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容與平時一般無二,總是開心,總是笑,並且笑得燦爛而張揚,即使疼痛佔據她每寸知覺。
簡煜豐每日都會過來為她施針,每回問︰「感覺怎樣?」
她就笑著回答,「你是神醫,有你在,什麼病能為難我。」
然後,她同他說些無聊話,說東說西,聊左聊右,就是不提張鈺荷。
爆里又來賞賜,如意,綢緞,首飾……一匣子一匣子的東西堆滿他屋子里。
他說那是皇帝在酬謝她找出金絲蛛,救下小皇子和淑妃的性命。
她哪里不曉得啊,這是補償,補償皇家的出爾及爾,因為不久之前,皇帝才打趣她說要替她和簡煜豐賜婚。
謹容笑問︰「可不可以同皇上打個商量?」
他抱著她,坐在窗邊的床榻上,屋外的梅花開得正好,如果不是母親心情太惡劣,定會命人搜集梅花上頭的雪水,用這種水抱茶,味道再好不過。「說說看,可行的話我去同皇上講講。」
「把所有的賞賜都換成銀票,讓我貼身收藏。」
「為什麼要貼身收藏?」
「要躲要跑,才不會漏掉。」
「要躲要跑?你想跑哪里去?」
「人生在世嘛,總會有一堆狀況,地牛翻身啦,京城發大水啦,天有異象啦,你又要拿我的血去向某個女子獻媚之類的,屆時,我還能不跑?」
他捏了下她的臉頰,一觸手,心更痛,她臉上剩下沒幾兩肉了,他揚起笑臉,不教她看見他的哀傷。「放心,就是仙女下凡,我再也不拿你的血去當禮物。」
「仙女不會生病,你當然沒機會。」
「不管有沒有機會,我都不會!」
這話帶上火氣,她知道玩笑開過頭了,連忙餡媚地轉開話題問︰「行嗎?可不可以去同皇帝打聲商量?」
「行,我去問問皇上,女子能不能當官,如果把你調到戶部,以你攢銀子的本事,不到幾年國庫必定充逾。」他沒好氣回答。
她大笑偎進他懷里,扯扯他的衣袖說道︰「別氣我,我能笑著給你看的日子不多了,要好好把握。」
「一千兩。」他面無表情地比出一根手指頭,因為她提了死亡。
「我又沒說‘死’。」
「兩千兩。」他的臉臭到無與倫比。
別開頭,嘟起嘴,她氣了,因為她不把錢當錢看,只把錢當祖宗看。「沒錢。」
「賞賜還在。」
「你敢踫它們,我跟你翻臉。」
「你以為我會怕。」
「你自然不怕,可是……我怕啊……」最後那句,她換上撒嬌口吻。
這人,為了錢還真是什麼手段都可以使,他忍不住想笑,即使心是澀的,鼻子是酸的,難過在胸口張揚。
他捧起她的臉,親吻落在她的額間,他低聲道︰「不怕、不要怕,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在,任何事發生……我的肩膀比你寬,我來承擔。」
唉,這樣一個孤傲執樹的男子,竟能說出這般貼心話,誰能不心曖?一個突如其來的沖動,謹容仰起頭,封上他的她沒主動吻過男人,不知道怎麼吻才正確,只曉得自己想要靠近他,貼近他,然後再近,再近一點。
心,像被瀑布沖刷過,一陣陣狂烈拍打簡煜豐的心頭,P目生的情潮攪亂他的思緒,他忘記自己本來有一堆話想對她說,他只能憑著本能,感受她的感受。
他抱緊她,並且像她一樣,想要靠近她,貼近她,然後再近,再近……近許多點。
青竹從外頭進屋,看見兩人交纏的身影,紅著臉退出門外,她咬唇,不願意進去察報,就算是……禮親王己經候在大廳……
今日他來,是要談訂親的事吧……
簡煜豐和秦氏被皇帝召進宮里,滿府里頭都在傳,裕親王府和禮親王府的好事近了。
他與張鈺荷情緣再續,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謹容應該表現開心的,只是笑容在臉上尷尬著。
趁家里沒大人,她充當一回主子,笑著讓青竹辦兩桌酒席,把屋里的大小丫頭全叫進來。
她舉杯道︰「這段日子麻煩你們照顧良多,也沒別的東西好相勸,就請大家吃吃飯,喝喝酒。」說完,她一人給一個小荷包,里頭放著二兩銀子。
青竹明白,姑娘心頭不舒坦,想著這樣也好,一醉方休,免得姑娘想起那些煩心事。她跟著謹容高舉酒杯,仰頭將酒全喝了,其他丫頭看見青竹這般模樣,也跟著拿杯舉箸痛痛快快樂上一場。
