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一名姑娘看見陳精,便問她:「鄉下妺,干甚麼?」
陳精忽爾決定這樣說:「我來打工。」
泵娘上下打量她,然後走入院子內向人傳話,未幾,一名佣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來,問陳精:「牛二叫你來的?」
陳精不知牛二是誰,但她還是認了:「是啊!」
于是那女人便把她拉進院子中。陳精只見四周種滿鮮花,布置又花花綠綠,姑娘們嬌艷慵懶地各處坐坐,空氣中透著一陣香,陳精大開眼界之余,立刻決定留下。
一定有好東西可以吃。
她跟著佣人走到後房,那是佣人奴僕的休息間與住所。「我叫夫人來看你。」佣人對她說。
陳精問:「有沒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沒好好吃過。」
佣人顯得慷慨:「炒面好不好?」
「炒面?」陳精食指大動:「好!」
未幾,便有人送來一大碟炒面,陳精埋頭便吃,炒面中有肉絲又有菜,香濃豐盛,陳精一口按一口,她發誓,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
滿足得連眼角也會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濃妝、富貴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見陳精便說:「怎會是個女的!牛二不是替我找個男的嗎?」
陳精知事敗,她試圖張開塞滿炒面的口說話:「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著,皺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擔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費米飯!」
陳精連忙把口中炒面夾硬吞進喉嚨中,她急著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說:「我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繼而笑起來︰「她們是老鴇,每晚要與男人上床啊!小泵娘!」
陳精也就明白那是甚麼,那即是大姊時常與姊夫光天化日在田邊做的那種事嘛。于是她自然地說:「沒相干啊!」
誰料肥女人一摔開她的手,便是這一句:「你照照盆水啦!又黑又瘦一臉土頭土腦!哪有生意?」
陳精打了個突。自己有這樣差嗎?
「林媽,趕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轉身使走。
那個林媽只好由後門推她走,推了三數次,才推得動陳精。木門關上了,陳精迷惘起來,省城,比地想像中困惑得多。
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運用天賦本錢,原來混得好飯吃。
在後門踱步了一會,她決定找著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們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許多路,方才來到一座大宅,那該就是袁府吧!經過通傳,果然便有人讓她內進,一名中年婦人問了她一些問題,便著人帶她沐浴包衣,陳精知道,她找對了門。
這似乎是一戶富有人家,家院大,家僕也多,她更衣梳洗後,便隨其他家僕在院子內打轉,她經過了大房、二房、三房,于是她知道了,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婦人告訴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兩名婢女,而近來她多了個病,所以要多一個人來服侍。」
陳精問:「吃得好嗎?」
中年婦人瞄她一眼,說:「大太太不會虐待人,其他婢女吃甚麼你便吃甚麼。」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後,陳精便見著大太太。大太太年約五十多歲,肥胖,臉孔與體型和雙手也見腫脹,雙眼卻有點外露,說話時聲如洪鐘。陳精不知道她有甚麼病。
後來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訴陳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統壞了,一天大小二便多次,每次稀爛,陳精要負責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二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褲子與抹身抹腳。陳精睜大眼,她沒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陳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糞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間洗了三次褲子,臨睡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時候讓她吃飯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與蒸肉餅,她望著桌上食物,只有作嘔的感受。
還是生平第一次沒胃口。
後來,隔了數天,她習慣了,便吃得慣一點。袁府的伙食的確比鄉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有菜,只是忽然間,陳精有點後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閑下來之時,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也引發不了胃口。
曾經連一片肥羔也是極致美味,如今甚麼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月兌離這極厭惡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沒忘記,她來省城的目的是為了吃。
于是,陳精開始部署。目前最佳的辦法莫如調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來頂上,然後請一個外人來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陳精認為這推論合乎常理,于是她便著手實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別貴重的首飾,然後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臥寢中,利用竹席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環、手鐲、指環。
卒之,當首飾愈失愈多時,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們的臥寢,就在其中一張床下搜回原本失去的飾物,而那可憐的婢女,被拷打一輪後,趕出了袁府。
陳精以為奸計得逞之時,卻又事與願違,大太太決定從袁老爺身邊調來一名婢女,而陳精的位置不變,新調來的負責服侍大太太飲食,而她,繼續抹屎抹尿。
陳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雙手,無論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氣味。
從袁老爺身邊調過來的婢女,倒是還有點好處,陳精偷听到她與另一名婢女的對話,因而明白了還有別的奸計可用。
婢女甲問:「服侍老爺好還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說:「哎喲,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爺,真的不如走去怡紅院當阿姑更化算!老爺呀,吃飯要人喂,一邊喂他,他又一邊毛手毛腳,完了塞來一只雞髀便當打賞……」
陳精听著,雙眼亮起來,居然,服侍老爺有雞髀可吃!
