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嬤嬤與何嬤嬤站在門口己經半晌,看著兩人互動,皆是無奈搖頭。
進府數日,她們明白兩人之間出現什麼問題,可認真說來,這哪里是問題?哪家哪戶的男人不三妻四妾,是夫人鑽進牛角尖里,以至于一時想不清,偏她現在身子重,激不起、怒不得……方嬤嬤輕聲嘆息,與何嬤嬤一起進入屋內。
方嬤嬤將手上的湯藥放在桌上,對黎育清說︰「夫人,喝藥了。」
「謝謝方嬤嬤。」
黎育清二話不說,拿起湯藥往嘴里灌,在放下湯碗時,方嬤嬤握住她的手,緩聲道︰「我明白夫人心底不平,可事己如此,無法改變,但方嬤嬤在這里給夫人保證,有嬤嬤在,旁人絕無法越雷池一步,侵害夫人的位置。」
黎育清柔柔笑開,沒有人明白,她在意的從來不是形式上的位置,但這話說了亦是白說,她終于能理解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哀。
她不爭不辯,只是點了點頭說︰「謝謝嬤嬤維護。」
何嬤嬤拉著齊靳走到外廳,低聲對他說︰「懷孕的女人是這樣的,什麼話都听不進去,夫人不是故意同你倔強,是月復中孩子把她變固執的,別擔心,我們會伺機勸動夫人,你別在這時候硬逼著她順你的意。」
「是這樣的嗎?」何嬤嬤成了他手中的救命稻草。
「是,嬤嬤看多了,懷孕的女人轉不過腦筋、愛使小性子,夫人這還算好的,你沒見過天天抹鼻子掉眼淚,動不動就發狂怒罵的。何況夫人那樣聰慧,心里何嘗不明白,她己嫁入將軍府,再無退路,就算難熬,日子終究要往下過,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肚子里的孩子打算。」
「放心,為母則強,待孩子落地,她就會爭會搶,會希望得到將軍的注意力,到時你再哄她幾聲,她自然就能回心轉意。」她盡量把話往好的地方講。
他點頭道︰「全賴嬤嬤了。」
這些話,守在門邊的月桃全听了進去,她嘴邊揚起一抹鄙夷,待屋里人全數退出,她索性閂上大門,往內室走去。
喝過藥,黎育清怔怔地躺在床上,空洞的眼楮望著床頂,一語不發。
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呵?
致芬老說,存上十日的乖,就能換得一次我行我素,不能太常使壞,總得給人家時間放下戒心,當他們不再把眼光老盯在你身上時,才有機會叛逃。
那麼,她的乖順,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爭取到出逃的機會?
月桃走到床邊,雙膝跪下。
「夫人,請老實告訴奴婢,您心里是怎麼打算的?」
月桃的話引得黎育清一愣,她緩緩坐起身,苦笑道︰「我還能打算什麼,嫁雞隨雞,豈有旁的選擇?」
「夫人別瞞月桃了,這不是月桃認識的夫人。」說完,她對著黎育清一個重重叩首。
「快起來,你這是做什麼?」
「請夫人原諒奴婢,黎四少爺是奴婢的恩人,當年四少爺讓奴婢混進人牙子手里進入將軍府,四少爺殷殷叮囑,絕不能讓夫人受半點委屈。」
「若不是四少爺正出皇差、一時半刻趕不回來,他早就出頭替夫人主持公道。但就算四少爺回不來,假使夫人心里有任何打算,請告訴奴婢,奴婢絕對能夠幫夫人。」
月桃的話讓黎育清怔忡不己。
突地,淚水像斷線珍珠似的、一顆顆往下墜,四哥哥居然……居然在她身邊擺上這步棋……四哥哥還是擔心她的,對吧?還是不認為她做的決定正確,對吧?還是想要疼她、護她,像過去那樣對吧?黎育清又哭又笑,冰冷多日的心,緩緩淌進一股暖流,終究是親人待自己最好!
