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育清站在哥哥們中間,憋住笑、也憋住落井下石的快樂,這下子萱姨娘要氣炸了吧?
黎育岷瞄她一眼,不理解她的喜氣洋洋,她不是熱愛當楊秀萱的狗腿子嗎?怎麼摔進池塘竟把腦子給摔清楚了?
他忍不住多話,「別那麼開心,我們身邊服侍的全是楊秀萱的人,如果她遷怒,要人對咱們動手,可是防不勝防。」
「以後,四哥哥和五哥哥要受老太爺親自教導,那些踩低拜高的下人們再不懂事,也不會自己往槍桿子上頭撞吧。」黎育清沉吟道。
「我們是這樣,那你呢?」黎育岷反問一句。
是啊,自己會成為楊秀萱遷怒的首要對象吧,她都能用毒害死嫡母了,會不會也用同等手段對付自己?
前世,她自願當顆乖棋子,所以一路平安,直到嫁進楊家大門,如果確定了自己和哥哥不再受她所用,楊秀萱會不會提前下手?
她抿唇皺眉,小小的年紀卻浮現成熟女子的憂郁,不自覺地,她握上哥哥的手,濕漉漉的掌心寫著懼意。
黎育清想到的,黎育莘也想到了,這場大病讓他將自己進到黎府後的每一樁事情都徹頭徹尾想清楚了。
尤其昏迷時,彩玉、彩華以為他听不見,在他身邊說的每句話他全听了進去,就算黎育莘是個傻子,也明白楊秀萱是個表里不一的女人,何況……他深邃的大眼倏地眯緊。
反握住妹妹的手,他想安慰她幾句,卻沒想到黎育清先他一步開口。
「四哥哥,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她仰頭,盈盈笑望著黎育岷,他的鳳眼一瞥,冷笑道︰「我為什麼要關心你,你是我的誰?」
「好吧,四哥哥不關心清兒,那清兒來關心關心哥哥們好了,四哥哥、五哥哥,若是找得到機會,就同老太爺暗示一下,把你們身旁服侍的人給換了吧。」這話她說得極其慎重而認真。
黎育岷奇怪地看她一眼,她這果真是在替他著想?埋了一個早上的疑惑,終于在此刻問出口。「說吧!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討厭這對兄妹,不是因為他們的身分和自己相差不多,卻獨得萱姨娘的善待,而是因為他們的兄妹情深。
身為庶子女,尤其是沒有母親依恃的庶子女,在這黎府……又或者說是在黎府四房里,是最不受待見的角色,說沒受過委屈絕對是騙人的,只不過黎育岷的委屈只能自己暗暗吞下肚,而他們兄妹卻有彼此可以相互安慰。
這點,讓他很嫉恨。
「做什麼?哥哥,我有做錯事嗎?」黎育清佯裝不解,笑咪咪地靠向黎育莘。
「沒有,妹妹做得好極啦。」黎育莘模模她的頭,眼中淨是寵溺疼愛。那天醒來,腦子里浮上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死了,妹妹怎麼辦?
為了妹妹,無論如何他都要活得精彩出色,要讓妹妹的終生有人可以依靠。
澶的嗎?好在哪里?」她對黎育莘說話,卻悄悄地覷了黎育岷一眼。
黎育莘也向黎育岷投去一眼,說道︰「好在冤家宜解不宜結,過去的恩怨算了,咱們不對的,就今日之事一次做個了結,往後別再犯相同的錯誤,若是對方做錯,也在這一回盡釋前嫌。」
「哥哥好聰明哦,能說出這番道理。」黎育清拍拍手,滿眼的崇拜,兩兄妹一搭一唱,像在戲台上演戲似的。
黎育岷鄙夷地掃他們一眼,輕哼道︰「誰知道背後有什麼陰謀?」
但是……陰謀?
黎育岷嘴上說得硬,他聰穎的腦子卻怎麼都想不出陰謀從何處而起?
他們大可以落井下石的,有楊秀萱在一旁吆喝助陣,他的下場絕對淒慘無比,沒想到他們非但沒有,還編出一篇故事,把那天的意外化解開,甚至給了機會,讓自己能眵在老太爺跟前受教。
相反的,楊秀萱卻因此氣急敗壞,黎育鳳甚至還受了罰。他們的欣喜看起來不像假的,難道他們知道了什麼事情,決定與楊秀萱分道揚鐮?
