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歌 第七章 歸去(1)

「誰都不許走!」一聲隱含著怒意的嗓音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遽然一驚。

看著眼前蜂擁而至的匈奴騎兵,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阿喜娜更是嚇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身子如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我伸出一只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雙眼直視著馬上的冒頓,「陛下明鑒,這里沒有亂黨,也沒有人要走。」

冒頓淡淡地看了阿喜娜一眼,「這里風大,好好伺候你家閼氏回帳休息,她身子不好,染上寒氣唯你是問。」

他的聲音冷厲,我憐憫地看著戰戰兢兢的阿喜娜,終于,什麼都沒有說。

忽听得馬蹄聲傳來,一名侍衛奔來報告︰「大單于,白羊亂黨沖這邊殺過來了。」

冒頓冷笑,「他們不突圍,反而朝里闖,大約是不想活著出去了。」說罷,策馬第一個朝侍衛奔來的方向沖去。

鳴鏑戰士們緊隨其後。

我與阿喜娜對視一眼,彼此都自對方眼中看到一臉蒼白的自己。

這樣過了片刻,遠去的喊殺聲又驀地折了回來,愈來愈近,漸漸地,沖天的火光之中已然可以清晰地照出前方一線游蛇般竄過來的混亂。

「曦王妃可是在此?」那聲音來得極快,如一道旋風般,帶動身後追趕的匈奴武士在火光獵獵的大地上鋪成無數道直線。

「是王妃,王妃在這里。」阿喜娜尖銳的聲音在混亂中響起。

馬上騎士得到肯定的回答,瞬間,戰馬便直沖到我面前。

「停止射箭!」後面追趕的匈奴武士們得到命令,弓箭立止,但鐵蹄敲打地面的聲音還是震耳欲聾。

我苦笑著看著面前渾身是血,顯見是拼了性命才闖到這里來的白羊戰將,幽幽地吐了一口氣,「蕖丹是否已經安全離開?」

戰士有些詫異,然後才帶些傲意回答︰「是。匈奴王子已然從西面突圍。」

我點了點頭。

丙然,說要來帶我走,不過是蕖丹迷惑冒頓的一記幌子。此時此刻,我對于他來說,不過是他逃亡路上的一個累贅,他怎麼會傻到冒如此大的風險,只為帶上一個沉重的包袱?

「不會的,殿下不會獨自離開的。他說過會帶王妃一起走的。」阿喜娜兀自喃喃不可置信。

「蕖丹那小子終于是長進了啊。」不知道何時,冒頓的身影已然從團團圍聚的匈奴騎兵中走了出來。

他直視著馬上的白羊戰將,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那人也不說話,只筆挺挺地端坐于馬背之上,完全是一副將生死置于度外的樣子。

「我不知道白羊王手下居然還有你們這樣的死士。」冒頓說。

白羊戰將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兄弟們的血都灑在匈奴這片土地上,我也沒有想過要活著回去,今日,我將頭顱置于大單于刀下,來日,必將看著白羊的鐵騎踏平匈奴的草地,為王女洗刷冤屈。」

「果然是為了白瑤。」冒頓沉沉地看了白羊戰將一眼,不再理會他,只轉眸冷睇著我,「你很失望吧?蕖丹並不是真心想要帶你走。」

我微微搖了搖頭,「並不曾希望過,何來失望?」

冒頓冷笑,「你明白就好,蕖丹那小子,除了利用女人,也做不出什麼大事。再說,他能利用你一次,便能有第二次,這樣的人,諒你也不會對他死心塌地。」

我倒是真心甘願呢。我在心里低低地說。

我欠蕖丹太多太多,若他能利用我,保他自己平安無恙,就算再多被利用幾次又何妨?

只不過……

我故意不去想,當白羊死士沖到我面前來時,若冒頓沒有及時喝止匈奴武士收箭,我會不會和那個誘敵深入的白羊戰將一起,成為箭下亡魂?

冒頓見我低頭不語,以為我也為蕖丹的做法感到寒心,便轉身吩咐近衛︰「賜須卜氏欽蘭白綾自盡,曝尸于寨前,並厚葬所有白羊死士。」

一直神色漠然的白羊戰將震動無比地瞪著冒頓,半晌,下得馬來,但也僅僅只是低頭,朝冒頓行了一禮,「這是代表我所有死去的兄弟感謝大單于的寬宏厚誼。」

說罷,揚起袖中短劍,朝自己前胸重重扎了下去,赤紅色的血液如春日的融雪般奔瀉而下,灑在這片戰火狼藉的雪地里。

阿喜娜「啊」地驚呼了一聲。

我亦緩緩閉上眼楮。

這漫長的冬天,快要過去了吧?

讓一切都過去吧!

黎明時分,是光明來臨之前最黑暗的時刻。

士兵們還在清理著戰場,被焚毀了家園的平民們正在廢墟上重新支起嶄新的帳篷,睡眼惺忪的孩子們歪靠在路邊,女人進進出出地忙碌著,不時回頭照看一下熟睡的孩子……

金帳宮的燈火徹夜未息……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穿過街道,在廢墟上縱越如飛,人們在偶一抬首間,或會看到一縷黑色的風影從身邊掠過,留下一道難聞的腥味。

但是,今夜的血腥味還少嗎?

