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驚呼,讓黎育清丟下手中木杵,飛快奔到床邊,望向正在施針的周譯,急急問︰「怎麼了。」
周譯沒回答黎育清,卻急著追問齊靳,「很痛嗎?」
齊靳掛起一個惡意微笑,慢吞吞說︰「不是痛,是癢得厲害。」
他的回話讓周譯臉色一僵,眼底凝結出寒氣。
見狀,黎育清心頭咯 一跳,緊握住齊靳的手,用兩個小掌心裹住,她咬住下唇,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她在害怕,那麼長一根針刺進肉里,怎麼可能不痛而是發癢,莫非又有人向他下了新毒藥?再加上周譯那臉說不出的驚悚表情……該死的,再忙她都應該先將府里上下給整頓起來,都怪她小氣吝嗇摳門,一心想著千佘人的吃食,非要先將他們給安頓下,才來掌理府中諸事。
見她這般擔心,齊靳安慰地反握她的手心,朝她微笑點頭,示意她不必操心。
「你確定是癢,不是麻?」這會兒,周譯不只眼底有寒氣,連口氣也布滿冰霜雪氣。
「對。」齊靳這話答得比之前更加挑釁。
「確定?」
這下子,黎育清再遲鈍也听出來了,周譯是咬牙切齒提出問句的。
「難不成我會分不清麻癢的感覺?」齊靳笑開,那笑意很礙人眼。
周譯放下針,兩手橫胸,臭著張臉,居高臨下地問︰「你老實說,發現雙腿有麻感是多久之前的事?」他不只一次耳提面命,有任何與平時不同的感覺都要馬上說出來,醫病不是兒戲,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用錯藥是會害死人的,沒想到這家伙……真惡劣!
「一個多月前。」齊靳答完,一哂,臉上有瞞也瞞不住的得意。
「一個多月前?」周譯咬得牙關喀喀響。「所以金銀花有效,所以你泡湯藥時,早就不會痛?」是啊,他怎麼沒想到,近來齊靳治療後,休憩時間明顯減少。
周譯倒抽一口氣,怒火中燒,他絞盡腦汁、翻遍醫書,連連找了一個多月,企圖找出脈象和癥狀不符合的原因,卻沒想到原因居然是——被病患惡整!
害他猶豫那麼久,考慮過千百次要不要換藥,害他反省又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行差踏錯,以至于脈象轉變,雙腿卻無分毫進展?他始終想不出問題所在,一顆心掛在那里,上上下下像吊了七、八桶水似的。
好啊,好個惡意隱蹣。
「齊斬,你真可惡,知不知道我為尋出問題,翻過多少書,我找得眼楮快瞎掉,還找不出原因,一度以為自己錯估病情,沒想到、沒想到……」他被氣得一口氣差點兒提不上來,若不是齊靳下不了床,他定要拽上對方,到兵器房里好好練練手。
「忙點好,忙點才不會兩只眼楮老是追著別人家媳婦跑。」齊靳涼涼說道,仰著頭,絲毫沒有悔過的歉意表情。
短短兩句話,氣勢高張的周譯居然瞬間蔫下去,他指指自己再指指齊靳,神色尷尬,講話結巴,「我、我……我……」
「你怎樣?」齊靳追問,不管黎育清還在場,半點面子也不給他保留。
黎育清望向周譯,懷疑著,齊靳口中那位「別人家媳婦」,不會恰好是自己吧?
周譯像煮熟蝦子似的,臉倏地爆紅,他垂下頭,暗恨齊靳,就算要吃醋,也別吃得這麼光明正大,這種事私底下來問他,他定會盡實回答,可現下……他偷看黎育清一眼。
「我、我只是在……總之,你別胡亂吃醋,我看小丫……我偷看嫂夫人不是因為愛慕,而是因為她的身子……」
他越說越心亂,索性重重咬住牙關,哼一聲,不說了。
可他不說,齊靳還是非要追出他的答案不可。
周譯既然提到清兒的身子,表示清兒肯定有哪里出差錯,他一把揪住周譯,口氣急促問︰「把話說清楚。」周譯側過臉,不說話,這會兒他不急了,輪到齊靳氣急敗壞。
黎育清看看齊靳又轉頭看周譯,意思是那個媳婦果真是自己?可……齊靳因此吃醋?說不清楚的感覺在心底擴散,既甜又酸。
周譯視線落在黎育清身上,臉紅得更加厲害,但,不說,他就是不說!猛搖頭,周譯拒絕齊靳的威脅。
「沒什麼好避諱的,快講!」
必心則亂,齊靳扣住周譯的十指施了重力,頓時,他腕間出現一紅腫。
「你再抓下去,明天就沒有人能給你號脈。」周譯惱怒,這人是將軍還是強盜,怎麼可以如此逼迫人。
黎育清扯了扯齊靳的手,婉聲道︰「我身子好得很,你不要為難周大夫。」醫者仁心,患者有病、隱匿不醫,這種大夫有醫術無醫德,被抓廢了手也不冤枉!