解不開的疑惑依舊在心頭,他不信他們肯化干戈為玉帛,只是想不出為什麼?
他相信人會改變,但不會在瞬間內變化這般大,他們看不起他、與他站在敵對立場,是楊秀萱的長期灌輸以及自己的刻意打壓,沒有道理只是落水後醒來,卻全換了樣兒?難不成,有菩薩在夢里點化?
他不信!打從母親去世那天,他就不相信世間有神佛鬼魅、有正義公理,他只信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世界上的輸贏只在于你有多少心計。
「哥哥,記不記得你告訴我蘇東坡和佛印的故事?」黎育清的目光從黎育岷陰晴不定的臉色中轉開。
「記得,蘇東坡看佛印是坨尿,佛印看蘇東坡是尊佛,蘇小妹道︰‘佛書雲,心中有佛,則觀萬物皆是佛。’」
「所以嘍,四哥哥滿肚子算計陰謀,便覺得世間人都似自己一般,腦子里全是魑魅魑魎。」黎育清笑著從懷里拿出兩顆花生米,遞給黎育岷,笑道︰「贈四哥哥兩顆種子,但願四哥哥心中的荒田早成淨土,種花種稻種春風,種出一季滿滿的喜悅幸福。」
前世,黎育莘和黎育清像斗雞,見著黎育岷便要斗一斗,直到他被大房收養,兄妹倆才開始懷疑,這麼多年來,他們到底在做什麼?
那時他們想,人命天定,便是他們硬要將黎育岷踩在腳底下,但命中注定,就算身世再不堪,黎育岷都有本事開創出一方天地。
黎育岷轉頭,愣愣地盯著她,被她的話給怔住了,這丫頭什麼時候變得這般伶牙俐齒?
然而,他在她黑靈靈、水汪汪的眼楮里,找不到半分虛偽,唯有無盡的真誠。
不過斗那麼多年,他怎麼可能被她幾句話便輕易哄騙?她以佛印筆事勸道,他便以佛印詩詞反駁。
「佛印以酒色財氣作詩道︰‘酒色財氣四堵牆,人人都往牆里藏,誰能跳出牆垛外,不活百歲壽也長。’蘇東坡見此詩,即興和道︰‘飲酒不醉最為高,見色不迷是英豪,世財不義切莫取,和氣忍讓氣自消。’
「後來王安石未神宗同游相國寺,見二詩,王安石便書道︰‘席上無酒不成禮,人間無色路人稀,民為宮財才發奮,國有朝氣方生機。’而未神宗見此詩一時興起,也吟道︰‘酒助禮樂社稷康,色育生靈重綱常,財足糧豐國家盛,氣凝大未如朝陽。’
「同樣是酒色財氣,因身分不同便作了不同的詩句,大千世界千般萬般人,他們生活在各種不同的境遇里,自然會有不同的想法與思量,總不能人人都一樣,難不成想法與五弟、八妹相同的便是心存善良,與你們不同的便是魑魅魑魎?」
他一篇話,問得黎育莘和黎育清張不了嘴,黎育清嘆氣,難怪人家可以連中三元,成為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光是那份敏捷心思,就是常人所不能及。
看見黎育清的沮喪,黎育莘笑著拍拍妹妹的肩膀道︰「沒關系,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心有惡念藏不住,常存善念人心知。」
黎育清望向他,臉龐掛上幾分欣慰。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哥哥真的是長大成熟了,那麼她可不可以樂觀認定,那些曾經發生過的壞事不會重現在她的新生命。
「嗯。」黎育清重重點頭,對黎育岷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認了你這個四哥哥,摔入池塘是小事,重要的是在生死存亡之際,妹妹方才明白過去有多胡涂,被人當了棒子使還得意揚揚,覺得自己站對位置。倘若我與哥哥真的因此而死,我不相信萱姨娘會為我兄妹哭上一場。」
話說到這里己足矣,她只憑本心,他愛信不信,無法勉強。
他不是莽撞之人,一旦動手必是己經確定有足夠實力,確定自己有本事一口氣緊緊扼住楊秀萱喉頸,讓她再無生路可尋。
