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立規矩不是郁以喬一個人的事,莊氏有分、董昱幾個小妾們也有分。
身為正妻,還可盼著日後年紀漸長,由媳婦取代自己站在桌側伺候長者吃飯,而身為小妾,這輩子都盼不到安安穩穩坐下來吃頓飯的好事兒,第一次,她覺得嫁給董亦勛是件還不壞的事。
太夫人特意讓她站在自己身邊伺候。布菜、添湯、遞水、送帕子……她做得有條不紊,這是大娘在成親前幫她惡補出來的。
董亦勛沒估計錯,她得一路餓到午後,不過她還算認命,反正在古代當媳婦,就得在這上頭熬經驗。
幸好太夫人年紀大、身子虛,不愛繁文縟節,在她敬茶時已經先發話,讓她日後不必到這邊立規矩,只要有空過來錦園陪老女乃女乃說幾句話便成。
太夫人都這樣說了,大夫人自然也不敢擔婆婆架子,連忙應下。
大夫人林氏是董亦橋的親生母親,年近四十卻保養得宜,五官婉麗,沒做過事的白皙雪女敕雙手,看起來像個大姑娘,她熱絡、親切,口口聲聲對她都是贊美,仿佛是天底下最優秀的頂尖婆婆。
但也許是有了先入之見,她總覺得她笑里藏刀、表里不一,需要時刻提防,所以婆婆表現得再熱情,她還是緊守分際、但笑不語。
至于董昱,他和董亦橋有七成像,長相偏斯文,眼楮明亮,五官比一般男子細致,氣度雍容,很難想像是出身軍旅,雖然年近四十,卻不見半分老態,還有幾分翩翩貴公子的模樣。
至于他和董亦勛……還真的很難找到相似處,不過不說話的時候,他們身上都有股不言而明的威嚴感,尤其在不苟言笑、不假辭色,刻板著一張臉的時候。
這屋子里唯一讓她不必提著心、時刻防備的,只有太夫人了。
太夫人親切慈愛、溫柔可親,對誰都是一臉和善,如果她也是心機女,那麼她肯定很高竿,因為外表半點都看不出來。
但她感受得到,太夫人對董亦勛是真心疼惜,也許是從小養在身邊的關系吧,自然會多出幾分關愛。
大家族里,講究寢不言、食不語,一頓飯在安靜得讓人精神緊繃的氣氛中結束了。這和郁以喬娘家不一樣,吃個飯熱熱鬧鬧的,大家說著各自見聞引來討論聲,總能找到話題來加菜。
用膳完畢,林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太夫人說︰「母親,您近日常頭疼,大夫說得好生調養,不能再勞心。如今您沒精神管著襄兒,丫頭、婆子也鎮不住那位小祖宗,只能眼瞧他三天兩頭惹事、越來越調皮,鬧騰得您沒法子好好休養。
「幸而亦勛已經娶了新婦進門,您思量思量,是不是把襄兒送回耕勤院,一方面,讓他和父親、新母親培養感情,二方面,襄兒都六歲了,也該念點書、識點字了,可不能再這般放縱下去。」
林氏熱心提議,太夫人卻半晌不語。
董禹襄是董亦勛的嫡長子,雖然她知道自己是五個孩子的後娘,但後娘不好當啊,她才剛進門,不必這麼快就給她找絆子吧,好歹讓她休息個幾日,養好精神,想斗再來叫陣吧。郁以喬內心嘀咕著。
「母親,夫人說得是,這孩子是該好好管教,免得日後上梁揭瓦,壞了董家名聲,過去亦勛就是太驕縱,才讓母親白白操了多年的心。」
意外地,董昱竟然開口說話,這本是內宅事,連身為襄兒親爹的董亦勛都沒開口,怎麼當阿公的人有意見?
