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管家(上) 第七章 松開多年的心結(1)

余敏把錢盈盈安排在離主院有點遠的北院,這是爺的意思。

睿園不算大,除下人居住的院落之外,還有大大小小五個,璟睿住在主院,余敏原本住在主院旁的小院落,但爺一句話,當下人的只得乖乖搬進主院。

主院有九間房,以ㄇ字型排列,左邊三間歸余敏,右邊的三間當中有兩間打通,充作練武房與兵器室,剩下的一間巧兒鴦兒同住,橫向三間分別是小廳、臥室、書房。

余敏和璟睿的臥房緊鄰,夜深人靜時,耳聰目明的璟睿還可以听見余敏在屋里走動的聲音。

小廳里,正面立著一架八扇的梨花木四季圖屏風,屏風前面是一組楠木桌椅,桌腳處有著雲紋雕刻,桌子兩邊立著銀制的立式瓜型燈。

兩面牆有一排對稱的花梨木太師椅,每張椅之間放著茶幾,地上鋪著楠木桌椅,映著屋檐上掛著的五連珠花卉燈籠,看起來寬敞舒服。

余敏對布置屋子很有一套,過去廳里的東西也是這些,但許是擺法不對,感覺起來有些擁擠。

璟睿不習慣有人在旁服侍,因此巧兒、鴦兒多數時間候在門外,主人召喚方可進屋。

自從和余敏吃過第一頓飯後,璟睿直接下令,讓她服侍用膳。

不過與其說是服侍,倒不如說是陪吃飯。起初余敏還有點緊張,後來漸漸明白,他是個不講規矩的,也就慢慢放大膽子,與他一面吃飯,一面說笑起來。

只是今天爺的脾氣不好,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淡淡的,不應聲。

是那位「夫人」困擾他了?

憑良心說,余敏也悶,還以為他是黃金單身漢,沒想到是使君有婦。

也對,都二十歲了,這時代的男人早點成親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她怎麼就認定他沒老婆呢?他的身分、他的地位、他的年齡,府里都應該有這號人物存在才對。

說了幾句,不得回應,她也怏怏的,不再找話題,兩個人在一片沉默之中吃完飯。

余敏告退,打算讓巧兒進屋收拾,璟睿卻搶先一步拉住她的手。

「爺,有事?」她問。

「我有話與你說。」

「好。」她點點頭,由著他拉住自己的手。

動作很親昵,但余敏不以為忤,因為她早就習慣這樣的親密,在前世。

即使心底清楚,爺並不是哥,可在不知不覺間,她總把他當成另一個男人。

她知道不公平,但穿越是個辛苦的大工程,她允許自己享受一點點額外的甜蜜。

雙雙走出花廳,往園子里逛去,鴦兒想提燈替他們照路,璟睿拒絕了。

沒有路燈,樹影幢幢,若不是爺在身邊,余敏腦海里會浮現不少鬼故事。

他不說話,她也不開口,很有耐心地等待他起個頭。

兩人慢慢走到亭子里,她坐在石椅上,他傍著她坐下,挨得很近,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體溫,但,還是老話,她習慣和他親密,即使清楚身邊這個男人是爺。

抬頭,今天月色特別好,皎潔的月亮映著繁星,如果沒有惱人的事,是花前月下最好的場景。

「事情問清楚了?」璟睿終于開口。

「嗯,是看守後院的林婆子貪財,為十兩銀子把人給放進來。」

「僅僅因為一個林婆子貪財?」他問,一絲笑意泄漏,她是心寬還是傻氣?

她閉嘴,低著頭,沉默不語。

他明白了,輕嘆道︰「掌家的人,不能太過心慈手軟。」

錢盈盈沒離開過靖國公府,怎麼知道睿園的大小事?怎麼知道執掌中饋的是余敏?又怎能買通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林婆子?

幾個問題下去,答案呼之欲出。

睿園中,除每旬前往靖國公府向夫人問安,稟報主子生活起居的巧兒和鴦兒之外,兩府下人之間沒有任何交流。

這段日子,巧兒在明面上與余敏作對的事多了,沒掀起波瀾,余敏只一笑置之,而鴦兒心思重,面上溫柔,手段卻更厲害,幾句話挑撥便讓余敏失了人心。

這次錢盈盈的事,必有兩人首尾。

余敏替她們隱瞞,定是看在李忠、王信的面子上,他們都是府里得用的人手,夫妻倆也算得上忠心耿耿。

至于那兩個丫頭,若不是存非分心思,差事也當得不錯,可惜人總是盼著不該盼的,才會行差踏錯,就像錢盈盈……

想起錢盈盈,不自覺地,凌厲掠過眼底,他給過她機會的,未來如何……是她的選擇。

半晌後,余敏緩言,「得饒人處且饒人,我與李叔、王叔談過了,會盡快挑選對象,讓她們出嫁。」

璟睿點點頭,他們是祖父用舊了的人,他也不想翻臉,不過還是得找個時間敲打敲打,免得以為他是個好糊弄的主兒。

再次沉默,不過這回沒有停頓太久,璟睿說︰「小魚兒,我是靖國公世子。」

「爺講過了,國公是很厲害的世襲爵位。」余敏沖著他笑,她喜歡他喊自己小角兒,那語調……和哥一模一樣。

璟睿失笑,她的形容詞好像只有「很厲害」,很厲害的菜、很厲害的衣服、很厲害的兵器……簡單卻也清楚,像她的脾氣。

「我的祖父叫作韓恕,祖父曾為朝廷立下無數汗馬功勞,而最大的一件功勞,是在戰場上將陷入重重包圍、身受重傷的三皇子從刀林箭雨中背出來,為救回三皇子,祖父失去一條腿,班師回朝後,皇帝封祖父為靖國公,在京中榮養。」