黎育莘接話,「我不想對付誰,有那心力,我寧願拿來茁壯自己,讓自己在這府里扎根立業,讓所有人無法忽視。」
好大的志氣,黎育清點點頭,無聲贊頌,但哥哥不知道萱姨娘為了錢,把她賣給楊家,不知道當四哥哥不再是主要敵人後,便唆使人誘得哥哥沉迷于賭博,殘害哥哥性命,更不知道嫡母之死與她有著莫大的關系……
她也不願意對付萱姨娘,但如果萱姨娘選擇做同樣的事、走同樣的路,對不起,為了扦衛哥哥、扦衛自己,她會硬起心腸使手段、會做所有不善良的事,只為求得「平安」二字。
所以她將戰戰兢兢、小心翼翼,隨時隨地提防人生重來,她絕對、絕對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四哥哥,我們該做的不是對付誰,而是如何使自己變強,能夠受爺爺教導是最好的轉機,你們一定要好好努力、好好珍惜。」
黎育莘听著好笑,捏捏她的小臉說道︰「你越來越像娘了。」
黎育岷看著他們,在心底輕嘆,如果有一個像娘的妹妹在身旁……他定不會這般寂寞孤僻。
這時,早己經離去的黎育鳳竟然折返回來,她心有不甘、怒氣沖沖走到他們跟前,二話不說,揚起手臂狠狠地往比自己矮上半個頭的黎育清臉上甩去,倏地,黎育清白皙的臉龐浮起五根鮮明指印。
「你做什麼?」黎育莘及時拉住她再度揚起的右手。
「放開我,你這個賤種!」她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看著黎育莘。
「說話小心點,這話可別讓父親听見,他是賤種,爹是什麼?」黎育岷清清冷冷的一句話,激出她更張揚的怒氣。
「你給我閉嘴,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分,黎府豈有你說話的分?」她鄙視地橫了黎育岷一眼。
「我是黎府的四少爺,比起你這位五姑娘,身分恰恰斑上那麼一點兒。」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黎育鳳,沒有半分被激怒的模樣,但心底沸油蒸騰,把他炸個酥透。
今天不明所以地他有一股氣想撒,也許是因為第一次,狀況發生不在自己的掌控內,也許是因為自己竟然被長年的敵手所救,雖免除了一妝禍事,自尊卻受損了。
黎育鳳不該在這個時候過來招惹,尤其是……他正好瞥見老太爺領著數人往錦園正廳走來。
那些人是……下人之間口耳相傳了好幾天的貴客?
「你身分比我高?哈!掉進水里的又不是你,你精明的腦子怎麼也跟著進水了?你拿什麼同我比,我是嫡女、你是庶子,你沒有嫡庶觀念嗎?」
黎育鳳背對著花園,後腦勺沒長眼楮,自然看不見背後情景,但黎育岷看見、黎育莘也看見了,只有個頭不及黎育鳳,又被她身子擋住視線的黎育清不曉得有人往這里過來。
黎育莘壓低聲音,卻刻意顯露出滿臉懷疑,問道︰「嫡女?爹的嫡妻未進門,這四房里只有庶,哪有嫡?」
「哈!你們還盼著蘇致芬那個小丫頭來當你們的母親?笑話!你信不信,她敢進門,我娘就敢讓她直的進來、橫的出去!」
黎育鳳惡狠狠說著,別人不知曉,她可是清楚知道,娘手上掐了多少條性命吶,蘇致芬那個丫頭算什麼。
方才黎育清、黎育岷用佛印說事,黎育莘聯想到另一個故事,他朗聲道︰「沸印在看見木匠用墨盒彈出墨線時曾有詩雲︰‘吾有兩間房,一間賃與轉輪王,有時拉出一線路,天下妖魔不敢當。’」
「這條墨線指的便是規矩,也是人們心目中的那把尺,無規矩不成方圓,無規矩世道便會紛亂擾攘,兄友弟恭是咱們黎家的規矩,就算八妹妹有錯,身為姊姊的你應該好生勸導,怎能一上來二話不說便動手打人?」
語畢,黎育岷又壓低聲音惡毒說道︰「這規矩明擺著,萱姨娘這輩子都翻不過嫡妻頭上去,所以這個庶女你就當得心甘情願些,別蒙起頭自欺欺人吧,想當嫡女?你只能找條繩子上吊,重新投胎一回罷!」