席間,謹容笑語不斷,她說著桃花村的趣事,說︰「有個人家上門求醫,丈夫對我說用最好的藥,一定要把他娘給治好。妻子卻偷偷在我耳邊低聲說老人家年紀大,我盡了人事即可,別太盡力醫了,我本以為她想省藥錢,後來才曉得那個婆婆是厲害的,身子好時,見兒子媳婦要好,就會逮著媳婦吼罵,動不動就拈桌子打人,夜里還要湊到兒子媳婦中間睡覺,然後不時怪媳婦生不出兒子。」
「後來呢?」眾人問,
「身為醫者,我當然要把婆婆的病傍醫好,醫好後我對她說,有兩件事情得注意,一,睡覺很重要,最好自己一間屋,並且離別的屋子遠點,免得半夜被擾醒。二,千萬不能動怒,若再發脾氣打罵人,下回再病發,便是閻王爺也救不來。」
「那位婆婆怕死,把我的話當成聖旨,便是見到媳婦兒子親匿,心底不舒坦,卻也不敢再亂發脾氣。一年後,他家媳婦生下一個胖小子,婆婆有了孫子可以疼,就不再管兒子媳婦如何了,媳婦打心底高興,兒子滿月時讓丈夫給我送來一整簍紅蛋。」
青竹見姑娘開心,也跟著湊趣說著,「前陣子管嬤嬤的媳婦突然發瘋似的拿棍棒打丈夫,一面打一面罵,管嬤嬤這才曉得兒子在外頭養了女人還生下閨女。」
「她一個心急、攔在前頭,不但不準媳婦對兒子動手,還破口大罵媳婦無德,說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若不是媳婦不賢,兒子何必偷偷模模在外頭納妾,管嬤嬤大刺刺地罵上一通,院子里的丫頭長工全听見了。」
「這時,兒子和媳婦互視一眼,攜手同跪到管嬤嬤面前,謝謝婆婆的賢德,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原來那外室不是兒子的,是老子的,管嬤嬤話己出口,之前句句話都是要媳婦賢德,如今事情攤在自己身上,能不把人給迎進門?她是被兒子媳婦給擺一道了,管嬤嬤氣得發瘋,前陣子管嬤嬤丈夫臉上沒一處好的,身上日日帶傷呢。」
話說開了,笑話輪流講,一個說得比一個暢快。
謹容看著她們的笑臉,也跟著笑,她衷心希望新主子上門,這院子里也能像今天這樣充滿笑聲。
她笑著,笑容里卻帶著哀傷的痕跡,回想與簡提半相識相熟相交的點點滴滴,幸福在胸口滿溢。
幸福著吧,他值得好女人的疼愛,即使那個女人不是自己。
眼角的淚悄悄地墜下,在裙子上碎成一圈傷心痕印,她很少埋怨天地的,如今,她想怨一回,怒一遭,指控老天對她不仁道,可是……她笑了,再抬眼己是滿臉淚痕,她的傷心終究無法悄悄掩去。
對簡煜豐而言,今天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日子,所有的好事都在同一天發生。
他腳步輕快,臉色飛揚,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回到自己屋里,未進門先大聲嚷嚷,失卻他素日里沉穩的模樣。
他朝里頭大叫,「容兒,師傅回來了,」可是他進屋,謹容呢?
院子里,府衛們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屋子里,醉得七葷八素的丫頭倒在床上,桌上,椅子倒得亂七八糟,連平日做事最仔細謹慎的青竹也不醒人事。
他拿起酒壺湊近鼻子細聞,一膠火氣沖上腦門,他臉色鐵青,咬牙切齒,這個該死的丫頭,
「窠報王爺,許歷一直待在侯府里養傷,並沒有出門。」穿著黑衣黑服的隱衛垂著雙手,低聲對簡煜豐回報,心底含著一絲險憂,他悄悄地微抬頭覷眼望向主子。
「他身邊那個四兒呢?」簡煜豐的表情寒冽,要把人給封凍似的,隱衛只瞧了一眼便飛快低頭。
「四兒也沒出門,一直隨侍在許歷的病床邊遞茶奉藥,哪里都沒去。」
「主僕交談?」他的話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似的,用四個字就挑得隱衛神經緊繃。
吸氣,他努力把話說得清晰,「許歷似乎很擔心何姑娘的安全,不斷要求四兒出門尋找姑娘的下落,他也央求許莘幫忙,這幾日,晉遠侯府明里暗里派出不少人尋找何姑娘。」听著隱衛的報告,簡煜豐手指頭一下重過一下,不停地敲打桌面,所以他猜錯了?容兒的失蹤和許家無關,那麼會是誰幫的忙?何謹華?
