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亦勛從夢中驚醒,他滿身大汗,記憶像是被鑰匙打開的寶盒,所有的事喧嚷著、嘶喊著在他腦中奔騰。想起來了,全部……想起來了,他丟掉的東西在這個夜晚全都回來了。
他終于明白父親看著他時,那個復雜又矛盾的眼光,他終于理解,父親為什麼要放任母親對他的妻妾孩子動手,父親可以容得下他這個意外,卻不能讓他的孩子佔走將軍府的一切,于父親而言,他的孩子是殘枝敗葉,必須除惡務盡,方不會亂了董氏的血脈。
一陣止也止不住的顫栗漫過全身,他如墜入無底深淵……
「你怎麼啦?」郁以喬被驚醒,看著坐在床邊的董亦勛問。
她軟軟的聲音,將他從黑暗谷底拉起,他猛然轉頭,月光照、在她臉上,帶出一片柔和與安寧。
他啞著嗓子說︰「我作惡夢了,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她松口氣,笑道︰「又不是孩子,你當自己是禹寬他們啊。」嘴里雖這麼說,她還是跪起身,張開雙臂,抱他入懷。
一夜纏綿,累得郁以喬下不了床,看著精神奕奕的董亦勛,她心里真不平衡。
換好外出衣服,董亦勛坐在床緣,手指輕輕劃過她的眉眼。三十天……好長的時間,第一次發現,分離惱人。
「一定要這麼久嗎?」她噘起嘴,苦巴巴問。
「我會盡快回來。」
如果能搶快一步與眾人議定,將禍事消弭于無形,或許可以平息皇上的雷霆憤怒,讓董家有條安全退路。
郁以喬望向他,心有些酸酸的。雖然這陣子他忙得足不點地,但再忙也不曾外居,這下子要許多天不見面,感覺還挺嚇人的。
眉頭苦苦,她輕輕撫過他的手背。「在外頭,要注意安全。」
「放心,這回辦的事,不會有危險。」
他一面安慰她,一面想著,周叔和董肆那邊得催催了,如果情況不行,就算撕破臉,也得先把小喬和孩子們弄出去。
他把她抱進懷里,臉頰與她相依。這陣子,他戀上這個舉動,戀上那種同吸一口氣、相濡以沫的親昵。「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想要做什麼?」
「有,那幾個小孩背了將近五十首詩,我打算領他們到太夫人那里顯擺。」她已經看清楚,這個家里,能夠替她撐腰的只有太夫人,但單靠她一個人力量不夠,她打算聯合孩子一起。
「太夫人肯定會很高興。」
「是啊。」她靠在他懷里,只听得渾厚低醇的聲音從他胸口傳來,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心頭卻是一股說不出口的輕松。
「還有嗎?」
「听說弟妹去年釀的桂花酒極其香醇,小叔想請公公到望月亭共飲,身邊能服侍的丫頭太少,我打算讓金釧和翡翠過去,替咱們盡盡孝心。」
董亦橋院子里的桂花釀美味得緊,她的幾個娘贊不絕口,董亦橋便大方地接連送了好幾壇過去,還是她小小地提點了一句︰好東西得先孝敬父親!這才有了今晚的望月亭邀約。
小狐狸,這點事也想瞞過他的眼楮?
「你怎麼不自己過去盡孝心?」
他那表情分明是知情的,還裝!她擠擠鼻子,回答,「我這不是要帶孩子嘛,哪里得空。」想了想,她笑出聲,又說︰「婆婆知情以後,總不能記恨到你的頭上吧,一來你不在家,二來,送上美酒佳人的可是她親生兒子。」
「你啊,這是在挑撥人家母子親情。」他捏捏她的鼻子。
「沒有縫的牆是塌不了的,如果他們母子情深,任我再挑撥也無用。」她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邊。他掌心的溫度,最宜人。
「知道,可也別做得太過分,你不是不清楚,她遷怒的本事有多強,要是你撞到她手里,我又不在府中,董參只是個下人,緊急時,你怎麼辦?」
「我有太夫人啊,別擔心,為了你,我會保重自己。」這話,是保證也是承諾。
看著他戀戀不舍的表情,郁以喬緩緩嘆息。
她實在不曉得自己有哪里好,值得他這般一心一意,難道世間真有一見鐘情,教他在見第一面時,就愛上自己、就立定心情、就要和她一輩子相偎相依?