聞言,像是一桶沸水兜頭倒下似的,燙得黎育鳳尖叫跳腳,她忍耐不住,一巴掌又要往黎育清的臉甩去。
八妹妹什麼話都沒說呀,如果你不喜歡五弟
緊張喊道︰「五妹妹,別這樣,有話好好講。」
「道歉?你是誰啊,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說話,你這個賤種、下流胚子,你們全都是不要臉」
「黎育鳳,你給我閉嘴!」
案親的怒聲揚起,黎育鳳心頭陡然一驚,猛地轉身,這才發現原本己經離開的老太爺回來了,身後還領著兩名年輕男子以及一干下人,十數雙眼楮同時望著自己,她嚇得捂起嘴巴,
老太爺領著眾人繼續朝他們前行,黎育清也沒想到後面有人,她轉頭看一眼黎育岷,發現他嘴角不經意露出的笑意,又看向哥哥,他眼底閃過一絲興奮,方才明白,黎育鳳被兩個哥哥合力擺了一道。
她低頭,極力掩飾笑意,還說不跟他們兄妹合力對付萱姨娘呢,怎麼話才說完,就違反自己的原則?他大可以置身事外、在旁看好戲的呀!不過,四哥哥激怒黎育鳳的本事實在遠遠超過哥哥。
黎育莘見老太爺靠近,一把攬住妹妹肩頭,旁若無人地檢視她發紅的臉頰,上頭五指印鮮明,看得他心疼不己。
黎育清見哥哥作戲認真,也緊憋住氣,憋得眼楮、鼻子紅通通的,泫然欲泣,一副小可憐模樣。
老太爺蹙眉,盯著黎育鳳的眼神越發凌厲,黎育鳳臉上一白,嚇得全身簌簌發抖。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目光轉過,看著黎育清臉上的紅腫,以及黎育莘眼中的心疼、黎育岷的不忍,什麼叫做手足親情,這才是!
輕哼一聲,他目光向黎品為投去,黎品為心頭一驚,急道︰「這里交給兒子處理,父親還是先進屋,別怠慢了貴客。」
老太爺點頭,領著齊鏞、齊靳進屋里。
兩人行經黎育清身旁時,齊靳冷冽的目光朝她望去,只覺得她眉如遠山,唇若紅菱,如雲黑發似飛瀑般滑在身後,一身家常的雲雁紋錦對襟常服素白潔淨,她微低頭,分明是眉目含愁,卻是還教他瞥見嘴角那抹笑意。
一時間,他恍若見著一枝怒放青梅,濃香馥郁、搖曳生姿,教人別不開眼。這個壞丫頭!他臉上依舊是一貫的冰冷,但心底拉出微溫笑意。
黎育清不敢抬眼,卻感覺到一道陌生目光射向自己,教她不明原因的頭頂發涼、背脊冒起一陣寒氣。
老夫人隨後走近,她對黎品為道︰「大男人別管這種事,你也進去陪陪客人,這里交給我。」
「是,就麻煩母親了。」
黎品為看一眼平日里最疼愛的女兒,無奈搖頭,這丫頭的性子到底是隨了誰,竟敢這樣大膽張揚,怎就沒學到她母親的溫柔和善解人意?
等眾人全進了大廳,老夫人對他們說︰「跟我來。」
四人乖乖地跟在老夫人身後,走離大廳一段路後,老夫人方才停下腳步。
老夫人轉身,定定看著黎育鳳,她不知道老太爺有沒有把黎育鳳的話給听清楚,但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
什麼叫做「她敢進門,我娘就敢讓她直的進來、橫的出去」什麼叫做「賤種、下流胚子」什麼叫做「不要臉的賤女人生的破爛貨」……
如果不是當娘的天天在女兒面前說這些,一個十二歲的丫頭片子會說出這種鄙俗言語?如果不是楊秀萱在背後使了一堆見不得人的手段,她敢信誓旦旦詛咒未來的嫡母?
難怪除了兒子在外頭生的,滿院子姨娘通房竟沒有人生得下半個兒子,難怪不時四房就有人暴斃身亡,難怪清兒要開口說話前還得愉覷楊秀萱的表情,她這個賢德美名看來是演來的,只在四房外頭演戲,偏偏還演技高超,將所有人都騙了去。
她當真是錯看楊秀萱了,知道她有手段,卻沒想過是這般惡毒殘酤,黎家以仁義傳家,誰知竟招了這號人物進門……
想至此,老夫人的表情更加嚴峻,這個四房,得派人好好調查,她倒想看看能夠查出多少骯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