四哥哥……重生一遍,她終于做出一件正確的事情……
「夫人。」月桃起身坐到床沿,緊摟住黎育清,被她這模樣嚇到了。
她握緊月桃的手,像是在大海中攀住救命浮板似的。
「月桃,我要走!吃完周大夫這帖藥,穩住骯中胎兒,我要立刻走。」
「月桃明白了,這幾天,我會出門把所有事情全處理好。」她必須保證萬無一失,必須確定將軍找不到夫人,需要做的準備很多,尤其是既然要瞞,就得瞞過天下人。
這天過後,黎育清借著身子懶散,將府里中饋慢慢分到何嬤嬤和方嬤嬤手上,她讓佘管事帶著嬤嬤們在府里四處逛,把那些管理法子給詳盡解釋清楚。
逮到機會她就抱住齊湘,一遍遍叮囑,不要懷疑爹爹愛她,有任何困難都別吝嗇對爹爹說,她教她多看多學多經歷,讓齊湘別效法井底之蛙,還告訴她外面的天地有多遼闊。
黎育清甚至在李軒的陪伴下出府兩次,替齊湘搜羅許多游記閑書。
她不再僵著臉,偶爾也听嬤嬤們的意見,把江雪召來,順著她們的心意,把正房太太的角色給扮演出兩分模樣。
她認真吃飯、養壯身子,在齊靳同她說起朝堂事時,也會發表些許響應。
所有狀況均讓齊靳放下心,他想,清兒終于想通了,終于願意為他們的孩子妥協在她認為有瑕疵的婚姻里。
他們一家人過了一個歡樂年,從初一到十五,除了應邀四處拜年外,齊靳也陪黎育清回了一趟黎府,雖然黎育岷出皇差、黎育莘到邊關歷練,但黎府仍熱鬧得很,二房、四房都過來陪老太爺、老夫人過年,整個家里熱熱鬧鬧的,笑聲不斷。
黎育清絕口不提江雪,所有話題全都圍繞在她的肚子上,她裝乖扮巧,把合家團圓的戲碼給演足。
年節過完,齊靳入閣,他掌管兵部,很得皇帝重用。
新官上任,有做不完的事和應酬不完的人,這天他回府時己經喝了五成醉,沐浴淨身、將月桃端上來的解酒湯盡數吞下,與黎育清雙雙躺上床。
床上,他看著黎育清白里透紅的臉頰,忍不住動手輕撫,柔聲說︰「小丫頭,有空再給大將軍寫封信吧!」
她點點頭,應下,「好,明兒個就讓你看到。」
「有什麼委屈都寫上去,大將軍會補償你。」握住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他希望時光停留在這一刻,讓頰邊的溫暖持續到永遠。
「天底下有誰活得不委屈?咬咬牙,也就過了。」她搖頭拒絕,能說的委屈不是委屈,只有那憋在心里、又苦又痛又酸又澀,卻無法盡情展現的,方才是真委屈。
「別人的委屈我不管,但我的小丫頭不準委屈。」她失笑,這個笑沒有他害怕的冷漠疏離,而是帶著他熟悉的溫暖愜意。
「你笑起來真好看。」
「記不記得我說過,喜歡一個人會因他喜而喜、因他悲而悲。」
「記得,所以你一笑,我的心便敞開了,你皺眉,我的心便像被誰給飽以老拳,所以可以證明,我非常非常非常愛你。」才說著哄人的甜言蜜語呢,他自己就先醉了,腦子像被酒給灌飽似的,四周景物微微旋轉起來。
她搖搖頭,反對他的推論。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順我的心,令我開心歡喜,卻要我順著你的意,吞下心酸憂郁?如果愛我,你會放我走,讓我自由自在,不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與另一個女人打殊死戰,所以可以證明,你非常非常非常不愛我。」
「你弄錯了,不是這樣的,你走掉,我的心會空……」他口舌突然打結,彷佛嘴里被強塞了許多泡水棉花,他的腦袋昏昏沉沉、渾渾噩噩起來。
