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有不少地方都淹水了,但工作室里每個人忙得焦頭爛額,無心理會淹水。
設計、打版、裁布、縫制……老板下令,要在接下來兩個星期中趕出十套訂制服。
三款設計圖被偷,公司損失不小,必須靠著設計師訂制服來彌補不足,工作室上下人人皮都繃得很緊,只有小菜鳥劉品佳幫不上大忙,只好讓她到百貨公司的設計區當擺設。
不過她心里不好受,覺得是自己惹出來的禍,每天下班都會繞到工作室看看大家的工作情況。
那三款被偷的設計圖本來不是主打服,現在成了主打服。為配合舞台表演,語萱只好再設計三套男裝、三套童裝來突顯主打款。
為了不讓消息泄露,從設計到打版、裁樣她都自己來,一個頭忙得兩個大,不過她再怎麼趕都趕不及三星期後的秋裝上市,只能小量地每件Size先做出十件應付一下櫃面。
堡作已經夠忙了,Bill的祖母又開出病危通知。
這幾天,她每天都抽時間和葳葳一起去看看鐘女乃女乃,短短五天,Bill和語萱都狂瘦一圈,急得Jerry天天給他們煎牛排、做義大利面。
語萱不抱怨,她熬夜給鐘女乃女乃做一襲粉色套裝,連帽子都做了。
鐘女乃女乃說︰「我要穿著它們長眠。」
語萱說︰「我給女乃女乃挑漂亮的包包和鞋子,讓女乃女乃風風光光地去見初戀情人,好不好?」
鐘女乃女乃笑了,那個初戀情人的故事,她只告訴語萱。
她握住語萱的手,眼角微潤。
這是補償心態,語萱要彌補自己來不及為母親做的。
在這種狀況下,她分外感激閔鈞伸出援手——
中午,呂秘書從幼兒園把葳葳接到閔鈞的辦公室,下班之後兩人一起過來,他們一起吃飯聊天,談談一天發生的事。
然後葳葳寫功課,閔鈞和語萱工作,雖是各忙各的,但葳葳有需要時隨時都有人協助。
九點,閔鈞帶葳葳回家洗澡、講故事、睡覺,十一點半把熟睡的葳葳交給剛從醫院回家的Bill和Jerry,他再繞到工作室接語萱回家。
為了便宜行事,閔鈞也搬進七之三,同出同歸的日子讓語萱覺得他們成了一家人。
看一眼手表,中午十二點了,難怪有點餓。模模肚子,語萱還是決定把收尾的工作搞定後再出去覓食。
模特兒身上,穿著她縫制好的男裝。
這些年,下意識地她用閔鈞的身量制作男裝。
她問過自己的下意識,卻沒排斥過這個下意識,因為心底明白她可以否認思念,卻騙不過自己,她對他……
思念。
他們這樣算是復合了嗎?
語萱藉由忙碌不願意去整理、歸納這件事,是因為那年的震撼教育,心里產生陰影吧,即使閔鈞用了很畸型的方式排除阻礙,她也不確定是不是應該再度走進婚姻里。
畢竟那年設計陷害她的是前婆婆和盧欣汸,但真正劃下那刀,讓她的手再巧也縫合不起愛情的……是閔鈞。
她無法跟一個失去記憶的男人計較,只好推說「當時我們都太年輕J。
但她無法越過那道鴻溝,無法忘記他說了和她父親一模一樣的話,而她做出和她母親一模一樣的決定。
同樣的痛,一痛再痛;同樣的傷,一傷再傷。如果這是她們母女的宿命,語萱認了。
門突然被推開,語萱抬起頭,發現濕淋淋的閔鈞。
他是從多遠的地方跑來的?怎麼會淋得這麼狼狽?
她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他面前,想問他怎麼了,但他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一把將她緊緊抱進懷里,他身上的水氣瞬間染上她的,寒意侵上,但她卻敏感地發現頸間出現一點點的微溫。
他……哭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斷重復同一句話,嗓音中有壓抑的哽咽。
語萱輕拍他,問︰「發生什麼事?」
「我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了!對不起……」
是這樣的啊……語萱點點頭,柔聲說︰「沒有關系。」她推開他,看見他微紅的眼眶,淺淺一笑。「都過去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他搖頭,天曉得她的「好好」,是用多少「不好」去換來的,她懷著孩子、帶著累累傷痕遠赴異鄉,兩年婚姻換來的是失去母親及一切歸零,他對她何其不公平。
他又抱回她,緊箍的雙臂泄露心里的不安。
語萱說︰「放開我,你全身都濕了。」
閔鈞這才驚覺自己弄濕她了,松開手退兩步,他有些局促。「對不起。」
「夠了,你今天已經說過太多對不起,留一些等以後再說,現在先坐下來。」
她把自己的保溫杯遞給他,里面有剛泡好的枸杞黃耆。「先喝一點去去寒意,我出去一下,五分鐘立刻回來。」說完,她關掉冷氣,拿起雨傘往外走。
五分鐘後,她回來,手里拿著一個紙袋,有新的毛巾和內衣、內褲,她又從模特兒身上月兌下一套男裝,那是他的Size、她的下意識。
「先將就吧,超商只能買到這些,你把濕衣服換下,我們再談。」
語萱把買回來的東西一件件拆封擺好,拉下羅馬簾,走出辦公室等他。
背靠著門,語萱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嘆息了。
閔鈞記憶恢復,還會像當年那樣質疑她說的全是謊言嗎?還會堅持他的母親和盧欣汸是泱泱大度的女強人嗎?或者,再次質疑葳葳的血緣?