婢女甲問下去:「老爺真是賤風流!三個妻子還是要羞辱下人!老爺這陣子沒到三太太那邊嗎?」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個不知是甚麼的女人病!怡紅院又要花錢啊!倒不如給下人一只雞髀作罷!」
陳精一邊听著一邊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優差。
于是處心積慮的,地想著服侍老爺的可能性。
袁府老爺年約五十多歲,人很瘦小,卻就是風流,陳精其實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便照做,人生,從來就簡單。
他喜歡毛手毛腳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爺每天晚飯前都在書房中打理些少事務,書房內一向沒有下人侍候,晚飯前大家忙于張羅,是一個沒人管的時辰。
一天,陳精早在廚房中盛起一碗湯,告知別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實,她捧著湯走到老爺的書房去。
推門而進,又轉身關上門。陳精對袁老爺說:「老爺,大太太叫我先讓老爺喝一碗湯。」
老爺抬頭,問:「是甚麼湯?」
「雞湯。」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爺說罷,把視線放回公文之上。
陳精于是說:「但大太太叫我要喂老爺喝完這碗湯為止。」
老爺抬眼,看到陳精臉上有嬌美的笑容,心神當下一定,然後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說罷,陳精便坐到老爺的腿上去,並且說:「我第一次服侍老爺,請老爺見諒。」
老爺立刻呵呵笑,陳精于是喂湯了。每喝一口,老爺的眉都揚了一揚,眼角的魚尾紋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陳精的縴腰。他不太認得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兩張臉這麼近,體香又這樣怡人,腰肢兼且軟,他才決定,這是一張要記下來的臉。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湯送上,氣定神閑,他的手從她的腰上位置緩緩掃上,她也只是輕輕扭動半分,這個任由抱在懷的娃兒,十分之討人喜歡。
湯喝完了,只得一碗。陳精放下空湯碗,把上身貼得老爺更緊,含情脈脈的,望進老爺的眼楮,她說:「以後我也來喂老爺喝湯好不好?」
「好!好!」老爺連應兩聲。
這幕喂湯上演完畢之後,老爺照樣往大廳與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陳精亦若無其事地走到後房與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飯。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魚有湯,比起在鄉下時真已是天堂,只是陳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窩補身,炖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陳精有上進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湯渣的層次。
而且,她要趕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她倒不相信,討了老爺歡心後,她還要與大太太的屎尿為伍。
此後每天黃昏,陳精都送一碗湯給老爺,老爺與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模模的階段。有時老爺讓她喝掉那碗湯,于是陳精便嘗過了人參、魚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極品的流質充溢著她的感官味蕾,精采之處,教她合上雙眼,仰頭享受那花口腔打轉的鮮美,老爺的手伸往哪里,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爺終于要求:「你不讓老爺真個享受享受啊!」
陳精把湯送往老爺嘴邊,她眯起眼說:「老爺,賤婢怕有辱老爺你啊。」
老爺伸手掐了掐陳精的腰肢,說:「怎會!老爺不知多喜歡你!」
陳精再把湯送往老爺嘴中。「老爺不會知道賤婢平日怎樣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進她的衣襟中。
「賤婢日日夜夜也要為大太太潔身。」
老爺立刻明白那是甚麼,他連忙停止了動作,也滿懷防備地注視她捧著湯的雙手。
陳精知機地放下湯,站起身來,距離老爺兩步,她說:「賤婢的心願,是以後都服侍老爺。」
老爺失去了扒在身上那柔軟的軀體,立刻體會到失去溫柔的失落。「好!好!我會安排。」屎尿的厭惡,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軟肉,其實又算不了甚麼。
「還有,」陳精一副楚楚可憐。「賤婢身體孱弱,後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爺可否批準賤婢進食三位太太的飯後菜?」
因著她的表情動人,老爺被打動起來。「飯後菜?不不不!你以後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樣。兼且--」
「甚麼?」陳精心急起來。
「兼且為你準備一間閨房,讓你好好療養身子!」老爺如是說。
陳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當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爺把手伸向她一拉,陳精糊里糊涂地便被老爺壓住了,她嘻嘻笑的,一點不介意。
簡直是想也未想過的厚待。
當夜陳精便在後房收拾細軟,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滿意,當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這些寵她不爭的了;三太太自從生下第二名兒子後,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爺;這一年間,只有二太太與老爺最親密,要不然,就是怡紅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陳精身後指指點點,她才不理會,蓮步姍姍地移居進她的小房間。雖然無下人服侍,但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服侍誰。老爺?雕蟲小技啦!炳!炳!咍!