沒有任何人會在意。

人們依舊麻木地低頭,繼續自己手上的工作。唯有天際的蒼鷹,不斷盤旋低回,追逐著那一道幾乎與夜色同為一體的黑影。

「伏瑯?」

一夜未曾合眼的我看到帳簾輕輕一掀,便猛地從坐榻上跳了起來。

黑衣黑甲的伏瑯出現在我的眼前。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帳內帶起一陣腥風,「郡主。」泛著銀光的衣甲發出輕微的 啷聲。

我眼眶濕熱,連忙扶他起來,「辛苦你了。」

「這是伏瑯分內之事。」

他仍然堅持著行完禮,才立身。

我無奈地看著他,經歷了這麼多事情,經過這許多時日,他還是初見時那個穩固隱忍、卓爾不群的少年,而我,卻早已不是賀賴部那個對命運的愚弄充滿了沮喪,對未知的前途既膽怯又好奇的女孩了。

然而,幸好還有他,還有他沒有變。

「頭曼的人頭帶來了嗎?」

「帶了。」他點了點頭,拉拉縛在肩上的背包帶子,「事情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只不過,經白羊王這麼一鬧,我們要救蕖丹殿下就不容易了。」

我靜了一會兒,才苦笑著說︰「不用了,蕖丹根本不需要我們去救他。」

伏瑯並不接話。

我振了振精神,「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是可以回賀賴了。」想到回去之後,我就可以再見到那個東胡人霍戈,想到他或許已經醒了過來,想到他可能就是學長,我便再也坐不住了。

在這里,在王庭中,誰生誰死?誰成誰敗?誰利用了誰?誰又欺騙了誰?

這些對于我來說,有什麼相干呢?

我只要日後能和學長一起,即便再也不能回到屬于我們的時代,那又有什麼關系?我們可以去中原,找一個清靜美麗的地方,過著只有我們自己才懂得的生活。

平凡!快樂!

這就足夠了!

伏瑯點了點頭,率先走了出去。

我亦快步跟在他的身後。

身上早換了件普通士兵的服裝,一路行來,竟沒半個人攔阻。

寨門口的守衛大約是見過伏瑯的,並不多加盤查,立即開了寨門。我們很快走出王庭,但見一平廣大的原野籠罩在夜色中,蒼鷹在頭頂盤繞飛旋,靜謐詭異。

伏瑯引指為哨,打了個呼嘯。

很快,夜色中奔來兩騎,其中一騎赫然便是「滿月」。

我們對視一眼,彼此極為默契地微微一笑。

沒走多遠,忽听得身後蹄聲大作,心中一凜,回頭看去,果見一隊騎兵高舉火把從寨內奔出。

「快走!」伏瑯在我的馬後下了一記狠鞭。

我驚呼一聲,感覺風在耳後犀利地刮得生疼。

迎著風的方向,是一團黑色的包裹筆直朝我丟過來,強烈的腥臭味撲鼻而來。我本能地想躲,但一想到那里面的東西關乎霍戈的生命,便硬生生地停了下來,伸臂去接。

頭頂上的蒼鷹被血腥味一激,再也按捺不住,尖嘯著一個俯沖,堅硬的喙毫不留情地啄向我的手臂……

我閉上眼楮,不肯松手。驀地,風中傳來輕微的弓弦急響之聲,蒼鷹一飛沖天,唳聲長鳴。我倏地睜開眼來,只見那鷹掙到半空,又一頭墜了下來,血濺荒原。

我的手一震,再回頭時,伏瑯已落後我幾個馬身。

在他的身後,是冒頓,一馬當先,手挽長弓,「曦央!」他的聲音從風中散開來,隱隱帶著驚懼的怒意。

我又是驚又是急。

眼看著伏瑯掉轉馬頭,帶馬迎向冒頓,長刀在空中揮出凜冽的弧度,寒光湛湛,我卻不能停。

「滿月」如同瘋了一般,疾沖向前。

「伏瑯!」我高聲喊。

他回頭,對我輕輕扯了扯唇,「郡主,要辛苦你了。」

那樣充滿歉意的笑容,讓我的心恐懼得微微發顫,「伏瑯,你不要做傻事,不許回頭,我不許你回頭,這是命令,是命令。」陡然拔高的音量仿如尖嘯的寒風,生生割裂著耳膜。

然而,伏瑯的戰馬終是與冒頓的烏騅錯身而過,兩馬交錯的瞬間,伏瑯猛地一刀斬向冒頓的馬首。

我嘴里一聲驚呼。

「滿月」顛了一下,再抬眼時,卻不知怎的,伏瑯那一刀竟然走空,冒頓的烏騅馬竟越過他,依然馬不停蹄地朝我追來。

伏瑯回身欲攔,卻被隨後追至的匈奴騎兵如潮水般淹沒了。

刀鋒和著血影,在暗夜的雪原里潑灑出漫天清光,一半明,一半赭,宛如切開了地獄的裂口,等待著擇人而噬。

那一瞬間,我仿佛又看到澤野拍藥入喉時那抹異樣淡定的笑容,「那麼,你還是好好活著回去吧。」他在沖入狼群之前這樣對我說。

所以,如今,我還能活著微笑,活著哭泣。

然而,時至今日,莫非那慘痛的一幕,又將在我面前上演?

不不不!

我不是白羊王,不需要任何死士。

再不能用他人的鮮血,來換取我微薄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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