說實話,被這樣一個男子疼惜寵溺,不想對他動心,好困難,她從來都不敢去比較,如今自己心底,蘇凊文與他,誰輕誰重。
她只是明白確定,對于這樣一個男子,她不能輕易辜負。
于是她順著心,不刻意、不壓抑,任由愛的感覺在心底慢慢升起、慢慢織就一張情網,慢慢地將自己網羅……
是啊,反對無用、否認無義,她已經愛上他,在嫁給他不到半年的時間後,那顆溫熱的心,已經向自己提出證明。
「我不在這幾日,你要處處小心,董肆不在家里,有事情就讓董參去辦,別親自涉險。」
「說什麼呢?好像我住在龍潭虎穴里。」
可不就是龍潭虎穴嗎?過去五年,他就是這種心情,幸好她來了,把這個潭穴照亮出一方溫暖光明,如果她不是這樣,亦橋怎麼會也不由自主被她深深吸引?
「總之,一切多些小心。」
「我知道,哦,對了,下個月我娘……」她想了想,決定對他說實話,「我打算借口母親生辰,帶幾個孩子到公主府去玩。」
「你很喜歡鳳姨?」他輕撫她光潔的手臂。
她有些癢,握住他不安分的手擺在肘彎處,那里有個疤,是她小時候三娘逼她學跳舞,她躲到樹上,卻一不小心摔下來折斷骨頭時留下的。
她告訴他這事時,還炫耀自己的爬樹本領,說要找一天挑棵大樹爬給他看。當時他黑下臉說︰「你不要逼我把將軍府里的樹全砍光。J
明知道他是心疼,明知道已經不痛的傷口在他心底烙上了痛痕,可她還是硬要擠兌他一句,「別忘記,這里是將軍府不是怡靖王府。」
他氣了,抱住她、狠狠地「懲罰」徹夜,于是隔天,五個小孩子把門板敲得砰砰響,也吵不醒他們家貪睡的娘。
「對。鳳姨很寂寞,小孩子可以讓她開心一點。」
「有沒有見過駙馬?」
郁以喬搖頭。她真想見見那個深情款款的男子,可惜上回她過去的時候,皇上臨時將他宣進宮里。
他撫撫她的黑發,低聲道︰「我會趕回來向岳母拜壽,等見過駙馬,我同你說個秘密。」
「是小秘密還是天大的秘密?」
「有什麼不同?」
「如果是小秘密,現在就說了唄,別讓我往心里憋上整個月,那會憋出病的;如果是大秘密,你馬上要出門了,大概沒時間講,我只好耐下性子等你回來。所以……是大是小?」
「大、大得不得了。」說著,他失聲大笑,狠狠地往她唇間親上幾口,讓她一時呼吸不順、腦袋放空,等她回過神後,他已經大步走離床邊。
她咬牙切齒,指著他的背說︰「好,最好是夠大,大到我沒浪費時間用三十天去想像,否則、否則……」她想半天想不出重量性的狠話,只好說︰「否則你就給我憋著,我憋三十天,你憋半年,看誰憋得難受。」
哪有人這樣說話的呀?
門外,紫荷、紅菱的臉像被火烘過似的,熱辣辣地燒起,而那個被恐嚇要憋上半年的男人,壓著月復腰,笑得整個背震顫不已。
扳著指頭數日子,郁以喬第一次明白等待是件多麼熬人心的事兒。
才五天,她已經覺得日子難熬至斯,胡思亂想漸漸盤踞她的腦袋。
他會想她、一如她想念他嗎?
會吧,他對她的專情,旁人不懂,她豈能不知情?這段日子的相處,如果她連這點把握都沒有,那她還真是對他不起。
真不喜歡他這麼忙,但她也明白,若不是皇上在乎他、重用他,他怎會忙成這樣?