筆事剛起頭,余敏便明白,他想說了,講所有令他羞愧開口的事。

「那位三皇子,現在還好嗎?」

「他已經登基為帝,在六年前。」璟睿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夠升遷得那麼快,年紀輕輕便官拜三品,除戰功之外,皇帝何嘗不是念著祖父的恩情。

余敏拍拍手,夸張贊嘆,「哇,爺的祖父是現任皇帝的恩人,了不起。」

他微笑,繼續往下說︰「祖父長年在外打仗,與祖母聚少離多,兩人只生下我父親一根獨苗,祖母把父親當眼珠子養,舍不得他吹風受苦,更舍不得讓他到戰場上歷練,因此祖父常埋怨祖母,好端端的把一個武將的兒子給養歪了。」

何止養歪?在審過下人之後,余敏留王叔多問上幾句,這才曉得韓薔文不成、武不就,是個顢預愚蠢的家伙,若非韓恕替他娶回一個好媳婦,現在的靖國公府恐怕早已後繼無人。

不過塞翁失馬,韓家本就沒有朝堂背景,再加上韓薔沒出息,皇帝非但不忌憚韓家,反而重用韓璟睿。

「然後呢?那株歪苗子又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

听余敏用「歪苗子」形容父親,璟睿深感意外。她居然沒有批評他不孝,反而不知前因後果便無條件站在自己這邊?

心軟了,也暖了。

「祖母出身文官世家,常覺得武官粗鄙不堪,認為自己配給祖父是低嫁了,若不是祖父受封靖國公,她大概會一輩子郁郁不樂吧。

「祖母擔心父親走上武官這條路,想方設法把他養成讀書人,企圖讓父親走科考這條路子,沒想到父親書念得七零八落,肚子里沒學問不打緊,還學會輕視武官。

「祖父對獨生子憂心忡忡,想找個人加以管束,于是與同袍結親,求娶霍家女兒進門。霍家五代都是武官,先祖曾經受封為鎮國將軍,後來的子孫當中也有做到二品將軍的。」

「听起來是樁不錯的親事,可你祖母那關過得了嗎?」余敏可以想象新媳婦進門會受婆婆多少氣。

「你說對了,祖母不樂意與武官結親,父親也不甘心,而當時父親紈褲之名遠播,霍家還不肯讓女兒出嫁呢,眼看婚事就要黃了,祖父卻寫下切結書,不允許兒子納妾、收通房,倘若霍家女兒沒為韓家生下兒子,便過繼霍家子弟,承襲爵位。

「外祖倒不貪求爵位,只是見祖父如此誠心,方才允下這門婚事,這張切結書,引起祖母和父親的強烈不滿,但祖父是當家作主的,父親只能依了祖父。

「然而洞房花燭夜,喜帕挑起那刻,父親滿肚子怒氣爆發了,他是個低俗鄙人,日日進出青樓妓館,只喜歡那種柔弱無骨、嬌媚俗艷的女子。我母親出身武將世家,練過武,一身英氣,氣勢壓得父親自卑自鄙。

「父親憤慨也無他法,且祖父發話,讓母親好好管教父親,母親照做了,卻讓夫妻倆的關系越來越差。

「在母親的鞭策之下,短短幾年,父親果然考上秀才,甚至中了舉,這讓對父親已經失望透頂的祖父逢人便夸贊媳婦好,氣得父親內傷。

「可是父親懦弱無能,心中有火不敢對祖父發作,只會躲在祖母背後訴苦,因而多年來祖母處處為難母親,不但讓母親立規矩,還把持著中饋不放,讓母親遭受許多委屈,但她性子高傲,從不訴苦。

「既然父親憎恨母親的管束,我出生之後,母親便不理會父親了,她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三歲時,祖父和外祖父覺得我資質好,兩個賦閑在家的老人決定聯手教導我。我開始習武藝、學兵法,他們將一身所學傾囊相授。但父親與祖母已經夠討厭我母親和外祖家了,怎肯讓我再成為武人?他們鬧得太厲害,祖父大怒,要把他們趕出靖國公府,這才消停下來。」

