不是?你還嫌綠柳不夠可憐是不是?」紅荔激動地嚷。
「我相信她!」謝慕駿神色不變,打斷她。
他看著司徒聞鈴的目光沒有絲毫振動與改變。
司徒聞鈴心一悸,驀地捂住了嘴。
他說什麼?
相信她?
他說,相、信、她!
從來沒有人這樣斬釘截鐵地為她說過話!從來沒有人會因為她的理想,與世道傳統宣戰!知道的人,會嘲笑她,真是白日做夢呢。就算是爹爹,也只能嘆息,可惜她生為女兒身,不能將司徒家的醫術發揚光大。
而這剎,幽室寂靜,輕塵浮動在燈影里,謝慕駿的話一字字一句句敲進她的心坎,胸腔驀地一暖。
她微微別過臉,感覺眼角有些陌生地潤澤了。
「瘋了瘋了,你們全瘋了!」
紅荔幾乎是發狂地瞪著眼前忙碌的少女,再顧不得氣質是否優雅高貴,神情是否嫵媚動人。
「他居然真的要你為她治病!你居然真的以為你能保住她的孩子?」
可笑!真可笑!
他憑什麼相信她?
這個毫不起眼的小丫頭又憑什麼夸下海口?她真以為她是神啊?
「你踩到扇子了。」相較于她的焦躁憤怒,司徒聞鈴則顯得過于平靜。
紅荔先是一愣,接著,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惱地瞪了腳下黑乎乎的灶扇一眼,紅色的絲緞繡鞋踩在油膩斑駁的扇面上,令她一陣惡心。
她跳著退後兩步,看司徒聞鈴若無其事地拿起扇子扇了兩下。
廚房里悶熱的空氣攪動起來,爐灶里的火焰霎時躥高了,黑色藥汁在藥罐里汩汩冒著熱氣,燻燙了那張認真而沉靜的臉。
可惡!
裝得倒真像那麼回事!
紅荔恨恨地翻了記白眼。
「我知道你心里在怎麼想。」她雙手抱臂,發下狠語,就不信不能撕下司徒聞鈴那張偽善的面具。
「喔?」她果然有了反應,挑起一眉回望紅荔。
「你不就是想討好駿少嗎?你以為你這樣幫他,他會感激你?會對你另眼相看?甚至……」高挑的眉眼輕蔑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干脆將你收入房內,做個侍寢丫頭?」
眸中光芒輕輕一跳,司徒聞鈴轉眸繼續看顧著爐內火焰,聲音輕悄淡慢︰「綠柳是你的親妹妹,不管我是出于何種目的,若真能護她母子平安,難道,你不開心嗎?」
「開心?」紅荔譏誚地撇了撇嘴,「我為什麼要替她開心?她這麼做,可曾為我著想?」
正因為是親姐妹,綠柳這樣瞞著她偷偷懷了謝慕駿的孩子,才是更不可原諒的!
謝慕駿是她的!
誰也別想搶走!
不管是用任何手段,都不可以!不可以!
紅荔殘忍冷酷地說︰「你這個笨蛋!你難道看不出來,那個女人是想用孩子綁住駿少嗎?你還幫她?你是想引狼入室嗎?」
引狼入室?
不,那還不知道是誰的家?誰的室?
灶里的火苗映在司徒聞鈴明亮的眸中,「 里啪啦」地跳著。
紅荔卻驀地笑了起來,「對喔,我差點小看了你,你這人真狠毒,綠柳哪里是你的對手?就算她這次僥幸能保住孩子性命,日後多半也是癆病表一個,沒多少風光時日了,被女人那雙手診過脈,開過方的人,還能得意多久?你真狠!真毒!」
連她都不得不佩服!
「怎麼?被說中心事了?不吭聲了?」紅荔得意地俯瞪住司徒聞鈴。
司徒聞鈴也仰著臉看她,半晌,嘆一口氣,「既然我是這樣的人,你還不去告訴謝慕駿?」
她目光閃爍,充滿悲憫。
紅荔用這樣的口氣跟她說話,她卻只覺得可憐她。
愛情不應該使人變成這樣。
不應該呀!
「呵!我才沒那樣傻,我為什麼要告訴他?是他傻,相信你。其實我真不明白,」紅荔搖頭睇著她,司徒聞鈴的目光讓她感覺不舒服,「你不是他家里那女人的貼身丫頭嗎?他那樣對你家小姐,怎麼竟還相信你會真心幫他?」
「他對我家小姐怎樣了?」又是輕輕一嘆。
為什麼?就沒有人肯放過她?
「你裝什麼蒜?別以為我不在府里就不知道駿少的事,他早跟我說過了,那個女人,不過是他娶來證明給王妃看的。」
「證明?」司徒聞鈴微微一愣。
她能證明什麼?
「證明王妃也有錯,證明——就算是王妃成就的婚姻,也不會有幸福的一天。」
積蓄了好多天的雨,這會兒終于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好似誰人的心破了一個洞,不大,卻扯著淋灕寥落的痛。
司徒聞鈴回到自己暫時棲身的那間小屋里,茫茫然吁了一口氣。
這是一間不大的四合院,謝慕駿暫時便將綠柳安置在這里,照顧她的那個小泵娘本也是軟香閣的人,他便將她一塊兒贖了出來。
他對綠柳,真可謂是體貼周到。
司徒聞鈴有些疲倦地倒坐在椅子里,四腳躺椅承受了重量,悠悠地搖晃起來,這原是一個多麼悠閑愜意的夏日黃昏,執一壺花茶,坐于窗前,看院子里盛開的木棉花悠然綻放,听淅瀝不絕的雨聲滴落在水池里,滴答……滴答……
她的生活,原是那麼簡單安靜得有些寂寞的呀。
而如今呢?
如今的她,到底在做些什麼?
頭,有些陰惻惻的痛。
她伸手拿起茶壺,一提之下,才發覺是空的。
這幾天,大家都忙著照顧綠柳,誰還顧得上別人?
尤其是他!
他已經有幾天不曾合過眼了,她從沒見他如此緊張在乎過一個人,心里說不妒忌那是假的,但,她除了是他名義上的妻之外,還有何立場,去嫉妒她?
包何況,那個身份還是她現在最最厭惡的。
她寧願不是她!
寧願不是!
或許,少了這層牽絆,她和他還能做朋友?
但如今,即便是做朋友,也是奢侈的。
她的身份終有被揭穿的一天,到了那一天,他又會如何?如何看她?如何想她?如何面對……她?
窗外,細雨綿纏,濕漉了天,濕漉了地,也濕漉了她的眼……
或許,閉上眼楮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睡著了便什麼都可以不想,什麼都可以不做,什麼煩惱都不必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