齊靳固執,大有他不說就同他耗到底的意思。
周譯冷哼一聲,明明是他的錯,是他隱匿病情、是他誤會別人,他還有理了?什麼態度啊,大將軍了不起嗎?還不是要靠他一手銀針才能站起來。
齊靳生氣,周譯也氣惱,莫名其妙地,兩個人互相杠上,他們瞪著對方,誰也不肯先低頭。
見兩人僵持,黎育清一踩腳,怒道︰「你們兩個大男人這是在做什麼,又不是孩子,怎如此幼稚?齊靳,你再不讓周大夫拔針,湯藥就要涼了,難道今天的診療要半途而廢?周大夫,我身子有什麼毛病,你直說便好,有病醫病、沒病就醫醫齊靳的心病,干脆把話說開,何苦在這上頭鬧,豈不是無聊?」兩人各打一巴掌,黎育清一通嬌聲斥喝把他們給罵醒,齊靳松開手,周譯卻在這時露出一抹詭異笑容。
非要知道答案?也不是不行,反正到時候沒臉的又不只是他。
態度瞬間大轉變,周譯笑得讓人打心底發寒,「大將軍,你非要追根宄底,不後悔?」
「你不說實話,我才後悔。」齊靳嗔到危險氣味,卻還是硬著頭皮堅持下去。
「你、確、定?」周譯笑得益發燦爛了。
雖然齊靳己經有足陷泥淖的危機感,但事關清兒的身子,他必須追出因由,于是咬牙回答,「我確定。」
「好。過去幾個月我不時在背後偷窺嫂夫人,並非心生異念,而是因為,據我醫人無數的經驗……若在下沒看錯的話,嫂夫人應該還是個黃花閨女,這我可就胡涂了,大將軍的毒並不會影響到那個方面,都己經成親數月,怎麼可能還抱著棉被純聊天,不解啊、不解。」他搖頭晃腦,說得閑適,齊靳卻鐵青一張臉,悔不當初。
「住口!」
齊靳明白意思,黎育清自然也听明白了,扭著手,退開幾步,她的羞紅從頭頂竄到腳底心……這會兒齊靳要周譯住口,他還真不樂意了。
「我擔心的不是嫂夫人,而是大將軍的身子啊,莫非我下錯針,礙著哪條經脈,害得將軍大人雄風不再?」
「快點把針拔了啦,早該泡湯藥了!」齊靳忍不住動起手自己去拔銀針。
周譯笑得滿臉得意,撥開齊靳的手,將銀針二拔起。這會兒知道後悔莫及了?下回看他還敢不敢惡整自己!報了仇,他心情陡然暢快。
黎育清從來不覺得陪齊靳泡湯藥是件尷尬的事,可今天,她何止尷尬,周譯把話給撂明白,他不是踫不了她,而是根本不想踫,唉……她懂的,感情事勉強不來,她也不求多、不求快,飯要一口一口慢慢吃,才不會噎著,路要一步一步走,才不會摔跤,事在人為嘛。
總算兩人之間漸入佳境,她其實己經挺滿意,何況那檔子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男人想,女人能攔、能阻?男人不要,你硬把自己成盒裝箱送上去,他也只會把你當成殘羹剩肴。
這話不說,不代表不想,只就是想著也礙不著誰,而周譯大剌剌把話給挑明了說,這讓她、讓她……-幽惱呵!
「從現在起,每隔三天施針一次,不過每天得多一項功課——練習走路,還希望大將軍能夠多多配合,別像過去那樣,替醫者找麻煩。」話撂下,周譯為著表現自己的惱怒,把藥箱給收拾收拾就往外走,當然,出門時,他沒忘記叮嚀守在外頭的李軒,「兩刻鐘後,記得進去把你家主子撈起來。」門還是關著的,黎育清與坐在浴桶里的齊靳面面相覷,她早備下幾個故事,可張開了唇卻無言,便是那只柔柔軟軟、能撫慰疼痛的小掌心,也沒探入湯藥中,予人安慰。
她坐在床沿,垂著頭也垂著肩,周譯丟下一個殘局,讓他們不知道從何收拾起。
齊靳見她那副模樣,輕嘆,她,是怨他了吧?!
「清兒,過來。」齊靳低聲喚。
她鑄躇猶豫,悄悄抬眉,卻對上兩道灼熱視線。
「過來。」他向她伸出手。
她撇撇嘴、深吸氣,走到他身邊。
他握上她的手,泡著湯藥的手帶著濕澀苦味,溫熱的苦熨燙上她的掌心,她望向他,心里頭有許多想法,亂糟糟的,一團理不出頭緒的麻索捆得她呼吸不順利。
她難受了嗎?她又要以為被勉強的自己,還在頑強抵抗這妝婚事?好吧,趁這回把話同她說清楚,別讓她憋著悶著,自己想破頭,卻還想錯方向。
「我不願動你,不是因為你不好……」
「我明白,你還是在等我後悔。」一句話,她解開他給的簽。
黎育清幽幽輕嘆,自己這麼明白的態度,還是沒讓他弄清楚?
