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園正廳里,太夫人端坐在長榻上,林氏坐在下首,莊氏站在一旁,眼楮哭得紅通通的,兩手拼命絞著帕子。
這麼早就來演上一出,看來,昨兒個林氏和莊氏都沒睡好吧。
郁以喬輕嘆。她真的不樂意配合她們演戲,但導演都喊開麥拉了,她不合作,難不成要卡上幾十次,明天再重來?
屈,她婉聲道︰「太夫人、母親,不知讓媳婦過來,有什麼事?」
「郁氏,你看看桌上,那是什麼東西?」林氏寒著聲音說。
不叫媳婦、喊郁氏?看來她今天有十足把握,可以將自己給狠狠踩在腳底下。
郁以喬轉身走到桌旁,拿起一條繡著雙棲鴛鴦的汗巾,下首繡有「橋、喬」兩個小字。鴛鴦和她枕頭上那對很類似,不管是繡工手法、配色習慣都像極了,尤其是下面「橋、喬」二字,和她的小楷像上九成。
看來,這盆污水定要往自己頭上潑了,嫂子勾引小叔,這種事要不要游街示眾?真可惜,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十五分鐘當主角的機會,她這輩子的成名曲竟然是這個?早知道要粉墨登場,應該換上一襲新衣服過來的。
不過,她倒不知道茹綾有這等繡功,只覺得和張揚的茹珊比起來,她實誠得多,沒想到實誠的人一出手,就這般重。
幸好林氏這種人,要做壞事又不願意沾黑自己的手,怕人家順藤模瓜、模到自己身上。否則如果由她這種貴夫人親自出面買天絲錦,綢緞莊的伙計肯定不會印象深刻。
偏讓個長相美麗、身上卻沒多少飾品,衣著普通的丫頭去買一尺不實用的昂貴布料?
包重要的是,她哪里不好買,偏偏往彩意綢緞莊去,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雖然它是京城里最大的布莊,可它的幕後老板正是她們合力企圖陷害的女人她家老公啊……
對,這些事全是董參事先透露給她的,讓她能在這場局里,穩立不敗之地。
如果不是玩笑話不能亂說,她肯定對董參拋個媚眼,說︰愛你哦!啾咪!
「太夫人、母親,這不是媳婦的東西。」
郁以喬臉上沒有被抓贓的驚懼,也沒有被陷害的委屈,口氣平平靜靜,像無事人似的。
「不是?睜眼說瞎話!那明明是你的繡工、是你的筆法,證據確鑿還敢抵賴,不說下面的字已經點明你的身分,就說那天絲錦,你以為唾手可得?若不是皇上賜給大伯一匹過,我們還無緣認識什麼叫做天絲錦!」
「弟妹這話說得差了。天絲錦雖是聖上所賜,京城里卻也不是沒地方可買,母親應該知道,我已經將天絲錦裁做長袍孝敬給太夫人了,當時做壞一只袖子,媳婦懊悔極了,布不夠、又不知道能用什麼代替,還是著人往城西彩意綢緞莊給買了些回來補。
「至于下面繡上的那兩個字誰都可以用,難不成所有寫上喬字的東西都是媳婦的?如果是的話,打明兒個起,媳婦便拿著筆在府里到處題字,凡題上字的,就全是媳婦的東西啦。」
郁以喬抬眉,向太夫人覷上一眼,她還是文風不動,面上不露半分。這才是厲害,才是家斗的個中高手。
「狡辯!你本就是小門小戶的女子,成天在外面拋頭露面,不知道勾引多少男人,如今嫁入將軍府,還不懂得收斂,竟敢、竟敢……勾引小叔,你、你有沒有半點廉恥心!」林氏震怒,重重拍一下桌子,旁邊的杯盞跳起來,氣勢十足。
「母親千萬別妄言,此話一出,不但污了媳婦的清譽,還敗壞小叔的名聲。既然母親篤定此物是媳婦所有,那麼我可以請教弟妹幾句嗎?」
林氏沒回話,郁以喬也不指望她回,轉身,她逕自對上莊氏。「請教弟妹,這東西,你是打哪里來的?」
「是從夫君換下的衣服上找到的。」
「換言之,小叔定然知道東西出處,待小叔下了差,尋他問個清楚,東西從何而來不就明白了?」郁以喬慢條斯理說道。
這會兒她又想通一件事,七早八早審人,倒不是因為昨晚太興奮睡不著,而是她們得趁男人不在家,先將她定下罪名,只要拘住她,要往她屋里多栽幾樣贓物還不容易?
