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賀賴部的郡主,匈奴王的大閼氏——賀賴曦央?」九王的聲音帶著一抹沙啞的悶鈍。仿佛一把生了銹的刀緩緩擦過磨鐵石,入耳驚心。
我被士兵們按住肩膀,壓跪在地,只有努力抬頭,才能直視九王的眼楮。
「是。」我說。
「那麼,你深夜縱火燒帳,又是何居心?」
「我沒有。」
九王的眼楮微微斜瞟向站在一旁的衛兵隊長。
隊長趕緊上前一步,稟道︰「回九王,起火的時候,末將正帶著弟兄們在營地巡邏,看到火起,大伙都急著趕往出事地點救火,卻發現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從九王帳前閃了出來,末將喝問了一聲,那人不但不停,反而掉頭就跑,末將只好帶人追了過去,」隊長頓了一下,轉身看著我,「末將追上之後,才發現那個人就是郡主!」
「不是我!被你們追趕的那個人是……」
「是誰?」隊長逼近一步。
我陡然警覺起來。听了隊長的講述,很顯然,縱火之人十有八九是庫托爾。但庫托爾是霍戈的親信,他為什麼要在深夜縱火焚燒九王的營帳?是想就此燒死九王嗎?這策略雖然愚蠢,行事更是莽撞,但很有可能,幕後指使之人就是霍戈!
我能將霍戈推至九王的槍尖上嗎?
「郡主有何話說?」九王沙啞的聲音,听著讓人說不出的難受。
我垂眸,心里閃過無數個念頭。霍戈的野心,從來都是掩飾得極好的。若不是白日里與我曾有過一番交心之談,我亦不會懷疑他有獨攬大權、君臨天下的霸氣和野心。
聰明如他,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糊涂事來?
我兩相權衡,猶豫不決。
「郡主!九王問話,不能不答。」隊長不滿地提醒。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罷了罷了,為今之計,為自己洗月兌罪名才是當務之急。
一咬牙,抬起頭來,「庫托爾!那個人是……庫托爾。」接著,我將如何撞見庫托爾,如何看他月兌逃,又如何被隊長所擒細細說了一遍。
九王沉吟不語。
左右早有親信出得帳去,點齊人馬捉拿庫托爾去了。
餅得片刻,親兵回報說︰「在九王營帳的北面山坡上發現庫托爾的尸體。」
死、了?
我心底一震,敏感地覺出今天這件事有些不同尋常,似乎……所有的證供都對我不利。
丙然,便看得九王面色一沉,「郡主還有什麼話說?」
我強壓下心頭的震怒和恐懼,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平靜如常,「庫托爾雖死,但殺人凶手仍在,九王若是將凶徒緝拿歸案,自然能審個明白。」
親兵走到九王身邊,不知道說了一些什麼。
九王驀地大笑起來,笑聲桀桀,「好!本王就是要審個明白!」語罷,忽然從手上拋出一樣東西,輕飄飄地落在我的腳邊,「你看看,這是什麼?」
那是一條雪白的絹帕,上面用五色絲線牽藤絆葛地繡了一朵花,細看其實是一個簡體的「衛」字!
那樣熟悉的事物被陡然置于眼前,我心底驟然一寒。
不知道這樣東西如何會落入九王手中?
「這絹帕可是為你所有?」
「不錯。」
九王笑,「原也是,我看這東西也不大像是我們東胡女人所有。」
衛兵們臉上亦露出或鄙夷或譏諷的訕笑。
我默然不語。
九王續道︰「這帕子是握在死者手里的東西,賀賴曦央,你還有什麼話說?」
賀賴曦央!連虛偽的一聲「郡主」也省了。
我苦笑著,緩緩抬眼,掃過面前威嚴的九王,盲從的侍衛,一字一句道︰「我無話可說,但我不認罪。」
九王神色如常,「不錯,此案關聯甚大,你一個女子,就是給你天大的膽子,也是獨木難支。」他沉吟了一下,站起來,負手走到我的面前,「如果你肯招出幕後主使之人和同黨,本王可以對你從輕發落。」
幕後主使之人?
我陡然明白了其中關竅。
在東胡,與我最親近的人不過就是東胡王霍戈。再加上已被殺人滅口的庫托爾亦是霍戈的親信。只要我認了罪,即便不招出霍戈,明眼人也是一看便知。
看來,九王是要先發制人了。
霍戈將來的處境怕是越發艱難。
我的目光閃了一閃,從這個方向,只能看到九王衣衫前襟上用金絲織就的一只飛鷹,「我沒有放火,我不服,我是冤枉的。」
九王的聲音驀地變得森嚴低沉︰「既然是這樣,我只好先將嫌犯收監,再慢慢地審。」左右侍立的近衛們又一哄而上,將我拖出大帳。遠遠的,風吹過殘帳上的破絮,發出嘶嘶的漏風聲,宛如無數條蛇在被火光涂紅的暗夜里吞吐著猩紅的長信。
我知道,這漫長的一夜,才剛剛開始。
說是擇日再審,可是,自那夜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到九王。不只是九王,連霍戈也是杳無聲息。
仿佛自那日之後,這一方囚帳又被棄之于時光的罅隙里。
若不是每日在固定的時刻都會由同一個小奴隸為我送來飯食,我一定會以為,老天爺二度戲我,將我再次拋入另一個時空里。
每日晨昏,我只能瞪大了眼,直愣愣地躺在帳內唯一的一張毛皮床墊上,仰望著穹廬的天頂,看似想了很多,其實,什麼也沒想。
這一次,無從想起。
我甚至連著了什麼人的道都不知道。
包不知道,九王囚禁我的目的又是什麼?為何霍戈到如今,半點消息也無?