不過,照董昱這般說法,董禹襄應該是個魔頭級人物,這麼迫不及待把他塞到自己手里……看來,她這個新媳婦的受歡迎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高。
莊氏東瞄西瞄,一雙不安分的眼楮在郁以喬身上繞幾圈,找了個點趁隙插話。
「太夫人疼孩子原是好事兒,可不管怎麼說,孩子還是得在爹娘膝下長大,才會懂得上進,就像咱們豐兒,二爺已經開始教他背詩讀史了呢。」
她沒明說,卻是硬生生把董禹襄給比了一道。人家豐兒已經開始背詩讀史,襄兒還在三天兩頭惹事,為什麼呢?因為人家有爹教,而董亦勛只會生小孩、不會養小孩。
這麼粗淺的事,郁以喬都能听出幾分意思,何況是太夫人這種走過千山萬水、歷久不衰的後院贏家。
丙然,太夫人深思半晌後,對著董昱說︰「我明白你的心思,當年亦勛放縱不羈,我是多說了你媳婦幾句,我不是不明白後母難為,不是不曉得你媳婦看在我這老太婆面子上,不敢把亦勛拘得緊……幸好一場劫數讓亦勛痛改前非。」
她嘆氣,「也罷,我如今年紀大了,是該放手,可別再寵出一個無法無天的小魔頭,待會兒就讓婆子把襄兒送過去吧。」
太夫人幾句話,拍板定案,不管她郁以喬樂不樂意,這責任都歸到她頭上啦。
她想哀怨兩聲,卻見董亦勛向自己投來一個安心眼光,她也只好扯唇微笑,權當應承。
這頓飯,到這里總算是結束了,眾人紛紛起身告辭。
董亦勛、董亦橋隨著董昱往書房去,林氏則領著兩個媳婦一齊走出太夫人居住的錦園。
行約百步,林氏轉身,親切地拉起郁以喬的手,再拉過莊氏,臉上掛著千年不變的溫婉笑容。「二媳婦,你大嫂初來乍到,總有些地方不明白,你別藏私,多少提點提點嫂嫂。大媳婦,你也甭小心客氣,娘瑣事多,不能隨時陪著,你有空就多找二媳婦說說話,妯娌之間,感情還是密切點較好。」
「是,娘。」兩人都乖巧地點了下頭。
「听說大媳婦也是個能干聰慧的,等你熟悉府里一切事務之後,就得過來幫婆婆分憂,我老啦,中饋事總得找個人接手,否則將軍府這麼大、要做的事這麼多,娘還真擔心精神不濟、容易出錯吶。」
這話說得挑不出半分錯處,可听在莊氏耳里卻是五味雜陳。林氏是個強勢婆婆,大小事都攥在手中,生怕被別人分了權,她嫁進將軍府多年,中饋之事半點都不讓沾,而郁氏剛進門,就急巴巴地要她分憂?這算什麼!
莊氏心想︰難道婆婆半分不顧慮親生兒子,眼瞧著皇上看重大伯,便打算把將軍府交到大房手中?
林氏瞥見莊氏臉上的忿忿不平,輕淺一笑,拍拍兩人的手背,轉身離開。
莊氏見婆婆離去,勉強對郁以喬擠出笑臉,說︰「大嫂,這燙手山芋扔到你手、里,你可得小心在意捧著,甭鬧出點事情來,襄兒可是太夫人的寶貝呢。」
來了,這麼快就發作?好歹憋上幾天嘛,否則她再笨也會聯想到林氏是在挑撥,看來大橋的命還真不好,前輩子有個宋佳鈴,這輩子又攤上莊氏,他會不會是把月老給得罪狠了,才會世世遭報應?
郁以喬微笑,假裝沒听懂她的挑釁,回道︰「謝謝弟妹提醒,我自會上心在意。」
「說得容易,光是上心哪夠,那孩子脾氣大、目中無人,在太夫人面前還裝得出幾分乖巧,可背地里,什麼壞事都做。」
「弟妹言重了,不過是個六歲孩童,能做什麼壞事。」
「如果嫂嫂有興趣,可以找個下人打听打听。」
打听?對付一個六歲孩子,還要知己知彼?免了吧,她相信,莊氏把話說得過重,不過是想攪亂自己的心情,她要做的事情多著呢,可沒時間處理無謂的情緒。
她不想同莊氏多言,欠身低語,「多謝弟妹提醒,我先行一步。」
她轉身,領著紅菱、紫荷回耕勤院。
路上,紅菱快走幾步到她身側,低聲說︰「少夫人,您別被二少夫人給嚇著,小少爺沒這麼壞的。」
「我明白。」
一個沒娘的孩子,就算曾祖母再怎麼寵溺,也不會得到太多人的看重,更何況董亦勛長年在外,恐怕他所有的壞,都不過是想引人注意罷了。
見她這般回答,紅菱和紫荷齊齊松口氣。
回到耕勤院,一進門,紅菱就下去幫郁以喬張羅吃的,紫荷則捧來清水讓她淨臉,拔掉滿身的釵環珠佩,再把臉上的紅妝洗淨,這會兒,毛細孔通順了,她才覺得能暢意呼吸。
紫荷把髒水拿到外頭,回來時對她說︰「少夫人,董參、董肆在外頭等著,是主子讓他們過來見少夫人的。」
見她?