莊氏心頭一嗆,悄悄向婆婆瞄去一眼,連忙改口,「這是我在屋子里無意撿到的,上面的字寫得可清楚了,何況那對鴛鴦和你床上那對繡得一模一樣,任憑你舌燦蓮花,要賴到別人身上亦是不能。」
這一改口,太夫人眉眼微微松動。真相已出,再沒什麼好懷疑的。
只不過她很好奇,她這孫媳婦要怎麼替自己月兌罪,光憑三寸不爛之舌可是不行吶。
郁以喬在內心搖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呵,林氏不及太夫人,莊氏又遠遠比不上林氏,動物的演化史,不是應該一代比一代進化的嗎?怎麼會退化得這麼厲害?她還沒露出端倪呢,莊氏就已經把那個「別人」給牽扯出來。
莊氏向前幾步,跪倒在太夫人跟前,哭得梨花帶淚。
「太夫人要為我作主啊,自從嫂嫂嫁進門,夫君便待我冷落,不但時常往耕勤院去,還老往嫂嫂娘家探望,他對自己的親岳父岳母也沒這麼上心吶。
「大伯經常不在家,若是兩人之間無奸情,哪家的嫂子小叔會這般熱絡?之前沒有證據,孫媳婦也不敢多說什麼,可如今連汗巾子這般私密的東西都送出手,您讓孫媳婦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莊氏說到「奸情」兩個字時,林氏狠狠刨她一眼,可惜她作戲作得太認真,沒有發現婆婆的怒氣正在節節高升。
郁以喬也跟著跪到太夫人面前,緩聲慢語道︰「弟妹這是想偏了,小叔經常往耕勤院走動,有時是同王爺說話談政事,有時是為了討好禹襄那幾個孩子,小叔覺得禹豐一個人太孤獨,性情又悶,才想讓禹襄幾個多往耕讀院找禹豐玩。至于小叔常往我娘家拜訪一事,事關娘家,媳婦就更得解釋清楚。
「上回小叔同王爺和我一起回娘家,結識家里一位何叔叔,何叔叔見小叔身子板弱,便順手指導他幾下功夫,許是小叔越學越上心,才會經常往那里去,弟妹可千萬別誤會。」
「還真是什麼賊話都能說呢,夫君他一介文官何必學那些拳腳功夫,又不是莽夫!」
莊氏這句「莽夫」,不但把大伯罵了進去,就連公公也一並圈進去,林氏急著想要阻止,偏她的嘴快,轉眼又落下一大串。
「昨兒個我見夫君隨身系戴的玉佩不見,問了一聲,夫君說是給了禹寬,一個小娃兒要那玉佩做什麼?到底是給了嫂子,還是真給禹寬,要不要到嫂子妝奩里搜搜?」
郁以喬眉頭一扯。若真搜到,她還真是百口莫辯。「行了弟妹,別越扯越遠,先把帕子之事厘清吧,至于玉佩的事,待小叔回來,白有定論。」
「你要如何自清?」
太夫人抿抿唇,終于開口,「都起來吧,听你大嫂怎麼說。」
郁以喬起身,對太夫人一福,說道︰「孫媳婦想借太夫人的丫頭跑跑腿。」
「行,都听你分派,秀眉、悅眉、杏眉。」太夫人一喊,三個大丫頭在郁以喬面前站定。
郁以喬道︰「秀眉姐姐,請你著人去城西彩意綢緞莊找人來認認,府里最近有沒有人到他們鋪子里買藕色天絲錦。悅眉姐姐,請你帶幾個丫頭過去照顧孩子們,把耕勤園里的一等、二等以及通房丫頭全召過來,對了,順便把我床上那對鴛鴦繡枕給帶過來。杏眉姐姐,麻煩你將我孝敬太夫人那襲天絲錦長衫找出來。」
