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以喬抬手,本想模模孩子的頭,卻沒想到他們直覺地把手護在頭上,身子縮蹲下去。他們以為自己要打人?這是受過家暴傷害的孩子才會出現的反應吧,難不成……
目光一凜,她板起臉,對茹珊、茹綾說道︰「你們下去吧。」
兩人檢衽一拜,就要把小孩給帶出去。
郁以喬又把話說得更清楚,「孩子留下,你們下去。」
留下孩子?她想做什麼?
茹珊、茹綾眼里閃過一絲驚疑,腳步卻停滯不動,兩手緊緊拉住孩子,也不管他們是不是會被拉疼扯痛。
「听不懂我的話?」她揚起音調清冷地說。
紫荷上前一步,壓下嗓音、端起大丫頭架子,對她們說道︰「還請兩位姑娘先行離開,少夫人要同小少爺、小小姐們說說話。」
她口氣不強,態度卻很硬,茹珊、茹綾心底不願意,卻也沒有理由留下,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離開前廳。
待她們走開,郁以喬才來到孩子們身前,滿面笑容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們叫什麼名字啊?」
他們低著頭,聲音微弱,不過她還是听清楚了,他們一一報過自己的名字。
她的眉頭緊蹙。才五歲的孩子,要在怎麼樣的環境下長大,才會變成這副戒慎恐懼的模樣?
懊死的!她最想罵的不是那兩個丫頭,而是那個當爸的男人,莊氏的諷刺沒有錯,他的確只會生不會養,只會播種,不懂施肥除草。
忍下心酸,她說道︰「好棒哦,你們說得真清楚,禹寬、禹祥、瑀月、瑀華,我有沒有認錯人啊?」
她的口氣輕快,笑意絲毫不退,但他們的頭更垂了,只能勉強看見點頭動作。
「再跟我說說,你們最喜歡什麼?」
這個問題太難,他們無論如何都回答不出來,董禹寬甚至一臉茫然地抬首望向她。
連自己喜歡什麼都不知道嗎?她心頭對董亦勛的那把火又旺上兩分。
「好,那我先來說,我最喜歡的有兩個,第一,是可以陪我玩的小孩子,第二,是核桃糖。」
話說完,她向紫荷示意,紫荷很快端來了食盒。
她接過手,打開盒蓋、捧到他們的面前,慫恿說︰「要不要試試看,很好吃的呦。」
等過了好半晌,只有董禹寬向前兩步、怯怯地抬起手。
郁以喬這才發現,他的手很髒,指甲縫里都是泥,而且細細辨聞,可以聞到一股發酸的腐臭味。她眉頭一擰,孩子卻以為她生氣了,伸到一半的手飛快縮回去。
她回過神,語帶抱歉說︰「我真難過,這個核桃糖真的很好吃呢,沒想到你們都不喜歡。」
她不是在生氣啊?董禹寬松口氣,又把手伸出去,飛快拈了一塊糖放進嘴里。嘶……好好吃哦。
董禹祥、董瑀月、董瑀華偷眼瞧他的動作,見他沒事,才跟著拿糖塞進嘴里,四張緊繃的小臉因為甜甜的糖松弛了表情。
董禹寬還想再拿,郁以喬卻搖頭說︰「不行哦,我剛剛有說,除了核桃糖,我還喜歡陪我玩的小孩子,如果你肯陪我玩,我才要請你吃。怎樣?」
所有孩子動作一致,轉頭看向董禹寬。
郁以喬猜想,他大概是他們當中的孩子王。
董禹寬遲疑半晌,輕點頭。見他回應,她很高興,很快兩人便玩了起來。
這是所有人小時候都玩過的游戲,董禹寬張開兩只手,郁以喬的手在他的兩手之間上下移動,他必須瞬間合起手掌,如果能夠打到她,就有零嘴糕點可吃。
她刻意放慢動作。
啪!打到了!
