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來了一名客人。
他年約三十歲,棕色的頭發蓬松而散亂,臉上架著黑框眼鏡,身型瘦小,從比例上看去,這人的頭又比身型為大,令人一看便覺得,他必定聰敏過人。
他坐在老板的書房內,老板與阿精都未曾見過他。
他說話:「听……听說,這兒可以用一些東西,交……交換另外一些東西。」這人的外表獨特,說話方式亦然,很緊張,也口吃。
老板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當些甚麼?」
斑博士便說:「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癥的藥物。」
阿精搭口︰「很厲害啊!」然後,她遞給高博士一杯紅酒,她想知道,喝了點酒定下神來的他,會不會依然口吃。
斑博士喝了半杯紅酒,露出一副贊嘆表情,繼而向著阿精傻笑,他意欲表達對這杯酒的欣賞。
老板說:「根治癌癥的藥物,可說是造褔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嚴重:「我還差一點點……差一點點……」他說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團之時,硬是遇上某種阻……阻力……,不是貿驗室停電,就是贊助人不肯再贊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輕微中風。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樣得來的。」
阿精問:「你要我們保障你萬事順利?」
「是……是……」高博士說。
阿精問下去:「那你用甚麼來典當?」
斑博士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後代的長子的智力來換取。」
老板與阿精齊齊怔住。然後阿精沖口而出:「好!好!答應你!」
老板的目光內,卻隱約看到晶光一閃。他說話:「這單交易,我們得考慮。高博士,先請你回去。」
阿精有點愕然,她望了望老板,又望了望他們的客人。因著老板已做了送客的手勢,她不得不走出來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邊送行一邊對高博士說:「你為了造褔全人類而犧牲自己的後代,你好偉大。」
斑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精又問:「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斑博士卻說:「本人尚未娶妻。」
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卻是從容的。
大門開啟,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當鋪之外。外面,今晚又是刮風。
阿精皺了皺眉,當大門關閉之後,她轉身面向室內,頭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繼而,她從合上的眼簾中,看到高博士的將來。
她也就走進了去。
那是一間實驗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著實驗,而一名女人帶著三名男孩子走進實驗室,那女人與高博士來上一個深情的擁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實驗室內走來走去。
斑博士會有三名兒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來,最怕他根本沒子嗣,阿精才不想做蝕本生意。
滿意了,她走出了別人的將來。回復神緒,阿精走到書房。
她對老板說:「那高博士將來一生便是三個兒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長子的智力,余下還有兩個。」
老板卻說:「這單生意我不做。」
阿精明知老板有此一著。她說:「這是一單只有大賺的生意。根治癌癥的藥物,遲早有人會發明得到,但給高博士這種機緣,我們可以得到他連串後代的可貴智力。」
老板依然堅持:「就因為根治癌癥的藥物遲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佔有高博士後嗣的智力。他付出的代價太大,而我們的便宜又太多。」
說過後,老板不再理會阿精,他轉了身,捧著一本書,垂頭閱讀。
阿精說:「我們這陣子生意不好,你卻左推右推!」
老板不答話。
阿精低語:「豈有此理!」接著,悻悻然走出書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樓梯。
從那些放滿手腳、人體器官,運氣、歲月、理智、幸褔、請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前走,走之不盡似的,身邊重復著人類的典當之物,每個年代,人類拿得出來的不外如是,而最終,放到這地牢中的,都是一個又一個不歸魂。
還是有盡頭。這盡頭氣溫最冷。阿精推開跟前的房門,走進去。
這是阿精的工作間。她負責每半年清點當中的典當物,然後寫報告,向上頭呈上。
「你叫我這一次怎麼寫?」她煩厭地拿起墨水筆,翻開那本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這本簿,常被那重要的人閱讀過之後,所有的字跡都會消失,今次,阿精當然又是翻到第一頁。過往的,了無痕跡,永遠是第一頁,永遠新的開始。
她寫下去:「Mr.Vonderik,典當了他的耐性基因;MiaaParadis,典當了一個上大學的機會;早村徹先生,典當了一雙腿……」
寫著的時候,本來仍然不高興的,這陣子,只得雞毛蒜皮的典當物。然而,看著這枝會漏墨的墨水筆,她又想起當初老板一筆一筆教她寫字的情況,不快就隨著她的一劃一點而減退。
目不識丁的農村姑娘,被老板握著手由中國文字學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後又學習ABCDE。因為自卑,所以一邊學習一邊發脾氣,阿精恐怕學識字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為著害怕能力不夠,她預先表露幼稚的不滿,不知擲壞了多少枝毛筆和墨水筆。
然而,到頭來,她以奇怪來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復地每天教她數個生字,她拍她擲筆她亂抓她吐口水,他卻仍然每天教她。後來,男人的耐性也就蓋過了女人的慌亂,從不知何年何月開始,她便會認字,她達成了一項地想也未想過的技能。
這個男人像尊石像,永遠不動聲色,阿精在遠遠看住他,便覺得好笑。他對她說,學懂認字寫字,世界便會闊大得多,長生不老或許不會那麼容易悶。她想了想,也許是對,學懂字可以閱讀,即是說會懂得看菜譜。
也好的,也不壞。
今時今日,雖然把書捧上手頭會痛眼會花,還是沒耐性看罷一本書,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也不會迷路。果然,長生不老,識多點字,世界好玩得多。