她不想踫這些的,可是現在……不得不踫了,是嗎?
門把傳來微響,語萱轉過身。
「我必須和你談談。」閔鈞急道。
「好,我們談談。」
語萱走進辦公室,發現保溫杯里的枸杞茶沒踫,他還是一樣害怕中藥味。她搖搖頭,堅持道︰「喝光,比較不容易感冒。」
看著她的堅持,閔鈞失笑。過去,同樣的情況發生,她只會皺著眉嘟著嘴,一副想說話卻又把話吞進去的可憐樣。
對比現在的語萱,她的自信讓他很開心,她是對的,有自信的女人更能堅持自己想做的每件事。
拿起保溫杯,他一口一口喝下。
第一口有點惡,不過喝掉半杯之後似乎沒那麼難以接受,所以主觀印象不全然正確。
等他喝完,語萱坐下來。「說吧,想談什麼?」
「對不起,當時我沒有相信你。」
語萱錯愕,六年前他用一句「偷什麼?偷人嗎?」來否定她的人格,她所有的解釋成了「這是你用九天時間編出來的故事?」,為什麼現在……她不懂。
他明白她的疑惑,閔鈞問︰「當時的我,很混蛋對不對?」
她搖頭,不回答。
「那天我在返台的飛機上接到母親寄來的照片,腦子轟的一聲,我無法思考了,十六個小時的飛機,我想的都是照片上的畫面。下飛機後我沒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你母親的面店,看到她正在招呼客人,那讓我認定你說謊。
「我搭計程車返家途中,去銀行查詢戶頭里的余額,發現少了五十萬塊,我深信你拿錢去倒貼小白臉。
「我回到家,看見凌珊珊提兩袋雞蛋要進行恐攻……這時,就算你說的話再有道理,我都听不下去了。」
原來是這樣子的啊,認定、認定再認定,一層層的「真相」累積,一次次的成見烙印,他有再多的理智都會被這些偏見給掩蓋住。她就算有十張嘴巴也說不清。
她哪來的本事和女強人斗心機?別說當年的自己,就是現在的她恐怕也對付不來這樣的詭計。
她的嘆息勾起他的心痛,是他的主觀讓她遭受巨大痛苦。
拉過語萱圈進懷里,吸一口淡淡的燻衣草香,他說︰「我其實很心虛,你不是因為愛我才嫁給我,你是因為恨陳立嘉才會一氣之下缺乏理智而成為我的妻子。陳立嘉長得比我好看,比我會說話,比我會討女人歡心,我只是個不解風情的機器人,凡是女人都會選陳立嘉吧。」
「我以為你是個篤定自信的男人。」
「在工作上?是的,我必須表現得夠自信才能虛張聲勢唬過大部分的人,但多數時候,我並不確定自己的作法會得到預估中的結論。
「當時,我再能干都只是個商場菜鳥,億新有多少董事壓根不看好我這個空降部隊,因此我必須比任何人更努力、更強勢,才能壓制所有反彈我的聲音。
「對不起,我知道你很寂寞,我不應該一門心思往前沖,一味地要求你忍耐等待,我自私了。」
她搖頭回答,「如果你沒有一門心思往前沖就沒有現在的你,至于我……還是老話,當時我們都太年輕。」
「與其說我不信任你,倒不如說我不信任自己,我深深地陷在嫉妒與自卑中無法自拔,比起怨恨你回到陳立嘉身邊,我更恨自己留不住你。從母親手里拿到你親筆簽下的離婚證書時,我感覺狠狠被甩了一巴掌,我猜,在你找到我擬定的結婚契約書時,是不是也覺得被打巴掌了?」他捧起她的臉,眼底滿滿的全是自責。
「對,我被打臉了,可是我已經沒有退路,只能假裝沒有這回事,企圖用更好的‘業績’來爭取留任。我努力扮演小妻子,我把你的喜欲放在最前面,我不看重自己只看重你,我想當妻子排行榜上的冠軍,可是我不快樂,我也自卑,我始終沒有忘記是你讓我不再當小麻雀。」
她長大了也看清楚了,如果持續那樣的生活,六年下來現在的自己一定會變得面目可憎。
「那晚你頭也不回的走了,我驕傲地在心里數數,我想數到十,你就會乖乖回來,因為除了我身邊,你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可我數到十,你沒回來,我數到一百,門還是沒有被打開。