郁以喬頷首,走到外頭花廳,兩個年約二十歲上下的男人站在離門不遠處。
她見過董壹、董貳,那兩個鐵板人物看起來就像武林高手,許是長年跟著主子在外頭跑,身形偏瘦、而且曬得有點黑,相似的是,兩人都有一雙精銳的目光。
董伍則是個俊俏斯文的女乃油小生,圓滑善言,隨時隨地嘴角都帶著一抹笑,難怪雁兒會著了他的道,把家里的事全挖出來同他講,他和京里許多大人家的小廝僕從打得火熱,永遠可以替主子套來第一手消息。
而今天是她第一次見到董參、董肆。
比起董壹、董貳的高大威武,他們兩人的個子偏小,比她高不了幾分,但他們目光沉穩、氣度不凡,內斂的表情看得出是胸有丘壑的人物,如果說他們是主子,她也不會生疑。
「見過少夫人。」兩人拱手相拜。
「別客氣,王爺讓你們過來是……」
他們看一眼紫荷,她乖覺地走到門外,把外頭的二等丫頭二打發出去,然後守在院子門口,不讓人闖入。
「稟少夫人,在下是董參,他是董肆,我們負責的是將軍府里的線報,以及王爺的經營。」
「線報?」住在這里還要保密防諜,要不要再安插一隊國安人員,時刻偵測敵軍的飛彈射程?郁以喬撇撇嘴。
「是,各院子里都有我們的眼線,如果少夫人有任何疑問,可以傳我們來問,不要……輕信他人所言。」董參中間停頓一下,才又繼續把話說完。
意思是離開耕勤院到錦園、再從錦園回到耕勤院這段歷程,她听到的每句話都是表面文章,不是事實真相?
「那我可不可以解釋成……如果有任何問題,你們會先一步處理掉?好保障我的性命安全?」
董參、董肆微笑。少夫人果然和董伍形容的一樣,是個妙人。「是的,少夫人。」
「事後,你們會向我報告事情經過?」
「如果少夫人不問,奴才不會多嘴。」
這是董亦勛在測試她?測試她的反應、測試她能不能即時發現問題?
如果不行呢?如果發現自己養的老虎只是一只家貓,他會不會打算棄養?
唉,當董亦勛的老婆還真不容易,得會帶孩子、會分辨事實虛相,還要有發現問題的能力,這是考大學嗎?要不要發幾張考卷來寫寫?
可這時候她餓壞了,沒有腦袋和力氣同他們計較,何況就算有心計較,也要找正主兒,欺負下面的人太沒肚量。
「好吧,你們先回去擬一張表,把府里的主子和他們身邊下人的名字、脾氣性格、長短處、彼此間的關系全部列出來。」
什麼,那可是幾百個人吶!他們互看彼此一眼,還是硬著脖子應承了下來。「是,少夫人。」
她以為重點說完、他們要下去了,沒想到董肆上前一步,將幾本藍皮子帳冊以及一個木匣子送到她面前。
「這是王爺的私產、不歸公的,王爺令奴才交給少夫人。」
在拍過好幾下巴掌之後,郁以喬終于收到甜頭,她打開匣子略略翻過幾下。哇!她眼楮瞬間放出光芒。數千畝田地、五座莊園、十四間鋪子,還有成疊銀票!哇咧,董亦勛居然有這麼多私房錢?