之後,陳精過的日子與少女乃女乃無異,根本沒事可做,老爺不要她之時,她便只管吃吃吃。三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六餐,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時辰,她都放到嘴中。
蔥燒海參、松子魚、童子雞、翠玉餃子、煎魚腸、黃蟹粥、百花釀瓜、油泡豬腸……一天之內,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這就是存活的意義。
這就是幸褔。
日子如是般過了一個月,陳精見老爺對她熱情稍減,她唯恐變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了點辦法,而女人的辦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爺訴說,恐怕已懷了身孕,又說無面目愧對雙親,一邊說一邊飲泣,她哀求老爺賜她一死,好讓她有顏面見人。
老爺的提議是:「孩子生下來,袁家養。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陳精在心中盤算,那麼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爺不再說下去。房間內擺放了蜜餞官燕,陳精遙遙望著,忽然驟覺,一切無味。
無名無份,根本無地位可言,也無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陳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听說陳精有了老爺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後,便向老爺提議立陳精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討厭二太太,多了陳精,老爺的心便沒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與陳精,總算主僕一場,理應幫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藥茶,把消息告知陳精時,陳精再一次不可置信。來了省城不過七個月,她由下人變成袁府的四太太,簡直出人意表!
陳精雙眼噙住了淚,立刻想到的是,今後,衣食無憂了。
當今,最緊要,就是真的弄個孩子出來。
袞府娶四太太沒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豐富的,陳精的生活也改變不大,房間依舊,但換了全新的被鋪,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掛了些金器,而身邊,多了一名婢女。
稍為特別一點的事情為,自娶親的那天開始,天便狂灑下雨,又重又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從天墜下,這樣一灑,足足欐了一個月有多。
看不過眼陳精的二太太,會在四名太太用膳時說:「我們袁家娶了人之後,天便開始哭,連天也看不過眼。」
陳精忍讓著,不理會她。今天的荷葉飯夠香,她一連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災真是件大事,雨一直狂灑,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稻田淹沒了,畜牲亦然,听說,附近一條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許多人。
而袁府開始懷疑四太太根本沒有身孕,陳精肚子扁乎的,除了吃飽之後。
本來這是要追究的事,然卻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卒之這件重要的事情,吸納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獨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災,最後的結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數條村落被水淹沒,死者無數,無人理會的尸體一夜間疊尸,浸在不去水的山澗中,尸體腐壞發臭充滿疫癥的病害,透過水源,傳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
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個人,不死的,也病奄奄。
袁府內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爺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幾百人了。
老爺決定帶備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鄉的都跟上來,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個省城的路走去。
陳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車可以坐,這是大公子說的,捱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沒停下,老爺與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渾在泥濘中向前走,一同逃雞的,還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間,上百人歇息在一間小破廟內,病的病,吐的吐,那種不衛生,那些汗味混合排泄物加上兩天的濕漉,用力點吸上一口氣也叫人立刻難受得要嘔吐。
難聞、腥臭、充滿尸的稀欄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日空氣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捱不住,她的屎尿一褲都是,而且神志不湇。袁老爺思量一會,決定叫一個下人留下照顧大太太,其余成員一起照樣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絕望,相對著染病的大太太,這真與陪葬無疑。
陳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變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顧活死人的,一定選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動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丟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一一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探攔腰,這樣一直向前走,根木都不知方向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這樣走,他們也一樣。
就在剛入黑時份,袁家上下圍在一株大樹下稍歇之際,驀地,站著的地震動起來,被水浸住的雙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卻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動。
大家你眼望我眼,還以為是地震,當心神還在思考著之時,卻見不遠處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難的人都準備拔足逃跑,卻在一提足之際,身後紛紛傳來慘叫的聲音,剛趕得及回頭一望,後面的人卻都被洪水淹蓋了。看見的,只是張大口苦痛的臉。
一片大水沖散了這群人,陳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廚子的腿,而廚子,則雙手抓住樹的枝干。廚子拚命踢開陳精,而陳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後,水力加上樹干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陳精與廚子雙雙被沖走。
在臨窒息與昏迷的一刻前,陳精想著的是,她已剛好兩天沒有飽的東西到肚。
怎會這樣的?千辛萬苦來到省城,又花盡腦汁一級踏一級,到最後,居然是空著肚子被水淹死?
