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帳外是少女們旋舞著的白色水袖,雖是寒冬,卻也驅不散滿地熱鬧歡騰的景象。
帳內,冒頓端坐于單于坐床之上,靜靜地擦拭著手里的弓箭。或許是帳里的火盆燒得太旺,細細的火星飄起來,一瞬,又紛紛亂亂地滅了。
地上,黑壓壓地跪了一群女人。
這些人,曾經都是單于的閼氏。她們或受寵,或早已被君王拋在腦後。但此刻,卻只能無一例外地匍匐于冒頓的腳下,接受命運對自己的安排。
彬在最前面的是側閼氏欽蘭。
其後,是玉閼氏、虹閼氏、麗閼氏……
還有一些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女人。她們的臉上多半是沉重而又麻木的。低眉順目,像對待從前的頭曼單于一樣,恭順地接受新的君王,新的天!
「你起來。」
我是最後一個進帳的,按位分,也只能跪在最末一位。
然而,我還僅僅只是曲了半膝,冒頓的眼已經從擦拭的弓箭上抬了起來。
我堅持著跪在下面行了一禮,才起身低頭立在一邊。
冒頓的眼神閃了一閃,但只一瞬,又專注于手中那張瓖著精美寶石的雕花硬弓。正是這把弓,助他弒父奪位,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卻不知此刻,雙手摩挲過弓脊之時,他心里在想些什麼呢?可曾有悔?
正思慮間,猛然感受到兩雙視線同時落在我的身上。
不用看也知道,充滿希冀與懇求的,是欽蘭閼氏。而怨懟的情緒,則來自玉閼氏。
我心里暗嘆了一口氣。
本欲置之不理,但,側閼氏終歸是蕖丹的母親。蕖丹此刻尚在拘押監禁之中,她可不要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才好。
我不著痕跡地抬了抬眼,沖欽蘭閼氏微微搖了搖頭。
然而,她的眼色卻驀地冷了下了,充滿了怨恨與不屑。
我知她誤解了我的意思,一時卻又沒法與她說清,只能希望,聰明于她,能體會我的無可奈何。
包希望她能夠明白,冒頓絕不會因為她人三言兩語的勸說,便改變心意。
要救蕖丹的性命,我們首先應該保重的,是自己的命!
然而,再聰明的女子,也會有失算的時候。
但也或許,並不是她失算,而是,她太懂得男人的心。
像所有英雄一樣,冒頓,也只是一個男人。
包何況,他還是一個風流愛美的男人。
「殿下。」終于,須卜欽蘭直起縴柔的腰肢。
帳中的氣氛陡然因她這聲突兀的嬌喚而變得凝滯,仿佛繃緊了一根隨時會斷裂的弦。
如她所料,冒頓抬頭,對她投以注視的目光。
她伸手,掠一掠鬢角的發,嫣然一笑。
迸語說得好︰「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迎著這滿室星火的紅光,盛裝中的蘭閼氏是如此縴弱而美麗。縱使一夜之間蒼老憔悴了許多,但鉛華裝成的她另有一種描摹不出的雍容嫵媚,如同紅燭深照中的海棠。
只恐海棠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那一刻,仿佛帳內燒得暖融融的炭火,都只是為了這一株傾城絕色的夜海棠。
冒頓在那邊早已看得呆了,我雖仍然低著頭,卻依然能從欽蘭閼氏那雙飄飛的眼眸里讀出冒頓的震驚。
大約沒有一個男人能逃得過胭脂紅妝所布下的溫柔網吧。
我忽然感覺腳底有些浮啊的,像是踩在棉花堆里一樣,心里說不出是喜還是悲。
雖然刻意扭過頭去,但是,這金帳雖大,單于的一舉一動還是無可避免地落入我的眼中。
我看到他微笑著放下手中的弓,微笑著站了起來……
一旁的玉閼氏早已按捺不住,膝行向前兩步,「陛下!」聲音里帶了一股憨甜的顫意。
她終于也會害怕了啊!
當這些女人的命運,都掌握在眼前這個男人的手上時,曾經有過的愛與恨,痴與怨,都已成過眼雲煙!
前塵往事,俱往矣!
如今,能得他青睞眷顧,便已滿足。
冒頓卻只是一徑走到欽蘭閼氏面前,由上而下斜睨著她,「你很想做我的閼氏?」
欽蘭抬頭,嬌弱地笑,「欽蘭是陛下的閼氏。」
「真可惜,」冒頓彎低了身子,手指撫過她略微消瘦的臉龐,「父王看不到你現在的樣子。」
欽蘭由他輕薄,「欽蘭蒲柳之姿,能侍奉兩代君王,是欽蘭的福氣,只是……」
她略頓一頓,冒頓已收回手來,冷冷地覷著她。
欽蘭咬一咬牙,卻還是叩首下去,「我的兒子年幼無知,受他人挑唆,冒犯了陛下,欽蘭斗膽,請陛下……」
「不要再說了。」
我一驚,抬起頭來。
無數浮扁從冒頓的眼角一掠而過,父母之愛,夫妻之情,兄弟之義,摯友之誼……所有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被眼前這一張美麗的臉一手扼殺。
眸內冷光離合,隱含著惡心的厭棄之色,「你的兒子,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死!」
「可他是你的親弟弟呀。」
「在你挑唆頭曼殺我的時候,你可曾想過,我是他的親哥哥?」
那一瞬,須卜欽蘭的臉煞白如紙,昂然端跪的身子忽然如一束枯萎的花瓣委頓于地。
紅顏,最終只成為禍水。
我心中不忍,卻也無計可施,只是無聲地扭緊了衣襟。
低低的啜泣之聲從萎趴在地的欽蘭口中逸出。一時之間,帳內人人自危,無人再敢自恃美貌,多說一個字!