好吧!那就再豁出去一次,不藏著掖著,把話說得通透清亮,即使說分明後,她得到的答案是「黎育清的一廂情願」,也好過停滯不前,至于日後要怎樣往下走,就等著看他的態度。
她開口道︰「你始終沒弄明白,我願意嫁給你,不是因為你很偉大、很了不起,而是因為我很喜歡你。硬要追問,喜歡你什麼,我說不清楚,但我明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
「我喜歡看你、听你、踫你,喜歡天南地北、再無聊的話也想同你說,想時刻與你一起,見不著面,便無止無盡的想,而那份思念不會隨著時間轉淡,只會因為光陰流轉,漸濃漸深。」
「喜歡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硬要追根溯源是為難人,可也因為如此難以捉模,才教人迷醉。于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于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于是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也于是……明知這場婚事的背後是逼你吞下委屈,我還是硬要嫁,明知你怒恨我的行徑,我還是想賭上一把,因為我不想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不想恨悠悠,幾時休,流不盡,許多愁。」
「我對你不起,但可不可以請你試試看,也許你放下幾分堅持,我就能走進你心里,我會努力當個好妻子,讓你無後顧之憂,我會傾全力讓你喜歡上我,請你給我一個機會,不要再用‘後悔’兩個字,試圖把我推開,好嗎?」長篇大論結束,她一眨不眨望著他,期待著他的答案。
他不擅長聊天、不擅長說話,也不擅長解釋自己的心思,但盡避她努力克制、讓口氣平穩,盡力讓笑容維持在臉上,但他知道,她很傷心。
事實上,在雙腿出現知覺之後,他的心穩下,過往的自信重拾,事實上,他早就認下這樁婚姻、這個妻子︰事實上,他己經開始若干布置,要護她一生一世︰事實上……那個「後悔」己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只是,他想要給她最美好的經驗,而不是急就章。
心疼她的強顏歡笑,心疼她把苦往心里藏。
帶著藥草味的掌心撫上她的臉,他長嘆道︰「‘後悔’不是把你推開的借口,是真的不願意耽誤你一生,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我和皇上之間的角力,與你沒有關系。你是個好丫頭,善良、體貼,你不懂害人,你的心思太單純。」
「但跟著我的女人必須懂心機、會算計,才能在將軍府里生存下去,我失去兩條腿、深陷泥淖,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能拖你下水?別忘記,己經有一個江雲因為我而失去性命,我不願意你成為第二個。」他說完,也一樣定定望著她。
他的話讓她松口氣,緊繃的雙肩放下了。「所以你不是氣我惱我,想一腳把我踹出將軍府?」
「傻瓜,我怎麼會氣你惱你?」他只會想她念她,悅她喜她,大掌輕輕磨蹭她的臉龐,細膩柔滑的肌膚刺激著他的反應。
「所以你不是厭我恨我,不愛我待在你身旁?」她追著問。
「你不待在我身旁,我要到哪里听故事?誰會提醒我,代表幸福的青鳥其實就在我唾手可得的地方?!傻丫頭,舍了你,天底下哪還有更好的姑娘?」
「所以……其實你有一點點喜歡我?」她問得小心翼翼,惹得他捧月復大笑不己,她急急催促,「說啊,是不是有一點點喜歡?」
「客氣了,怎會只有一點點,是很多點、很大點,如果不是喜歡到了極點,我怎麼會把書信重復看上千百遍?」
他的話撞入她的心里面,那個「很多點」、「很大點」使她的笑容擴大一分、一寸,直到心底的歡喜多到裝不下,她必須找點事來做,以便把那份高興給發散出來。
一個沖動,她捧住他的臉,不守禮?她知道,但管不上。
她的額頭靠上他的,太主動、失卻女子矜持?她知道,但哪還顧得了。
他嗅到她帶著暖香的氣息,心醉……而她一個大膽,竟低下頭,封上他的唇……片刻的錯愕之後,齊靳暗罵一聲該死!這種事該由男人來主動,是誰教她如此大膽的?沒錯!懊死的蘇致芬!他要在將軍府大門口掛上牌子,載明蘇致芬與狗不能進入!
怒氣在瞬間消失,她的丁香小舌舌忝上他的唇角,該死、該死、該死……他在心底連番罵過數次該死後,墮入泥淖,捧住她小小的頭顱,加深這個吻,他化被動為主動,襲上她的唇,在輾轉流連間,一點一點汲取她的馨香甜美。
突然,門被李軒打開。「將軍,該起來了!」一個冰塊石雕般的樣板臉,在乍然間看見孩童不宜的畫面,轟地漲紅了臉,他猛然轉身往外,卻撞上要進屋幫忙的木槿,一個踉蹌,兩人往地上摔去。
他怕摔壞了夫人的心月復,連忙在下墜間一個鶴子翻身,硬讓自己在下頭墊底,可這一翻,木槿的小身軀是壓在他身上了,而她的唇也不偏不倚,落在那個最不該降落的地方。
他內息大亂、他走火入魔、他腦充血、他……突然發覺……女人的嘴唇又軟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