丫頭們應聲,分頭辦事去。
不多久,鴛鴦枕、長衫全擺在太夫人面前。
郁以喬指著上面的繡物說道︰「實話說,我的繡工遠遠不及我娘親,這鴛鴦枕頭是娘親替我繡的,當時做這件長衫時,媳婦也動了念頭,想要把裁好的衣服拿回娘家,請娘親幫幫手。
「但王爺說,既然是盡孝心,自然得親手做,太夫人絕不會取笑孫媳婦的女紅不地道,我這才安下心。如果母親和弟妹還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回我娘家尋些大娘和三娘的繡件,自然可知真假。」
長衫和鴛鴦枕擺在一起,立分高下。
莊氏和林氏對上眼,心惱怎麼就沒想到這點,但明明所有的鴛鴦枕都是要由新嫁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呀,這意謂著百年好合,有吉祥之意,誰知道她會讓人代手?
不多久,綢緞莊的老板領著伙計來了,他們一下子就認出到鋪子買過天絲錦的姑娘。
伙計指著紫荷說︰「這位姑娘買兩尺,她還帶一塊碎布來比對,可見得是家里有的,只是布料不足。」然後又指指刻意縮在後頭的茹綾,說︰「這位姑娘可就奇怪啦,才買一尺布,當時我還想著,一尺布能做什麼?便是要做小孩衣服也不夠,做荷包、汗巾又太浪費,那可是一尺五十兩的天絲錦呢。
「當時,我還把這件怪事拿去問掌櫃的,結果掌櫃賞我一巴掌,罵道︰「客人上門買東西,你問這麼多做啥,人家賒帳了嗎?」那位姑娘加上掌櫃的一巴掌,讓小的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
伙計說得活靈活現,惹得站成一排被指認的丫頭們笑出聲。
太夫人凝聲道︰「是啊,我倒忘記茹綾有這手好功夫,旁人模仿名家的字畫,她卻是打小喜愛模仿別人的繡工技法。說,是誰讓你使計誣害主子的?」
茹綾見東窗事發,嚇得全身發抖,驚顫不已,她向林氏投去求救的一眼。
林氏發現太夫人目光落到她們婆媳身上,連忙出聲喝道︰「你這下作的蹄子,就算主子待你不寬厚,你也不能這樣陷害主子啊,說!為什麼做出這種天理難容的事,難不成是誰委屈了你?」
受到點撥,茹綾立刻回道︰「自從少夫人嫁進門後,她就阻著攔著,不讓我和茹珊靠近前院,少夫人刻薄妒忌,為一點小事,差點兒把茹珊給打死,奴婢嚇著啦,心想︰與其如此受煎熬,不如拼個魚死網破,掙個出頭天日子!否則這樣膽顫心驚,日子過不下去了……」她哭得淒厲無比,好像郁以喬是她的殺父仇人。
林氏順勢說︰「太夫人,茹綾是您身邊的大丫頭,什麼稟性您也是清楚的,如果不好,您怎會將人給亦勛,她會這樣做,也是被逼急了呀。
「郁氏善妒,過去數月,常有媒人上門,媳婦心知若是能與他們聯姻,定能在朝堂上助亦勛一臂之力,因此勸郁氏給亦勛房里添個人,可她充耳不聞、不理不睬,便是身邊跟過來的陪房丫頭也不讓亦勛沾,這豈不是太委屈亦勛?」
「你這是在替背主丫頭求情!」太夫人冷冷一哼,銳利的眸子往她臉上掃去。
見婆婆這等氣勢,林氏急忙改口,「不、不是的,媳婦這是在替亦勛著想,至于茹綾,就算是個性情好的,犯下這等事,將軍府也容她不得,媳婦會找個人販子把她給發賣,來人啊!把茹綾拉下去。」