我就這樣躺著,從深夜到早晨,再從早晨到深夜,一動也不動。那送飯的小奴隸亦不驚動我,每次總是沉默地坐在帳篷的角落里,等著我自己醒來,自己拿飯吃,看著我再度躺下去,他才收拾碗筷離開。
第二日,再重復昨天的故事。
倘若那時有人從帳外經過,看到帳內的情景,恐怕會以為這里多了一具死尸吧。
但是,我除了直愣愣地躺著之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這樣到了第十日,帳簾猛地被人揭了開來,與小奴隸不同的是,那人「咚咚咚」地直沖到我面前,然後「 」的一聲跪了下來。
「郡主。」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從床墊上坐了起來,看著眼前熟悉的人影,好半晌,終于欣慰地吐了一口氣,「你來了。」
茉葉抬頭,愕然震驚地看著我,從她晶亮悲痛的眼眸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憔悴蒼白的自己。不似人形。
想到這幾日,身子雖然躺著一動未動,可意志與思想,到底還是遭受著前所未有的煎熬。
不由得苦笑著模了模自己的臉,「還好,這顆頭顱仍在。」
茉葉扯了扯嘴角,大約是想賠笑一下,可終究還是笑不出來。
我輕嘆著將她拉起來,「這幾日你可有見過主君?」
茉葉慌忙點了點頭,用袖子按去眼角的淚痕,「主君讓我來告訴您,要您好好休息,養好自己的身子,千萬不要擔心,也不要思慮太多,外面的事情自有他來處理。」
「外面……有什麼事情?」
茉葉輕聲說︰「听主君的意思,縱火的主謀已然查清,是……」她低眉,從眼睫底偷偷看我一眼。
我心里打了個突,「是誰?」手指在袖中不由得握緊了。
「是……單于。」
我腦子里頓時轟然一響,無數紛亂的念頭紛至沓來。冒頓?他們的目的居然是冒頓?!
「這麼說,我縱火行凶的罪名已然坐實了?」
茉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怎麼會這樣?他怎麼能這麼做?」手心里沁出冷汗。我猛然朝前跨了一步,可是,連日來心力交瘁,憂心忡忡,讓我的體力耗到極限,只是如此一個輕疾的動作,已讓我頭腦發漲,陣陣昏眩。
茉葉擔憂地扶住我。
我頹然坐倒在床墊上,一絲涼風從褲腳鑽進來,涼颼颼的,如冰冷的小蛇爬上胸口,忽然噬了那麼小小的一口,心,便尖銳地痛了起來。
「既然認定單于是幕後主謀,九王打算怎麼做?」我的聲音艱難冷澀。
「听說,這次九王很是惱怒,派了東胡最精銳的鐵風騎去匈奴,像是要開戰的樣子。」
我眉峰一顫,半晌,卻搖了搖頭。
「不會,九王不會輕易與匈奴開戰。這一次,多半是給個下馬威,讓匈奴割地賠償。」
茉葉驚惑地望著我,「郡主如何得知?」
我一怔,亦是被自己嚇了一跳。
我如何得知九王的目的是割地而不是開戰?如何得知?
莫非,我曾在史書上見過?卻只是隱隱約約一點模糊的影子,自己以為忘記了,卻在一點細微的觸動之下,下意識地月兌口而出?
那麼,學長霍戈,會不會比我記得更清楚一些呢?
「主君對這件事怎麼看?他說過些什麼?」
「主君沒有對我說什麼,不過,我听伺候九王的女奴們說,主君執意請九王備戰,九王很是生氣,當著主君的面發了很大的脾氣,讓當庭議事的將領官員們面上都很難堪。」
「這麼說,九王是不會接受主君的提議了?」
「是……不過……」茉葉欲言又止。
我嘆了一口氣,「我如今身陷囹圄,不是這個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就是那個人案板上的一塊肉,還有什麼消息是我听不得的?」
再壞,也不過是如此了。
現如今,我對九王來說,還有那麼一丁點利用的價值,等到冒頓果真如他所願將地讓了出來,那時,才真正是我任人宰割的時候了。
又或是,冒頓不堪一次又一次受辱,揮兵北上。
那麼,我這個匈奴奸細的日子怕也不會好過。
戰,是死;和,亦是死。
從這場陰謀開始醞釀的那一刻起,我這枚棋子已注定了消亡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