冒頓環顧伏跪在他的腳下,大氣也不敢出的一眾女子,微微一笑,道︰「我,撐犁孤涂單于,攣?冒頓,今追封前太子妃呼延冉珠為大閼氏,」隨後,他轉身面對著我,「我的大閼氏已死,從今以後,你,賀賴氏曦央郡主,做我的新閼氏。」
此語一出,帳中人人大驚。
我早已不是什麼賀賴部的郡主,如今,他這樣宣旨,很顯然是廢掉了我的王妃之位,為我和蕖丹一黨劃清界限。
冒頓如此做的深意,是什麼呢?
他——是在警告我,莫要重蹈須卜欽蘭的覆轍嗎?
我看了須卜欽蘭一眼,默默地跪在她的身邊,沉吟良久,才道︰「今日,陛下擁有了一切,天一樣遼闊的疆土,雲一樣連綿不絕的牛羊,星星一樣數不清的奴隸和子民,還有這數十位雍容美麗的閼氏。曦央不過是一名罪臣的妻子,他的一牛一馬,一人一物都听憑陛下發落,陛下讓曦央做你的閼氏,曦央本不該多言,只不過,陛下曾經答應過曦央……」
我要的自由!後面一句我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是君,我是臣,很久以前便懂得,終有一日我們會走到這一步,只是到了這一刻,才發現,縱使心里有再多相熟的記憶,但,上下有別,還是不容我稍有逾越。
別說他並沒有親口許諾,就算他說了,那又如何?
君王的誓言,是再美麗不過的謊言。
我深知,但卻又不得不把它當作最不可靠的憑恃。
冒頓微微有些動怒,「我沒有想到,你會如此為他。」
「曦央不為任何人,只為一己的安樂。」
「一己的安樂?」冒頓冷笑,「你的意思是說,做了我的閼氏,我給不了你安樂?」
我只有叩首,卻不再說什麼。
沉默,只有異樣的沉默。
我能感受到冒頓的怒意,卻也只能苦笑著嘆一口氣。今日我若不能一力回絕了他,來日才是我的大患呢。
良久、良久,冒頓終于開口︰「凡我匈奴跑馬之地,沒有我冒頓得不到的東西,但你不同,你救過我,又曾與我出生入死,我要你自己點頭同意。」他的聲音隔著一層融融的火,听不真切,但卻字字入耳驚心。
「只要你點頭,無論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
無論什麼條件?是否也包括蕖丹?
我驀地抬頭,望著他幽邃的黑眸。
他所能給予我的交換的籌碼,最大的額度究竟在哪里?
正要開口,攏在白裘披風內的手驀地被一只冰涼的小手給握住了。她握得那麼用力,手指痙攣著,幾乎掐斷了我的指骨。
但我知道,我終究還是會讓她失望。
不是我不肯,而是不能冒險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充滿歉意地看了發髻散亂、心喪若死的須卜欽蘭一眼,她眼里陡然迸射出來的希望之火燒得我的心隱隱作痛。
我垂下頭來,緩緩地說︰「曦央有一奴,去年打發回部落看望族長叔叔,至今未歸,曦央請求陛下派人打探一下此奴的消息。」
冒頓緊繃的神色為之一松,大笑著攙我起來,道︰「這有何難?別忘了,你的夫君是草原上至高無上的王!別說是一個奴隸,就算是千畝草場,成群的牛羊,我都給得起。」
我虛弱地回他一笑,卻冷不防被一股大力扯了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
「你、你這個賤人!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你一早跟冒頓勾搭成奸,是你害了我的兒子!是你!」
須卜欽蘭狀若瘋狂地撲上來扯我的衣襟。
最後的希望也宣告破滅,可憐她這顆身為人母的心。
我閉上眼楮,不欲與她為難。
「你想我的兒子死是不是?我跟你同歸于盡,同歸于盡。」她嘶聲尖叫,認準我方才故意放過了救蕖丹的機會。
我的頭發亂了,眼前晃動著尖利的指甲,眼看著就要揮上我的臉頰。陡然听得「啪」的一聲響,冒頓將失去神志的須卜欽蘭從我身上提了起來,揮手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她左頰高高鼓起。
「你瘋夠了沒有?」
從來無人對她如此疾言厲色,須卜欽蘭一嚇,神志似乎更加痴迷了。
「你打我?陛下你竟然打我?我十三歲侍奉陛下,十五歲為你誕下麟兒,你看看,我們的丹兒多討喜,他又聰明又伶俐,將來,是要做單于的……他是要做單于的……」
須卜欽蘭又哭又笑,冒頓手一松,由著她跌坐在地,號啕大哭。
那尖刻刺耳的哭聲,久久……久久……
回蕩在金帳宮空闊的穹廬之內,令人惻然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