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臉孔中隱約看到了怨恨。
正當中國的中部地區忽然被水災蹂躝時,中國正在面對著一個大轉變,辛亥革命爆發了,滿清政府正被中國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國內往往來來,一邊處理他的生意,一邊感受一場與他的生死已經毫無關連的大事。人類只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統治,卻不明白,真正操縱生殺大權的,其實是命運,與及,干預命運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個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運作的是,利用另一個大能去干預,然後逐點逐點的吞佔。
先是吞佔人類的財產,然後是身體,按著是快樂、運氣、健康、愛情、理智……最後,便是靈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擔當的是,把這條命收歸他的當鋪。那麼,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滿意了。
這是一盤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著,甚麼也可以不要,保留用來干甚麼?還是抵抗上窮困、貧賤與及饑餓來得實際。霵魂的賣出價,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剛熟的雞,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板也沒忘記要為自己找個伙伴,但一直都踫不上有緣人。
今天,老板來到中國中部,那讓天災頻生,人命賤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換到上百個靈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邊,他看見,這里的屋頂都被淹沒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條浮尸。
很輕易的,他便能夠探測到誰還有一線生機。
走到一個橫躺堤岸邊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來,伸手撫模男人的前額,這是一個五官端正的年輕男人,他該是心眼也正派的人,這種靈魂,值錢。
男人經過老板的手心的觸踫,神智便回來了,他緩緩地張開眼,當看見眼前這名衣冠楚楚的人時,男人下意識地發出求救的聲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經開始退水了。」然後老板扶起他:「我來幫你。」
說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傳送至他的感官與肌肉,剛從沉沉的睡眠中蘇醒,卻立刻感覺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個又一個的軀殼。
他的即時反應是:「我們來看看有否生還者!」說罷,探頭朝附近的尸體中檢查去。
老板當下對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這個人好正直,而且心腸俠義。老板也就不再把重點著眼在收買他的靈魂之上。
被水浸過的尸體有一種紫藍色,身體膨漲,臉容浮腫,男人著了三、兩個,便已皺眉,他抵受不了這種恐布,與及距離尸體太近時撲鼻的惡臭。
老板決定幫助他。他已經感受到,在可見範圍之內,只得一個生存的氣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塊浮板上,躺著一個女人。那張是一道木門的浮板,它救了這女人的性命。
老板對男人說:「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進水里,把木板推近岸邊,老板沒幫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板意圖觀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還有氣。」然後,他把女人擱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點不明白,為何他會如此強而有力,然而這一種救人的力氣,又令他感覺愉快,女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穩而堅定。對于這種正義的愉快,他起不了懷疑之心。
老板說:「前面有一破屋,我們扶她入內。」
前面是一個小山頭,這小山頭與水災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雖然是破屋,但這破屋似乎沒有被水毀過的痕跡,木塊都光鮮堅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遼有一雙動物的烤肉。男人並沒思量,他放下肩?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來吃。
老板在旁邊說:「一定是山賊留下的。」
男人沒理會,他使勁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板看著他的狼吞虎咽,心里有數。
他說:「你希望以後的日子也不再饑餓嗎?」
男人望了望老板,說:「所以我參加了革命。」
老板說:「革命的最後,可能誰也救不到,你與你關心的人,都同樣的饑餓。」
男人便問:「那麼我們還可以做甚麼?」
這時候,被救回來的女人蘇醒過來,她申吟了一聲,痛苦地張開她的眼楮,她看到,面前有兩個男人,與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視線落在食物之上,緊盯著。