她明白,愛情可以是許多女人的全部,卻大多只是男人的一部分,男人的心很大,除了愛情外,他們還需要很多,他們需要成就、事業、名祿……
如果光用愛情澆灌,卻不給其他,他們肯定會長不好、無法茁壯,所以他必定會越來越忙,所以她得替自己尋點事來做,總不能成天待在內宅照顧小孩,再過幾年,他們會長大、會離開,就像羽翼豐厚的小鳥,沖向遼闊的天際。
到時,她可不願意當空巢母鳥、哀哀鳴啼。
先想個方案吧,過兩天找董參來談談,嫁妝擺著不動,久了也會氧化。
懊起床了,她伸伸懶腰,打個深深的大呵欠,從床上坐起。
紫荷听見動靜,領著丫頭端水進來伺候,耕勤院里補進的十個丫頭是董伍親自挑選的,他的眼光很好,這批丫頭素質很齊,都沒有什麼特出的容貌,但贏在性子沉穩,做事有想法,行為舉止又都伶俐能干。
懂女紅的那兩個,她撥到瑀月、瑀華身邊,然後特別挑三個識字的分派給禹襄、禹寬、禹祥,剩下的五個就安排在自己身邊。
現在兩邊的丫頭由紫荷、紅菱分別領著,有她們照看,她很放心。
上次瑀月挨打的事情過後,孩子們之間的感情益發好了,五個孩子扭成一股繩,到哪里都是橫行。
禹襄取代禹寬,成為團隊里面的頭頭,發號施令讓他很有成就感,他再不必刻意為惡讓大人注意到他,而其他四個孩子有了他這個領袖,變得更自信,不再小心翼翼、唯唯諾諾。
孩子們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昨兒個,三個娘托董肆帶信回來,董肆簡直是把她娘家當成自己家啦,他很少回將軍府,多數時間留在她娘家,和周叔叔一起。
她知道亦勛和周叔叔合伙做生意的事兒正如火如荼進行,他們都是看到錢三過家門而不入,就會發瘋跳腳的家伙,把他們擺在最「錢」線,是再好不過的安排。
大娘的信里說,亦橋很好,常往家里去和幾個叔叔說話,大何叔嫌他身子板太細,開始教他拳法,他練得很勤,不過起頭有點晚,想練成亦勛那樣,怕是困難。
還說上回亦橋去家里,踫巧遇見以翔正在幫二娘做醬料,沒想到亦橋沒半點架子,卷起袖子就下去幫忙。
而亦橋和以翔有了「醬菜緣」,且兩個都是當官的,雖然官品不大,但「官官相護」,竟也護出幾分兄弟情誼,開始稱兄道弟。
看到這里,郁以喬很開心,她終于相信,不管是什麼身分背景、什麼時空年代,只要是有緣分的人,不管輾轉幾個輪回,終會再踫在一起。
二娘的信里說,「食為天」的生意越來越好,她又找來幾個廚娘開始訓練,二娘照著自己提供給她的想法,每個廚娘訓練不同的工作,有的教她們刀工,有的教她們做醬、調味,有的教她們熱炒訣竅,至于獨門秘方就關起門自己來,盡量別讓大家在短時間內把功夫給學齊全,跑到外頭開新店。
二娘說,她跟大娘提過,如果手中的現銀夠,就再開「食為天」分號,大娘同意了,說是等到年底莊子里結過帳後再看看。
郁以喬清楚,她出嫁時,娘把大部分銀子全換成銀票給她帶在身邊。她們說了句很有見識的話︰銀子就是膽量,有錢傍身,做事自然會多幾分底氣。
二娘還說,過去小喬曾經和她提到大娘和周叔叔的事,那時她們都還是郁瀚達的妻妾,她不敢多想,便是那個念頭冒出一丁點芽苗,也得趕緊掐死。但最近,她越來越覺得家里有個男人真好,遇到事情,不會慌亂手腳。
信里提到三娘最近常和小何叔在一起吱吱喳喳、交頭接耳,那個替人找活兒的工作鋪越做越好,現在已經有近五百個人在那里登記,收入不但能夠支付鋪子的各項開支,還有不錯的盈余。
而三娘也在她的信里小小地出賣了二娘,三娘說前幾日夜里家中遭小偷,有下人發現,大叫一聲,踫巧當時二娘人在外頭,竟然和小偷正面對上,小偷一急,抓著刀子就要往二娘身上刺去,幸而大何叔及時出現,一把抱住二娘躲開那柄刀子,只用一手一腳就將小偷給踹跌在地。
後來小何叔和周叔叔把小偷給捆進衙門,大何叔為救二娘手臂上受了點傷,是二娘親自給換藥的。那幾日,二娘天天給大何叔炖補品,眉來眼去的,好像有那麼幾分意思。
自從郁以婷的事傳出後,皇上便把文成侯叫到跟前狠訓一頓,奪了他的世襲爵位,連那個嫁女兒換得的四品京官,也換成偏遠地界的小縣官。
郁家賣掉宅子,舉家搬離京城後,亦勛以為安全了,便將守在她娘家的人給撤掉,沒想到竟會發生遭小偷這等事,看來得讓大何叔多挑點人手當護院。
難怪二娘會心生感嘆,家里的確需要有個男人。
郁以喬微微笑著。如果事情真能這樣走,大娘同周叔叔、二娘同大何叔、三娘與小何叔,豈不是美事一樁!