她尖叫一聲,董禹寬嚇白了小臉,但她卻在尖叫過後大笑起來,往他嘴里塞一塊玫瑰酥,說︰「再來、再來!我不信你還能打到。」
不多久,他又打到了,郁以喬笑得極夸張,這回,董禹寬也被她感染,拉開嘴角微微一笑。
見他嘴巴里的玫瑰酥還沒吞進去,她拿出帕子鋪在桌上,朝里面放一個杏仁塊然後說︰「我不信你有這麼厲害,再來一次。」
就這樣,在董禹寬接連玩五、六次後,董禹祥終于鼓起勇氣說︰「我……也要玩。」
「好啊,我最喜歡陪我玩的孩子了!」
慢慢地,董瑀月、董瑀華也加入游戲,慢慢地,孩子們放松了緊張的情緒。紫荷、紅菱噙著笑意,對她們這位主子的佩服更深了。
她們替幾個孩子泡來溫蜜水,又從廚房里張羅些咸點心,滿心樂意把這幾個小主子給喂飽。
他們一面吃、一面玩、一面笑,郁以喬很用力地夸獎他們,一下子說他們身手矯健,長大一定比他們的爹更厲害,一下子說他們反應靈敏,如果去考試,一定會當狀元……
她的夸獎沒有半分科學根據,純粹為了提增他們的自信心,有沒有效?當然有,雖然他們還是不敢主動對她說話,但眼底眉梢,流露出數不盡的快意。
董禹襄進到耕勤院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他的心像被什麼撞到似的,小小的身子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同父親商討過朝堂中事,董亦勛急急回到耕勤院。擔心她不適應環境,擔心母親拿她作筏子,更擔心禹襄那個小壞蛋騎到她頭上。
丙然,他一進門,便迎上她的臭臉。
成親第二天就給夫君擺臉色?這在別的男人面前,肯定要鬧出點事兒的,但是她鮮活的表情、靈動的眼楮,就算生氣,也生動得讓人心喜。董亦勛濃墨的雙眉又彎了些許弧度。
而郁以喬只對他擺上一臉,就低下頭,繼續在紙上涂涂抹抹。
董亦勛莞爾,不在意她的態度,坐到她身旁,試探地問︰「不開心?為什麼?因為祖母將禹襄強塞給你?」
「可不是嗎,和他爹一樣難搞的家伙。」她敷衍道。
董禹襄和服侍的丫頭進了耕勤院大門,啥事都不做,光是一臉陰陽怪氣地盯著他們。
她招呼打過、該說的也都說過,他還是用一張冷臉朝他們猛瞧,把好好的游戲氣氛給破壞殆盡。
最後,她不得不把董禹襄晾在一旁,先蹲問董禹寬四個,「吃飽了、累不累,想不想休息?」
興許是想到點了頭就得回到後面小院休息去,四張小臉居然不約而同地齊齊垮下。
她看了不忍心,于是說︰「我的床還挺舒服的,你們想不想陪我睡一下?等睡醒了,咱們再繼續玩。」
像是約定過似的,垮台的四張小臉臉同時復蘇,看到這副模樣,如果還說他們不是受虐兒,她是怎麼都不信的。
「不過我的規矩是,上床前得先洗澡,成不成?」她沒說他們身上髒,只說這是規矩,人人都要遵守的。
有什麼不成的?能夠不回後院,要他們做什麼都行。
紫荷和紅菱讓下人到後院將他們的衣服拿過來,又命人燒熱水抬到後面淨房。四個孩子衣服一月兌,在看見他們身上青紫交加的新舊傷痕時,她頓時氣炸。
五歲耶!五歲的孩子能犯下什麼濤天大錯,居然被打成這樣,難道都沒有人管管嗎?
但她怕把孩子們給嚇到,強壓憤怒,硬拉起一臉笑,挽起袖子,親自和紫荷、紅菱幫他們洗澡。
一面洗、一面玩水,淨房里的歡笑聲惹惱了董禹襄,他刻意揚起嗓子說︰「我要回錦園,不要待在這個破地方!」
淨房里的郁以喬听到失笑,沒理睬他,不多久,他又扯起嗓子,再喊一回。
她本想走出去應付他兩句,卻听到外邊服侍他的丫頭在他耳邊低語,約莫是在規勸他,總之,他並沒有離開,依然待在前廳。
她把手上的水擦干後,讓丫頭們把洗得干干淨淨、香噴噴的小孩抱到自己床上,四個孩子一字排開躺下,接著好心好意轉到前廳問董禹襄一聲,「我們要講故事、準備睡覺了,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
他驕傲地抬起下巴、別開臉。
她愛莫能助地一笑,沒勉強他,又走回內室,開始講第一個故事︰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
她的表情手勢很多,還會壓著嗓子裝出不同人的聲音,董禹寬幾個听得目不轉楮,隨著劇情又驚又笑,偶爾還加上一陣鼓掌,等她發現時,董禹襄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進了內室,就著一張椅子坐下。
她假裝沒察覺,繼續把故事說完。
筆事結束,她讓孩子們躺下,她輕拍董瑀月的背,慢慢哼歌,用緩緩的、軟軟的催眠曲,把孩子們一個個催入夢鄉,包括那個倔強孤僻又傲慢的壞小孩。
「像我?我可不覺得,他比我胖多了。」董亦勛說。
郁以喬噗哧笑出聲。沒錯,董禹襄就是個小胖子,圓滾滾的臉、圓滾滾的身子、圓滾滾的四肢手腳,簡直像一顆球,尤其和另外那四個一比,簡直胖得令人發指、罄竹難書。