听到這里,茹綾悄悄地松口氣,因為一轉手,夫人就會把她送回娘家,不管到哪里,總是比跟著王爺來得有盼頭,如今大少爺和少夫人鶼鰈情深,誰都別想插到他們中間,能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好的。
忍不住,她抿唇一笑。
好死不死,這號表情落入太夫人眼中,她寒了聲調說︰「等等,連主子都能眶害的下人,只趕出府?媳婦,你幾時變得這等寬厚?」
太夫人一出聲,上前來拉人的婆子停下動作,茹綾抬起頭,眼底盡是慌亂。
「帶下去、打三十大板,連同茹珊一起丟出將軍府外。」
三十大板!茹綾癱軟了身子。打完三十大板,她還能活命嗎?茹珊可是吊著一口氣,到現在還下不了床啊!
回神,她急急跪爬到林氏跟前,苦喊著,「夫人,救我!夫人……」
這個舉動意味什麼,不言而喻。
望一眼廳里眾人的了然表情,林氏連忙別開頭,道︰「作死啊,太夫人都發話了,還不快點上來,把這個賤人給拉下去。」
听到林氏的話,茹綾絕望,腦子一陣茫然,來不及再說些什麼,兩個婆子已經上前將她的嘴給堵住,拉了下去。
看見茹綾瞪住林氏的雙眼充滿恨意,太夫人微哂。這種背主的丫頭留不得,只不過她指的「背主」,不是指茹綾背棄孫媳婦,而是指她背棄自己的托付,轉而歸附林氏,她啊……是容不得半點背叛的。
「行了,已經沒事了,別再驚擾到娘,大家都散了吧。」林氏匆匆說道。
「還沒完。」莊氏及時攔阻眾人。
林氏氣憤地看一眼沒眼色的媳婦,直想拿把針把她的嘴巴給縫起來。
「二孫媳婦,還有什麼事?」太夫人問。
她惡狠狠地瞪了郁以喬一眼,口氣不陰不陽說︰「難怪人人都想當主子,踫到事情往下人身上一推,啥事都沒有,別忘了,那一尺布可要五十兩呢,一個下人出手能這般大方?」
听見莊氏的話,林氏真想一頭撞死。所有人都嗅出幾分不對勁,怎就她沒頭沒腦胡攪蠻纏?當初,她怎會作主將這號人物給抬進門?
郁以喬微哂。這幾句話代表莊氏在狀況外,這樣很好,至少她沒在髒水里攪和。為此,她替董亦橋感到安慰。
「行,反正事情有人承擔,我也不多說什麼,只不過夫君的玉佩呢,如果嫂子問心無愧,就讓人到你屋里找找,弟妹才能心服口服。」
話才說完,她也不問過長輩意思,就讓身邊的大丫頭往耕勤院去。
太夫人攏緊眉頭。林氏真是做的好主意啊,竟把這等女人配給親生兒子,她不是挺會算計別人的嗎?怎就沒算算自家,有莊氏在,日後還怕沒事可鬧?
「秀眉,你跟著過去看看。」太夫人說。
郁以喬擰緊眉目。太夫人是擔心她被惡意栽贓,還是想讓身邊丫頭做個見證?
唉,難怪她的三位娘,那麼擔心她嫁進將軍府。
「秀眉姐姐,您回來的時候,可不可以順道把禹襄那幾個孩子帶過來?」
秀眉雖不明少夫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卻還是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