「我等不住了,我沖出去瘋了似地到處找你,我去你家,被你母親用掃帚打出來,我去莘辰、我打電話給凌珊珊、我以為你會去找陳立嘉……但是你消失了,而我竟然不曉得可以到哪里找你。
「你消失得那麼徹底,連讓我後悔的機會都不給。我什麼都不能做,除了狠狠把陳立嘉揍一頓,我對他又踢又踹,他半句話都不敢說,我打得他吐膽汁了,他才對我大吼大叫,說︰‘我愛語萱,如果你沒有本事保護語萱,為什麼不放手?’「保護?我什麼時候沒有保護你了?我不明白他在講什麼,但我看到凌珊珊發瘋了,她也沖上前對陳立嘉拳打腳踢,痛罵他一頓,說︰‘莊語萱是誰?別人的老婆需要你多管閑事?你該保護的是我、該在乎的是我……’「他們夫妻大打出手,我听見凌珊珊說陳立嘉曾經在夢里喊你的名字,我做出歸納,你愛他、他愛你,你們之間的愛情只是被阻礙了,而不是消失。
「所以我選擇放棄,放棄找你、放棄我們的婚姻,我想,如果放手可以讓你得到快樂,我有什麼權力阻止你追求?畢竟這段婚姻中,我是既得利益者,因此我始終相信你留在陳立嘉身邊,尤其在陳立嘉和凌珊珊離婚之後。直到後來我明白了,陳立嘉所謂的保護,是指我沒本事阻止我母親對你的攻擊。」
「你不知道我拿了億新的獎學金出國念書?」
她當時想,如果他願意、他後悔,他會知道到哪里尋找自己。
可是他沒來,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她告訴自己再不死心就是真的笨蛋。
「我不知道,當年的獎學金名單上寫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語萱苦笑。「我終于明白,我們的婚姻是輸在自卑,而不是別人的手段。」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很抱歉。」閔鈞拉住她的手緊緊裹住。
「事過境遷了,不過換個角度想,離婚並不是件壞事,它讓我重新定位自己,讓我有機會追逐夢想。」
「對你也許不是壞事,但對我來說壞透了。收到離婚證書那刻,我又縮回機器人的鐵殼里,我笑,為著應酬;我怒,為著達到某種目的。我的喜怒哀樂不是因為心情,而是因為最正確的算計。
「我娶盧欣汸,因為對家族有利,我告訴閔泱,無所謂了,不是莊語萱,換誰都無所謂。但事實比我想象的更困難,我無法忍受和她躺在同一張床上,她埋怨我不行使夫妻義務,我只道歉,因為我的電路板里面有利益、停損、籌劃……卻沒有一項名為‘幸福’的設置。
「她曾灌我酒企圖讓我酒後亂性,但最後我被一桶冷水潑醒,因為我即使醉得不知東南西北,也總是能夠分辨她不是莊語萱。
「那天,盧欣汸哭得很慘烈,她問我們兩人到底有什麼問題?我知道問題在哪里,但我沒有回答她,答案是她沒有莊語萱身上的燻衣草香。
「那次之後我開始訓練自己的酒量,半口酒都不能踫的我漸漸能夠灌上半瓶威士忌,她想要灌醉我,我裝醉卻不真醉,所以她始終沒有成為我真正的妻子。
「結婚周年時,父母幫我們舉辦一場宴會,邀請許多商界的朋友參與,但是當天晚上回家我們卻大吵一架。」
「為什麼?」
「因為她把我手機里面你的照片通通刪除了,我狂怒,當晚就搬進書房里,從那之後再也沒踏進臥室一步。
那個晚上我躺在沙發上,想起你沖進辦公室捍衛主權似地對盧欣汸大喊,說你永遠不會離婚,說我只能是你的男人。我反復咀嚼這幾句話,嚼著嚼著,嚼出淡淡的幸福感。
「從小我就討厭女生,她們會為了某個男人說壞話、互相陷害,明明憎恨對方,表面上又裝得無比熟悉熱情,所以我覺得女生很麻煩,我對她們講過最多的話是——走開、我不喜歡你。」
小時候不懂,後來明白了,原來討厭是因為想把所有的喜歡、溫柔、憐惜,全部積著存著,只留給一個女人。
「難怪你會變成機器人。」語萱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