「所以他們遷怒了嗎?把對你母親、對你外祖父的不滿移到你身上?」余敏憂心沖沖地望著他。

「為什麼這樣問?」璟睿歡喜她為自己擔憂。

「因為遷怒是人之常情,因為他們不是豁達寬容、有遠見之人,因為他們心量狹窄,沒有能力改變自己,只能靠著怨恨別人來發泄。」

「你猜得對,我被遷怒了,祖母和父親討厭我,對我或者冷言冷語,或者視而不見,或者痛責怒斥,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對他們的所有記憶都是不堪的。

後來母親生下弟弟,這回祖母鐵了心,要把弟弟養在膝下。祖父本來不肯,但祖母鬧到上吊自殺,祖父無法可想,只好妥協。母親心疼弟弟,然而為了盡孝道、為了家庭和樂,不得不退讓,本想等弟弟年紀大一點再作打算,沒想到養到五歲上下,弟弟性格變得霸道乖張,請再多的先生來指導也改變不了了。

「即使如此,祖母與父親依舊偏愛弟弟,若不是祖父堅持,靖國公府的世子輪不到我頭上。」

余敏找不出勸慰的話,只能輕拍他的背,他抓下她的手,反手握住。

「我十四歲就隨著大舅父上戰場,首戰告捷,我升為小隊長,一年年功勛累積,直到去年祖父過世,我已經升為三品威武將軍,通常,兒子的榮耀都會是父親的驢傲,可是對我父親而言,並不是。」

余敏接過話,「那種偏狹的男人,肯定認為自己夾在「靖國公」與「威武將軍」中間活得很窩囊,杰出的父親、優秀的兒子,再加上愚鈍的自己,他的自卑肯定更嚴重。」

璟睿訝異于她的敏銳,啟唇一笑。「你說得對,這世間有太多人見不得別人好,我父親心中矛盾,經常酸言酸語,又加深了這矛盾,而我父親那種性格,正人君子豈會與之深交?

他能夠來往的只有臭氣相投的酒肉朋友,酒一喝便口無遮攔,那些人時不時取笑父親,說他有個好爹、好兒子,一輩子啥事都不必干就可以安享富貴。」那種口氣,酸得人掉牙。

「父親在外頭受氣,回到府里便拿我出氣,我經常只是從他身邊走過便莫名其妙一棍子往我頭上砸下來,我的頭不曾在戰場上受傷,倒是在我父親的棒子下見過幾次血,我懷疑過,他是真的想把我活活打死。

「好幾次我忍不住了,問外祖父︰「我到底是不是父親的兒子?」外祖父心疼我,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無法說得太多,只能嘆道︰「你父親是個糊涂人,我後悔了,當初不該讓你娘出嫁的。」

「沒錯,我父親是個糊涂人,養在糊涂的祖母膝下,四十幾歲的人了還是蠢得近乎可笑。父親中舉那年,祖父幫他謀了個七品縣官,他竟因害怕吃苦,讓祖母去跟祖父吵,祖母哭鬧喊叫,說祖父要謀害親生兒子,才讓父親到那麼偏僻的地方受苦,非要租父在京里給他謀官位。

「父親只是舉子,不是進士,京里有什麼官位可以謀?就算是進士,就算家里後台夠硬,也得出去歷練個幾年,才能轉調回京。到最後,祖父索性不管了,任由父親醉生夢死,成天惹事。」

「今天來的那位,是怎麼回事?」余敏問。

「她叫作錢盈盈,十年前她的父親是個五品京官,但品德不修、收賄貪污,名聲敗壞,這樣的人應是人人避而遠之,偏偏父親與他氣性相投,兩人成為莫逆之交。一頓酒席過後,兩人相談甚歡,口頭定下我與錢盈盈的婚約。

「祖父不允,撂下狠話,倘若父親那麼喜歡錢家閨女,就將父親自韓家族譜除名,讓他入贅錢家,當錢老爺的女婿。之後,此事就不再被提起了。

「去年祖父過世,喪事剛辦完,錢家老爺因為貪賄被革職查辦,父親去牢中探望一趟,回來之後竟決定在百日之內讓我與錢盈盈成親。

「我壓根不理會,祖父後事辦完,我立刻回去軍營。可沒想到祖父不在,再無人可管束父親,他竟不管我的意願,一句兒女婚事,父母作主,就讓弟弟代替我上門,將錢盈盈娶進家門。

「這也是我在外面置辦宅邸,搬出靖國公府的原因之一,我不認這門親事,不認這個妻子,即便回國公府見母親,也不多看錢盈盈一眼。

「男人耽擱得起,但女人青春有限,我耐心等待錢盈盈自行求去,沒想到,這回她居然伙同我父親演了這出好戲,既然如此,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已經給過錢盈盈選擇機會,接下來她後果自負。」

「你父親對錢家老爺是重情重義還是欠他什麼?我很難相信男人之間的感情能夠好到犧牲親兒子?」

「也許他從來沒把我當成親生兒子吧。」璟睿苦笑,「他沒有官位,根本見不到皇帝,可那場與北秦之戰,朝中老將都曉得危險重重,無人敢率兵出戰,他居然冒用祖父之名,給皇帝上折子,讓我當主將率領大軍出征,當時我只有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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