現在阿精一櫋記帳一邊想著令她開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樣為老板掩飾那些來過卻又被他拒絕了的客人?這個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寫成是基因出錯者,他的基因不好,遺傳給所有後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是單不值得的交易,當鋪不要也罷!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歸還給一名客人,這種讓客人贖回典當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後也一額汗,幸好老板沒忘記向客人要回些甚麼來交換。老板要回客人末出生的孫兒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兒,但她在帳簿中,卻故意寫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兒價值高昂,本應有著驚世駭俗的命運。這樣寫下來,便抵償了老板不該有的惻忍。
放下筆,阿精舒了一口氣。只望審閱這帳簿的,沒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總有許多單交易,阿精要為老板掩飾,每次都避得過,但阿精總是心都寒。如果,那審閱的不高興了,她與老板,不知下場會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來認罪,她明白,事後她的日子只會更風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兩個人一起受罪。她雖無做過,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縱然這個男人真如石像,無反應無沖動無渴求,但她就是最保護他。
有時候阿精會想,老板做那些壞規矩的事,完全不為他們二人的安全著想,這實在自私可惡。她教訓過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訓。而到最後,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氣沖沖的女人,事後驚完怕完,又當作沒一回事。
而那永遠置身事外的男人,連多謝也沒一句。
只在奏他那討人厭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官中響起,小提琴獨有的旖旎纏綿,一段一段回蕩泣訴。
阿精永遠分辨不出這首曲與早前的一首有甚麼分別。事實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Grieg的《獻給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沒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這世界早已包圍住她。
她蓋上又大又厚的帳簿,走出這小房間,再走過存放典當物的木架,在這些本屬于人類的擁有物旁邊擦身而過,走到一切的開端時,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老板的曲還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調。阿精揚了揚眉毛,沿樓梯而上,離開這地牢。
其實,剛才老板在試用他新造的一個小提琴,那道弦線上得不夠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萬分苦惱。那本帳簿,他翻閱過,阿精總把他的所作所為美化,美化了之後,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來,他一直平安無事,還不是多得她。
他把弦線調校好,再放士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圓,而他的臉上薄薄地有一層笑意,那種薄,就如附隨月亮的霧一般的朦朧。
當鋪內一切依舊。阿精在早午晚餐時,放滿一桌子的食物,吃得悶便飛到世界各地搜羅美食。最近,她在奧地利買下一個葡萄園,用來制釀紅酒,她知道,老板不貪吃,但老板愛喝,于是,她擁有她的葡萄園,用來為她的老板制造她認為是最好的佳釀。
邊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級交響樂團的演奏時間、地點,然後預早半年預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時間表編定妥當,陪伴他出席欣賞他喜愛的音樂。
較瑣碎的是給他的衣服換季,替他訂閱雜志,甚至錄影世界各地他愛著的電視節目。甚麼破解基因之謎、宇宙探索、深海奧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類,卻還是對人與這地球充滿感情。
阿精的生活繞著老板來走,就如秒針跟分針,衛星跟著恆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個被侍候的人永遠背住她,背著她看電視、看書、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願望著那背影微笑。
或許,愛上那個背影會輕易點;或許,一個背影,足夠代替所有自我、尊嚴、卑微;或許,這個背影,是最美麗。
阿精把目光移離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宮,關上門。她斟了一杯酒,為這長生不老的愛情喝一林。
不久之後,阿精決定又找點事情來做,她要裝修第8號當鋪。
幕幔由原本的紅色變成米白色的紗幔,給有名畫的牆身變成石頭的質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換上淺灰色的沙發、白色的椲椅,家中各處還要每天插上鮮花。
最後便會像歐美的現代化家居那樣。
輪到老板的書房,成千上萬的書她不會踫,只是,她也要把這書房的古老圌書館氣氛驅走,一切都以米白也為主,要摩登考究。
堡程在進行,而有一天,阿精在書房內監工時,隨手在上萬本書中伸手一拿,又順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張不屬于這本書的東西。
那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著一名女子。老板穿著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華人,卻又是同樣穿著洋服,發式也是西洋婦女的打扮,頭上戴了一頂帽子。
阿精檢視這照片,那該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甚麼人,是名放洋的留學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點驚奇,老板緣何會與一名女子合照?而發黃的照片中,還留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幸褔感覺。
阿精注視著照片,她是誰?