「這些東西,大夫人那邊都不知道?」
「是的,這些是皇上私底下的賞賜,經過王爺數年的精心經營,才有今日的成績。」董參挺直腰板回答,臉上帶著幾分得意。
這些經營他和董肆都有分,如今他們已經是可以獨當一面的人物,外頭的人見了他們,誰不客客氣氣、滿臉尊敬地喊他們一聲董爺。
這樣很好,以後董亦勛不當官了,她也不會餓死。郁以喬收下帳冊和木匣子,讓董參、董肆先下去。
他們前腳離開,紫荷和紅菱後腳就將她的午膳給端上來。看著滿滿一桌菜,要是以前,她肯定會驚呼別浪費,但想到匣子里那疊銀票,哼哼,有那麼多銀子還不享樂,那是守財奴、是傻子。
端起碗筷,她對紅菱、紫荷說︰「你們肯定也還沒吃吧,坐下來一起吃。」
听見她的話,兩人驚詫不已。雖然明白少夫人性情隨和、不擺架子,可這……她們齊齊搖頭,回道︰「那不成規矩。」
「規矩是用來做什麼的?就是用來打破的,快坐下來吃吧,吃完飯,我還有事情要你們幫著做,你們可別為了一頓飯誤了我的事兒。」
兩人見推諉不過,拿來大碗裝了一些飯菜,坐到旁邊的小杌子上吃。
郁以喬搖頭。這尊卑觀念要打破,怕是沒那麼容易。
吃了小半碗飯,她發現每道菜都好吃到不行。這里的小廚房和二娘的手藝有得比,上輩子有翔替她的胃爭取埃利,這輩子更好了,有一堆人在替她的肚子考慮,不錯、不錯,有錢就是要這樣過日子。
她正考慮著怎樣才能把所有的菜全塞進肚子,候在外頭的丫頭卻進來稟報,「茹珊姑娘和茹綾姑娘領著小少爺和小小姐們來拜見少女乃女乃。」
頓時,郁以喬蔫了。這還讓不讓人吃飯啊?
郁以喬端坐在上位,兩名通房丫頭站在下首,董亦勛的四個孩子在她們的授意下,向她行跪拜禮。
四個孩子都有幾分像董亦勛,董禹寬、董禹祥的上半臉,尤其是眼楮部分最像父親,董瑀月鼻子像、董瑀華的嘴巴像,四個都是會讓人心動的可愛娃兒,只可惜瘦弱了些,听說他們都是五歲,年紀只相差幾個月,他們的母親都是在嫡妻懷孕不能服侍丈夫期間懷上的。
由此可證,董亦勛不當王爺後,還可以找到新工作——種馬。
如果能借來哆啦A夢的時光機把他空運到二十一世紀,那麼台灣人口老化就不會是什麼大問題了。
壓下胸口不明酸意,她朝茹綾、茹珊淡淡一笑,她們也回以一個微笑,但那個笑容里,不見半分恭敬。
還真當她是沒見過世面的女子?通房丫頭背後的柱子再大根,也就是個丫頭,不會因為爬上主子的床就雞犬升天,而禹寬、禹祥、瑀月、瑀華就算是庶子庶女,也都是主子,哪有主子跪拜,丫頭卻昂首闊步的理兒?
不過這會兒郁以喬不想同她們算帳。真要算帳,日後漫漫長日無聊,再拿把算盤,慢慢敲、慢慢算。
「快起來,到我這邊來。」
她滿臉親切地對小孩說話,目光瞥去,竟發現茹綾、茹珊不以為然的冷笑。
以為她在作假嗎?錯!她就是被收養的,她比誰都清楚,有女乃便是娘、有愛便是至親,至于血緣關系,拜托,生長在二十一世紀,兄殺妹、子殺父、孫殺婆……這種事听多看多啦。
幾個小孩小心翼翼站起來,向茹珊和茹綾投去詢問眼光,好像她們沒點頭,誰都不敢有動作。
郁以喬下意識蹙起眉。怎麼回事?丫頭權力大過天,主子還得看其眼色行事,董亦勛的後院還真是亂七八糟,沒個章法規矩。
「怎麼,他們不能過來嗎?這是嬤嬤們教的規矩,還是姑娘提的醒?」
听她把話說重了,茹珊、茹綾趕緊搶上前推他們幾個一把,急急把人推到她跟前。
瞬地,兩個小丫頭紅了眼,而董禹寬、董禹祥抿緊嘴唇,拳頭握得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