在這里,女人不能拋頭露面到外頭替自己找男人,男人也不好直瞅著女人選媳婦,只能靠媒人那張嘴替男女牽線,而幾個叔叔和娘年紀都大了,哪還有機會尋覓良人?如果他們能彼此看對眼,日後也好有個依靠。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眯起眉眼,笑得更歡喜。
「娘,你在笑什麼?」董禹寬推推坐在床上發呆的郁以喬。
她回神,發現五顆小腦袋靠在床前,五雙油亮亮的眼楮盯著自己猛瞧。
她伸手,把董禹寬抱到自己懷里。這小家伙胖了,不再瘦巴巴的,像全身上下加起來沒三兩肉。倒是跟著他們跑進跑出,原本肥滋滋的董禹襄瘦下不少,已經看得見脖子,從籃球變成橄欖球。
見董禹寬上床,幾個小孩也自動自發爬上床。
「我開心啊。」
「開心什麼呢?」董瑀華女乃聲女乃氣問。
「開心我們家兒子女兒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懂事,越來越給娘掙面子啊。」
「娘,太夫人說我們詩背得好,賞我們很多糖呢。」听她這樣說,董禹祥立刻出聲炫耀。
「哼,不過是一點點糖,有什麼好說嘴的。」董禹襄翹起下巴說。「不是說嘴啦,人家有把糖分給二叔家的禹豐哦。」
「那禹豐開心嗎?」
「嗯,二叔很高興,他模模我的頭,賞我這個。」
他從懷里拿出玉佩給小喬,那是塊質地很好的玉,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亦橋居然賞這個給孩子?出手還真是大方,希望他像他老哥一樣會賺錢。
「那就好好收著,別弄丟。」
董禹祥搖搖頭,說︰「娘幫我賣了吧。」
「為什麼要賣,禹祥需要銀子使?」
「不是,賣掉大的、換五個小的,哥哥妹妹一人一個才公平。」
听見董禹祥這樣說,郁以喬的心暖了起來。她的教育成功了一半,照這樣繼續下去,她哪需要擔心他們會為爵位相爭鬩牆?
「好樣兒的,這才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董禹襄一掌拍在董禹祥背上。
「娘,我想求您一件事兒。」董禹寬趁著氣氛正好,把事給提出來。
「什麼事?」
「可不可以讓大何外公教我功夫?我會很認真練的,以後一定比董壹、董貳厲害,可以保護娘、哥哥弟弟和妹妹。」
大何外公?郁以喬額頭冒出幾道黑線。事情還沒成呢,他們就外公、外婆喊得那麼順口。
董禹襄皺眉頭,說︰「我哪需要你保護,我是哥哥,自然是我保護你們。」
「那,我和哥哥一起跟大何外公學武?」
「這行,說定了。」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就此把事情給定下,正主兒都還沒說話呢,也好……她可不想養出對母親畏首畏尾的家伙。
「等你們爹回來,我再同他說說,不過我們不能常出門,如果可以的話,先讓董壹、董貳來教你們幾招,怎樣?」
他們露出不滿意但是能夠接受的表情。他們就是想找機會往外婆家跑嘛,他們想外婆的點心啦,也想那棵會長出李子的桃樹……
這時,紫荷匆匆自外頭進來,說道︰「少夫人,太夫人和大夫人有請。」
這麼早?發生什麼事?
見郁以喬態度凝肅,董禹襄不由自主地跟著板起臉孔,他拉著她的手說道︰「娘,別擔心,我同你去看看。」
郁以喬笑開。這家伙脾氣和他爹還真像,才六歲呢,就想擋在自己前面,可惜他的肩膀還太小。
不過,總有一天他會長大,會像他的爹一樣,頂天立地。
「沒事的,你們先回屋里吃早飯,再好好做功課,等娘回來,帶你們做變色陀螺。」她用力抱了董禹襄一記,才松手讓他們下去。
她臉上在笑,心底卻惶惶難安,不明所以地眼皮直跳。會是……亦勛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