「沒關系,我走了,你可以繼續很愛很愛很愛江雲,你可以看著同一張臉孔,回憶過往愛情,你的心不會空,只要拋開我、丟掉莫須有的道德感,你就會順從自己的心,再度愛上那己愛了很久的妻子。致芬說,私情是佔有,專情是祝福,私情不擇手段,專情寧見對方幸福。明白嗎?我給你的是一片真真切切的專情,我要你活得幸福……」
他努力地听著她的話,可是自「順從自己的心」這句之後,她說的每句話,都成了一片嗡嗡聲。
無數只蜜蜂在他耳畔作響,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直到嗡嗡聲成為最後的意識,他緩緩閉上眼楮,所有意識抽離。
看著他的睡臉,她淚如雨下。
就這樣斷了吧,割斷感情、割破心,讓里頭的血流盡,就不會有汩汩的鮮血一遍遍重復著我愛你。
她會好好學著的,學會遺忘、學會獨立,學習把一個對自己無心的男人驅逐出境……
狠狠抹去眼淚,她替他掖了掖棉被,下床,喚來在外頭值夜的月桃。
月桃快手快腳幫黎育清換上衣裳,用厚厚的雪狐披風將她給圍住,再自床底下翻出早己收拾妥當的包只。
臨走前,黎育清將早己寫好的信放在桌上,那信的封口滴著蠟,壓在上頭的小丫頭笑彎兩道眉毛。
黎育清率先走出,在她轉身那刻,月桃從懷里掏出另一封信,那是從夫人匣子里偷出的,她輕輕放在黎育清的信旁,轉身離去。
屋外,下著大雪,黎育清走出住了兩年的地界,深吸一口寒冽空氣。
雪在泥地上積出厚厚一層,雙腳踩在雪地上頭,烙出一行印子,去年冬天,他牽著她、拄起杖,緩步在園子里走,來回一趟,地上印著一大一小兩雙腳印,腳印旁還有個小小的拐杖印子。
她笑問︰「我們五十年後也是這樣的,兩雙腳印、一個杖痕。」他說︰「怎麼不是兩個杖痕?」
她甜甜偎著他,回答,「有你可以依靠,我干麼要一根小木杖。」他又問︰「五十年後是這樣,那十年後呢?」她蹲,用掌心在雪地里捺下一雙雙小手印,說︰「這里、這里、這里……這里會有許多雙小腳印,他們在我們身邊跟前跟後,一句句稚女敕的聲音喊著爹娘,還有啊,你的腳印會更深更重。」
「為什麼?」他問。
「因為有個耍賴的,鬧著要讓你抱。」他被她勾勒的情景弄甜了胸口,也跟著蹲下來,抓起她的手,熨貼在那小小「腳印」上頭,發誓似的說︰「那個時候,我一定己經變成一個好父親。」
「一定。」她用力點頭,附和他的承諾。
「你知道明年的腳印是怎樣的嗎?」她搖搖頭,沖著他笑,眼底燦亮燦亮的,好像星子月光全落到她眼底。
他說︰「明年只會有一雙大腳印。」
「為什麼?」明年他不要她在身邊嗎?眉頭勾出問號。
他看不得她憂愁,抬起她的臉,輕輕將吻印上,手冰冰的、身子冷冷的,但他的唇像是聚集了天底下的熱源似的,讓她在唇齒交纏間舍不得退開。
他說︰「因為明年這里會有個小寶寶,我舍不得你凍了雙腳,我要丟掉拐杖,把你背在身上,我負責走,你負責在我耳畔說笑話。」她听著,蹲到他身後,兩手住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說一個老夫老妻相親的笑話。
此際,看著自己的腳印,黎育清淒涼笑著,他還真是未卜先知,她確實有個小寶寶,只是呵……他又怎會在意她凍了雙只有一雙腳印,是啊,從此形單影只,她將獨自一路前行。
臨行,再望一眼熟悉的古柏居,她忍不住輕笑起來,一樣的,她落入相同的命運,輕輕地,她低喃一句,「建方二十年元月十八日,黎育清,歿。」
雪突然下大了,紛飛的新雪掩住她的腳印,冰涼的空氣顯得天地更為孤寂,世間有情男女在這個夜里,緣分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