難道老板也有過愛情?
想到這里,阿精既興奮又妒忌。興奮是她發現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質,妒忌是,老板把愛情交過給別人,卻沒留下一點給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這本書之內,繼而擺往書架。
那女人的臉孔她記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這張令阿精訝異的臉,屬于呂韻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時候。
老板最後一次見她面之時,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呂韻音七十三歲,癌癥末期,在醫院病房內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間中也有回到呂韻音的身邊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沒讓她看見。
自那次火傷後,她復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應驗在呂韻音身上。她的肌膚神奇地不留任何火傷的痕逝,外形一如往昔清麗。而韓磊,也乖巧聰明,正常健康。
呂韻音一直在等韓諾回來,所有人,都為韓諾不明不白的失蹤憂心,深愛丈夫的她,更是茶飯不思。
有人說,是遇上山賊;有人說,他參加了革命黨;亦有人說,他其實是大清政府派來的,作用是調查革命黨人的勾當。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國婦女,她變得深閨,唯一的活動範圍,就是韓府大宅,她服侍韓府的成員,好好教導韓磊,而與丈夫在英國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著,當心頭一有空,便對著發呆。
韓諾典當了他的愛情,用來換取呂韻音的幸褔。已變作老板的他,回去呂韻音身邊探望她,他卻發現了,她並沒有得到幸褔。他以千秋萬世的愛情來換她一生的幸褔,那幸褔理應是絕頂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間內,日復日,倚著窗凝視他們的合照。
日出、正午、黃昏、日落。只要她的視線偶爾容許,她的目光便落在這二人的憑證之上,到了最後,他們的合照,便成了她視線內唯一的風景。
無論看見誰,無論眼前是哪種景物,眼楮內,都只能反映出那張合照。
深深投入了這照片之內,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現實去。
起初,老板發現了呂韻音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頭很不滿,差一點便要找負責人對質。後來,他才知道,誰都沒有錯。
呂韻音一直有很多傾慕者,韓諾死後三年,那時辛亥革命剛成功了一段短時候,一名前清朝的貴族南下逃亂,到韓府拜見韓老太,當呂韻音從偏廳經過時,他遠遠覓見,心里頭便抖震起來,只見一眼,難忘得徹夜難眠。
後來,此名清朝貴族逃到日本,安頓了一年,見環境安全了,又折返廣東,為的是再見呂韻音一面,這一次,他獲得正式面對面的相見,然後他決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韓府提親,他不介意討一名丈大失蹤了,又帶著兒子的女人。呂韻音卻拒絕了他。
呂韻音拒絕他、沒放他到心上,連見一眼,也不願意。
又過三年,韓磊肺炎,呂韻音不肯只讓孩子看中睯,她要求看西醫,藉著呂老爺的關系,請來了英國醫生為韓磊治病,而當孩子的病治好後,這名英國醫生已深深愛上呂韻音。而她,亦拒絕了這位英國紳士的美意。縱然,連月的交談中,呂韻音明白,大家興趣相投,而且對方真心真意。
當韓磊十二歲時,韓老太太過身了,韓府便分了家,呂韻音帶著兒子回娘家居住,而呂府亦舉家遷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銀行家看上了呂韻音,他是中國三大財閥之一,早年留學美國,年輕有為。結果卻也是一樣,呂韻音又拒絕了他,完全沒考慮的余地。
是的,答應了的命運,一一實踐到呂韻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穩,而總有極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給予她幸褔,然而,她違抗了這些幸褔,摒諸于自己的命運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見她倔強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別人的愛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愛情感應的老板,只知道,這是一個女人的不理性行為。她推卻了這些好處的後果,就是孤單一人過日子。
伴著她,只有那張漸漸變黃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