他咬牙道︰「你到盧縣一趟,明察暗訪看看何謹華還有沒有在任上,查查近來有無人去投靠。」
「是,王爺。」
听見主子下令,隱衛明顯松下表情,一走出大門就施展輕功,飛快往馬廄方向去,這時候有差事做最好,倒霉的,只能留在王爺身邊,小心冀冀地等待王爺不知何時爆發的脾氣。
屋里剩下青竹和簡煜豐,青竹就是那個倒霉的,如果讓她挑,她願意餐風宿露,快馬奔騰前往盧縣,也不要……不想要待在王爺身邊……
她一顆心枰怦跳不停,縮手縮腳,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給縮進去。
回想那日,青竹至今全身仍然顫粟不己。
那天她是被王爺差人用一盆冷水給潑醒的,她並沒有喝太多的酒,卻不知道為什麼會醉成那模樣,直到弄明白姑娘失蹤了,她才曉得滿屋了的下人被姑娘擺上一道。
王爺氣瘋,把所有人全捆成粽子,發下命令一人三十大扳。
王爺那麼生氣,行刑的哪敢不往死里打,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們不死也要半殘。幸而,在驚慌中她靈機一動,突然想起姑娘曾經讓自己給許歷送信。
她把事情窠明王爺,不多久,王爺就著人把許歷給抓回府嚴刑逼供,是貨真價實的嚴刑逼供,不是夸張的描述法。
那景況不管回想幾次,她依舊頭皮發麻。
就算許歷是庶子,人家也是晉遠侯府里的主子,怎麼可以動輒打罵?可王爺不管不顧,非要敲開他的嘴巴找出姑娘的下落,偏生那位爺也是個硬氣的,就算被揍得滿身傷,也打死不承認姑娘的失蹤與自己有王爺與許歷四目相望,像是在比賽似的誰也不肯弱下氣勢,最後王爺冷笑兩聲,把人給放回去。
她本以為事情到此為止,王爺準備另闢蹊徑,沒想到王爺根本不信任許歷所言,及派人暗暗盯梢,連姑娘曾經提過的那個狗洞都派人守著,這一守守過三日,卻得來這個消息。
完了完了完了,王爺肯定又要發脾氣。
這幾天簡烴半一天比一天更暴躁,一天沒消息就有人倒霉,摔碗摔杯,捶桌舞劍,滿園子的花被折騰得半朵不剩,青竹悄悄地望向簡煜豐鐵青的臉龐,越想越害怕,會不會他又要對自己用刑?
突地,簡烴半起身,他用力過猛,身下的椅子砰的一聲倒下,青竹全身一抖,差點兒跳起來,簡煜豐回眸,凌厲的眼神嚇得她雙腿發軟。
「你再想想,姑娘曾經跟你說過什麼,一有線索就到書房找我。」他撂下話,轉身離開屋子。
直到他的背影再看不見了,青竹憋在胸前那口氣才松下來,她軟了雙腿癱在地上,眼淚再也憋不住,撲簌較滾下。
泵娘,你在哪里啊,你再不回來,王爺會把我們全給拆了呀,求求你、姑娘,快回來吧,王爺把你的師傳尋來了,他一定會把你的病傍治好呀,你快回來,快回來……
青竹越哭越起勁,哭自己的擔憂恐懼,也哭謹容的病,哭自己糊涂中謹容的計,也哭老天爺不公平,好不容易就要否極泰來,怎又發生這樣的事情。
她哭得很凶很猛,哭到在屋外盤桓的姜成越來越跳腳,哭到他忍受不住,心一橫走進屋子。
姜成蹭在青竹身前,他沒學過安慰人,只會用一只大掌不停撫著她的背,重復著很沒有意思的話。「不要哭了,你不要哭。」
笨牛,她也不想哭啊,可是她除了哭,還能怎樣?如果姑娘因為她的疏忽而死掉,該怎麼辦?王爺義怎麼辦?
她想也不想地抓住姜成的衣襟就把頭往里頭埋,像抓住救命浮木似的放聲大哭。
「你不要哭,王爺不會打你的。」
「誰告訴你的,你沒看見王爺的怒氣,他會,他肯定會,他絕對會……」青竹哭得七氣不接下氣,小小的拳頭一下一下落在他胸口。
姜成為難至極,想讓她發泄卻又怕她傷了自己的手,都怪他皮粗肉厚,早知道就不要把肌肉練得那麼硬……
他眉頭拉成一直線,說道︰「姑娘說王爺理智得很,只會氣一下子,等他想明白就沒事。」他的話讓青竹心底一凜,「姑娘說的?」
她抬起臉,滿臉的眼淚鼻涕,紅通通的眼楮望住他的臉,似在搜尋什麼又像在思甭什麼。
姜成看不出這些,只知道自己有滿滿的心疼不舍,他舉手用衣袖把她的臉給抹干淨。「你不要怕,一切有我。」
她柳眉微緊,心思轉過幾圈後,緩緩搖頭說道︰「這次姑娘猜錯了,王爺不但會打我,還會把我給活活打死,我跟在王爺身邊那麼久,別的不清楚,至少明白王爺最痛恨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