她放下筆,正眼對上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禹寬他們幾個被人虐待?」
她的話讓他緊起兩道濃眉。
意思是不知道?她又問︰「董參、董肆不是負責府里的大小事嗎?難道他們沒有向你稟告?而你也從來沒發現孩子的情況不對?」
他看得出,即便她壓抑著情緒,還是滿肚子火。他從來不屑向人解釋這種事,但他就是想對她為自己分辯一二。
拉過她,讓她坐到自己膝上,他說︰「你知不知道,我曾經受過一次重傷,差點兒救不回來?」
「是。」那回她在場,見證他死而復活的奇跡。
「醒來之後,我忘記過去、忘記身邊親人,看著那些圍在身旁的妻妾,竟然興起一股厭惡感。人人都說我風流,說除開家里這幾位,我的紅顏知己滿布京城,可我半點想不起來,只覺得對女人很反感。
「于是我離開這個家、離開讓我感覺惡心的女人,同時也離開這群孩子,過去五年,我在外頭練兵、打仗,非不得已不回家。
「直到半年前,打勝仗班師回朝,皇上用言語試探,讓我明白其意,董家風頭太盛,是該收斂些,于是將手中兵權交還給皇上。皇上很滿意我的態度,才會賜了爵位又賜婚。
「但這無異是打了我父親一巴掌。他一生戀棧權勢,我若未繳回兵權,我們父子手中的兵合計起來便超過了大梁一半的兵力,有這些兵權在手里,便是皇上對我們董家也得客氣三分,他沒料到我竟把兵權上繳。
「另一面,父親一生征戰無數,連半個爵位都沒拿到,沒想到我這個庶子竟搶在前面封王,讓他臉上無光。」
「怎麼是無光?這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如果是我,肯定要放鞭炮大肆慶祝一番。」她不贊同道。
董亦勛微笑,摟著她的手臂緊了緊。
「這也是皇上讓我開府另居,我卻沒有同意的原因,如果我這麼做,和父親的關系只會雪上加霜。
「既然決定了要住在將軍府,我就不能不預做準備。董參、董肆是我身邊專管經營的人,他們有本事在短短幾年內,把我幾千兩銀私房銀子弄成翻倍的一大筆身家,其能力可想而知。
「可他們進府的時間不算長,能在各院安插眼線,模明白彼此間的利害關系已是不容易,他們定然想不到,禹寬他們幾個那麼小,會有人在他們身上做文章,這不能怪他們。」
這是父子親人該有的關系?不,比較像諜對諜、匪對匪,生長在這種家庭,要養出成熟健康的身心靈,肯定困難重重。
「我同意不能怪董參、董肆,但這得怪你,他們是你的孩子,別人不上心就算了,你怎麼能對他們的境遇視而不見?你知不知道他們全身都是傷?知不知道在長期的壓力下,他們連話都不敢講?知不知道再這樣繼續下去,他們可能長不大?」
郁以喬聲聲指控,若不是擔心把孩子吵醒,她肯定會拉扯喉嚨,痛罵他一番。
「我的確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兩個表面上看起來是祖母身邊送過來的女人,事實上是效忠母親的丫頭,她們屢屢借著四個孩子想要靠近我,看見她們,我忍不住厭惡,只好把她們排拒在門外。」卻也同時……把孩子排拒在外頭。
她這才弄明白,敢情是他蓬勃發展的荷爾蒙在那一摔之後摔出毛病,本來是見人就上的瘋狂種馬,變成了挑食客?
不過,經過昨晚,她再度懷疑他的荷爾蒙分泌有問題,著實過分。
「小喬……」董亦勛將她攬入胸口,低聲道︰「我可不可以把五個孩子托付給你?」
不可以,她是賣房子的,不是開托兒所的。
推開他,她別過頭。「不要,我很累。」
說累,她這才覺得自己真的累壞了,昨兒個被折騰到近天明,一個早上的立規矩,飯吃半飽,又迎來五位小祖宗,好野人家的飯碗難捧,古人之言,誠不欺吾。
「累了?正好,為夫抱你進屋,好好補個眠。」
他的口氣邪惡得很,被他抱進屋,她要是能補眠,才真是有鬼。
可她還來不及阻止,就讓他打橫抱起,大步走進內室。
董亦勛沒想到,自己的床上居然躺著五個小人兒。五張小小的臉睡得憨甜,像在作好夢似的,而另外一張大臉卻垮了。
見狀,郁以喬不禁失笑,推推他,讓他把自己放下,順手把抓在手上的紙張往他胸口一貼,說︰「要我當女乃娘,先替我把這些東西給備下。」
意思是,她同意?方才的反對,只是在矯情?
董亦勛打開紙,是她方才涂涂寫寫的那張。換言之,就算他不提,她也早就打算把孩子全接到身邊照顧?
他突然想起那棵「嫁接」的桃樹,就算沒有血緣關系,只要供給養分、助它成長,終有一天,便是桃李不同種,也能接合成一體。
轉頭,他看見她在一旁的軟榻上躺下,翻過身就要入睡,他心滿意足地笑了。是的,他做了最正確的選擇。
心,軟了、溫了、疼了……這樣女子值得他珍愛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