男人看見女人回復知覺,便問她:「你醒來了?」
女人望著那堆食物,含糊地說:「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遞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給她。女人便拚命把食物塞進嘴里,一邊嗆著一邊吃。
老板在這時候說:「人會捱餓,會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用受任何塵世間的苦。」
男人笑起來:「人當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難道升仙?」
老板望進男人的眼楮,他說:「人也可以長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隨即說:「吃長壽桃?」
老板告訴他:「我可以令你長生不老。」
男人駭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板說:「我在尋覓一名同伴,與我共同經歷生生世世。見你行事熱心,我恨欣賞你的為人,所以意欲與你商量成為合作伙伴。」
男人見老板表情認真,便專心听下去。
老板說:「只要你成為我的伙伴,你便能永享榮華,衣食無憂,塵世間一切最尊貴的,你都可以擁有。想像中的金銀財寶、最動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饈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為我的伙伴,你這半生所捱過的任何苦頭,都不用再重溫。」
男人靜止了他的動作,思考著老板的話,然後合情合理地,問上這一條問題:「你要我做甚麼?」
正當老板準備回答他之際,忽然,男人嗚呼慘叫,按著雙眼反白,繼而應聲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後,有雙手捧著大石頭的女人,而石頭上有血漬,男人倒下來的腦瓜,正急急流出一道血河。
老板驚異地望著女人,女人說話:「你開的條件那麼好,不如由我來做!」
她一直在兩個男人身後,听著他們的講話。大石頭好重哩!她放回地上去,剛才出盡力一擊,現在不禁有點氣虛眩暈。
老板簡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輩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著氣說:「你說可以長生不死,又說可以享盡榮華富貴……所以不如由我來做!」
老板不喜歡她。他拒絕:「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說:「報酬那麼豐厚,一定是做些見不得光的事!這種事嘛,我有天份!」
老板不理會她,逕自走出這破屋,女人跟在後頭準備起步,卻只見老板雙腳一踏出破屋之際,破屋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隨即叫嚷:「何等法術!好厲害啊!」
老板一直走向前,女人跟著他,一邊走一邊說:「我叫陳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太,但一場水災便家破人亡……但你別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實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棄,你就讓我跟著你當婢女……」
老板停步,急速一個轉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頭頂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來,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長生不死!我要千歲萬歲永世長存!」
然後,她索性抱住老板的雙腿。
女人的神情堅決得一如高叫口號的革命黨人,因著她這種憤慨的堅決,老板的手沒落在她的頭臚上。停在她頭頂之上的手,並沒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板收了手,轉身繼續前行。
女人終于收聲,靜靜地跟在他身後。她其實還未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干甚麼勾當,她只知,跟得貼便沒錯。
老板沒殺她,留下了她,讓她跟著著他辦事,她也見怪不怪的,老板掏出一個人的肝,人的心,又或是撕出一個人的手,挖走一雙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聲,接著乖乖的雙手接過。
對女人來說,這算得上甚麼?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饑餓的感覺,吃不飽,肚子會叫,這饑餓,比任何血肉橫飛更毛骨聳然。
沒有道德觀、是非觀,唯一盼望是塵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足一個好的伙伴選擇。
相處不久之後,老板便認真考慮她上來。
而這女人最珍貴之處,在于她沒惻忍之心,她對任何人都狠,她沒有人應有的憐憫、同情、救恩。凡人的手腳、內髒、知識、青春、快樂……她說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臉上沒有任何難過。
再悲慘的身世,都打動不了她。
老板明白,這特點,她比他更優勝。
是在半年之後,老板與阿精,使成為了當鋪的伙伴。
「感謝老板給我希望。」阿精說,兼且做了個半鞠躬的討人歡喜的姿勢。老板望著這個女人,以後生生世世,他都會與她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