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賦 第五章 初醒(2)

我慢慢坐下來,十指交疊握在一起,沉默良久,才嘆道︰「我也曾經想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許天意讓我來此,真的是為了糾正某段錯誤的歷史。可惜,過了這些年,那些幼稚的念頭早已蕩然無存。丁可兒何德何能,能影響這許多人的命運?」

听了這話,霍戈驀地大笑起來,「你是不是言情小說看多了?什麼使命?什麼錯誤的歷史?歷史就是歷史,如果不是人為地去改變,怎麼會錯?」

「人為地改變?」我咀嚼著他話里的含義,「你的意思是……」

他傾身,隔著桌案直視我的眼楮,那樣黝亮的目光,讓我有一種恍惚不真實的感覺。

這……是夢吧……

一定是夢!

不然,我那可親可敬的學長,那總是掛著陽光般和煦笑容的男孩,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我們來到這里,注定是要做一番事業。什麼九王?什麼冒頓?什麼劉邦?什麼項羽?論學識、論眼光、論膽量、論智計……有哪一點比得上我?我知道什麼人可用,什麼人不可用,什麼仗可以打,什麼仗不可以打,什麼路可走,什麼路不可以走,為什麼我要屈居人下?吃這樣的狗食?」

我的目光靜靜地落到眼前一動不動的黑糊糊之上。狗食?原來今天他讓我吃這個,是要提醒我,安居于現在的環境,就是過著狗一般的生活?

可是,如果不安于現狀,那又會怎樣呢?

我慘白著一張臉,默默地抬起頭來,迎視著東胡君王那莫測高深的容顏。

或許,真正的災難,才剛剛開始……

「……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後出者斬,遂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備,遂滅東胡……遂滅東胡……滅東胡……滅東胡……」

我霍然驚起,冷汗從脊背涔涔滑落。

滅東胡……滅東胡……

這些文字,我在哪里看到過?為什麼那麼熟悉?可惜,偏偏又記不全。

冒頓一統蠻族,與長城之內的大漢朝分庭抗禮,長達百年之久。這是不可否認的歷史。那麼,匈奴與東胡的戰爭又是源起于何時,源起于何事?若是東胡敗亡,霍戈最終的結局又是什麼?

我將頭深深地埋入掌心。

以前一直忽略了匈奴與東胡的戰爭,因為東胡對于我來說完全是兩個陌生的字眼。可是現在,現在……我知道了霍戈的野心,無可避免的,兩個民族的戰爭,其實就是冒頓與霍戈的戰爭。

一邊,是我以為永不會再見,對我有恩,亦對彼此有著不可磨滅的傷害的名義上的丈夫。

而另一邊,是我曾經深深眷念,如今,與我同呼吸共命運的親人。

我不希望他們任何一方受到傷害。

可是,渺小如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擁被獨坐,四周靜寂無聲。唯有風聲從草原那頭掠過來,吹得營帳外懸掛的旗幡獵獵飛舞。

夜,是如此深了。

萬物都沉在睡夢里。

我卻愈來愈清醒。這些年來經歷的總總,像幻燈片一樣自我眼前一掠而過。以前,我總是堅守著一個信念,只要不偏離歷史的軌跡,無論為了自己的私心做些什麼,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因為冒頓,必然會作為一個勝利者登上歷史的舞台!

然而,今日霍戈的一番話,卻完全推翻了我堅守的準則。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歷史,是否真的可以改變?

我霍地披衣而起。繞過睡在門邊的茉葉,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帳外,夜涼如水。

草原上晝夜溫差大,白日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石子路,到了夜晚,寒意沁人。涼意穿過薄薄的鞋底從我的腳底竄上來,侵入四肢百骸。

我盡量繞開巡夜的士兵,朝著霍戈的王帳走去。

澳變一個民族的習慣,尚且如此困難。更何況是改變一段歷史?

若是歷史改變了,未來又將會變得如何?是否還有我和學長的存在?我們是否還能經歷這場荒唐的噩夢?

一切都還是未知。

不!我不能允許霍戈因為一時的憤慨而做出讓他日後痛悔終生的事情來。

我低頭邊想邊走,遠遠的,猛然看到一簇火光沖天,轉眼之間,燒成一片。我驚駭地愣住了,匈奴王庭里那一場火中的變故還在腦中消散不去。火光、刀影、慘嘶、悲號……這些,似乎總是相伴隨行。

耳邊終于有了嘈雜的聲響。沖天的火光驚動了附近巡夜的士兵,士兵們雜沓的腳步聲以及呼喝聲又驚醒了沉睡的牧民。不明狀況的人們驚惶地沖出各自的帳篷,馬嘶聲、哭喊聲、喝罵聲交織在一起……讓我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王庭那個動蕩的夜晚。

「是九王?」

「九王的營帳!」

入耳是牧民們驚亂的聲音。

我的身子陡然一個趔趄,感覺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我本能地抬眼,望進一雙驚慌失措的眸中。

「庫托爾?」我訝然驚呼。

是他!出使匈奴的東胡使者。

他是霍戈的近隨,偶爾會在霍戈的王帳中看見他,又因為曾蒙他一路照顧,是以平日見他總是頗為客氣。

可今日,他行色匆匆,神情驚惶,全身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我一把抓住他,「你做什麼?」

庫托爾用力掙開我,慌不擇路地朝前跑。

他的身影還未在視線里消失,我的身後卻陡然躥出一小隊衛兵。

「把她拿下。」為首的隊長用力揮了一下手。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已有四五名士兵走過來,用明光赫赫的長槍架住了我的脖子。

「你們要做什麼?」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斧鉞加身,那是我在最悲苦最艱難的日子里都不曾有過的屈辱的境遇。讓我除了震驚和害怕以外,感覺更多的是委屈和憤怒。

「郡主深夜在此,又是想要做什麼?」隊長的臉上毫無表情。

「我做什麼?需要向你匯報嗎?」我挺了挺脖子。長槍鋒銳的寒光映著沖天的火光,顯出道道詭異的紅芒。我心底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然而,再一想,我終究是無愧于心,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這樣一想,心里多多少少安定了一些。

那隊長卻顯然不欲與我多言,使了個眼色,便有兩名士兵將我的手臂反擰了,推推搡搡地隨著他去了。

終于被帶到一間普通的民帳前,隊長下了馬,恭恭敬敬地俯首向里報道︰「縱火之人已然拿到,請九王發落。」

我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掙扎著嚷︰「不是我,我沒有放火。」

可是,沒有人理會我在說些什麼。此時此刻,我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對于那些只知唯命是從的兵士來說,等同于聒噪的鳥語。

這樣徒勞地嘶鬧了一會兒,燈火幽暗的帳內才終于傳來威嚴的一聲︰「帶她進來。」

我又被眾人推推搡搡地帶進了帳中。

不知道是帳內沉悶緊張的氣氛,還是九王那嚴肅威武的面容,讓我陡然心生畏懼,終于切切地住了嘴。

沒有了我不甘的呼冤聲,四周陡然安靜下來。

遠處,風助火勢,焚燒萬物的「嗶啵」聲,兵士們奔踏救火的腳步聲,牧民們驚恐慌亂的呼喊聲,小孩子的吵鬧聲……似乎都淡化成遠天的背景。

眼前,只余這一個人!

東胡的精魂——九王台薩格。

我一眨不眨地瞪著眼前鐵塔一般的老人。他身形魁梧,須發花白,臉色因常年暴曬而顯出病態的酡紅,宛如醉酒一般,但卻並不給人滑稽可笑的感覺。反而,讓人不敢忽視這位老人身上所深深烙印著的非同常人的風霜和閱歷。

我微微抿了抿唇,安靜地等待著九王的眼神冰冷地從我身上劃過。

如刀鋒一樣凜冽。

或許,在他的心中,我這個迷惑霍戈的女人,遠比今夜從天而降的大火來得更危險更令他心生警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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