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心秧知道自己在為難李琨,但她不會覺得抱歉,因為她已經為難了自己很長一段時間,一個不快樂的女人,有權利反對別人的快樂。
轉頭,她不再看李琨,問周閔華,「周大哥,你也有事找我嗎?」
他點頭,從懷里取出一本賬冊和幾張契約。
「這段日子,小姐的稿子並沒有賣給別人,王爺替小姐開了一間書鋪子,這是房契以及賬冊,賬冊里記得明明白白,書鋪里每月的盈余……」
後來的話,她再也听不進去,這又是一個他對她的「安排」。
真是小人呵,他不親自來安排她、照顧她,以為托哥哥、求叔叔就能敷衍她?過分!惡劣!差勁!蕭瑛是她見過最沒品的狐狸!
她抬起下巴,氣勢高傲的打斷他道︰「周大哥,食言而肥吶,當初你答應替我保密的,怎麼一回頭就把我寫艷本的事情告訴王爺?」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倒果為因啊,周閔華硬著頭皮解釋,「我發誓,從沒把小姐交代的事情泄露出去。」
「不然王爺怎麼會知道我寫艷本,怎麼知道要幫我開書鋪?」
「我也不明白,但當初王爺找我過去,就是要我替小姐出面,替你寫的艷本談合同的,王爺說姑娘家拋頭露面不大好……」
她打斷他的解釋,問︰「所以不是你?」
「絕對不是我。」
「不是你,那就是……風喻,你給我進來!」
守在門口的風喻听見賀心秧的怒喊,肩一聳,匆匆對前來尋他的禁衛軍隊長交代兩句,便進屋「聆听教訓」。
他進屋,站得筆直,才要開口,賀心秧就指著他怒罵,「閉嘴,你這個听壁角的,給我乖乖站好,不準動,我要踹你。」
啥米?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是哪里招惹了她?
說著,她沖上前踢他一腳,他想也不想的旋個身,避開了。
賀心秧兩手叉腰做潑婦狀,「你敢讓我踢不到,我馬上叫果果把你調到北海道。」
北海道是哪里啊?風喻滿臉苦瓜,小姐今天的火氣怎麼那麼大,非要削了他這根苦瓜來啃兩下?閉上眼楮、站到她面前,好吧,要啃就啃,萬望她啃完之後,能夠清涼退火。
以為他一臉的視死如歸,她就下不了手嗎?作夢!抬起右腿,她給了他結結實實的一腿。
踢完不夠,她還要破口大罵,「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隱私權?你竊听已經很過分,還把我寫艷本的事跑去告訴他人,這觸犯了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條,無故泄露他人隱私者,判三年以下、兩年以上有期徒刑,不得易科罰金……」
她不懂刑罰、不懂律法,純粹是在胡說,但她不能不飛快說著話,因為只要不行動、不說話,不做一些讓自己很丟臉的事情,理智就會跳出來告訴她︰蕭瑛不回來了,他已經把所有的安排都做完,再不會回來了。
所以,她連連踹風喻幾腳,想把鬧心的思緒轉開。
風喻很委屈,可是小姐在氣頭上,他不敢開口替自己辯解。
「說!你為什麼把我的事告訴王爺?」
「屬下是王爺派來保護小姐的人啊。」
「他叫你保護,有叫你竊听嗎?」
「是沒有。」可是……王爺每次都會問︰隻果又說了什麼、隻果做了什麼?他只要講得越精彩,王爺就越開懷,無形之中,他被王爺的表情鼓勵了,當然會越講越多,但重點是——
「小姐寫艷本的事,我發誓,絕絕對對沒有對王爺透露半分。」
「不是你?」她對他橫了眼楮。
「不是我。」他高舉五指向老天爺發誓。
「晴是絕對不會說的,那還有誰?難道是……果果!」她猜出元凶,深吸氣,怒目指著風喻說︰「去把果果給我叫過來。」
這個死小孩,竟然連她都敢出賣。
她、她要踹皇上?不要吧,皇上在早朝,重點是,龍體怎麼能夠隨便亂踢?就算是給他把屎把尿過的皇太後都不行啊……
風喻重重吐氣,一臉的愁雲慘霧,他壯士斷腕的低頭道︰「如果小姐還沒踹夠,就繼續踹我吧。」
如果「笨蛋用失敗來學習經驗,聰明的人看著別人的失敗來取得經驗」這句話是真理,那麼,就不難解釋宮晴心底那股沉重。
隻果和蕭瑛,不管是誰顧慮了什麼,結論是︰他們錯失彼此。
在能夠幸福的時候,他們沒及時把握,然後徒留遺憾。所以她該不管不顧,為短暫的快樂接受慕容郬嗎?
明知道愛情只是一段風景,不會長久存在,明知道接在愛情後頭的部分是傷心,她是否要再冒險一回?
人人都說她勇敢,可說到底,她才是真正怯懦的那一個。
深吸氣,走進賀心秧屋里,她正躺在床上,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妹妹,手里拿著托人繪成的畫本,表情夸張、口氣夸張地說著睡前故事,而兩個小孩睜著黑黝黝的大眼楮盯著賀心秧的臉,都沒有人告訴過她,她的表情比繪本更精彩嗎?
傻瓜,像她那種說故事的方式,小孩子睡得著才怪。
爆晴走到床邊,賀心秧沖著她笑笑,用手指比了比五分鐘,她點頭,靠在床側,跟著寶寶一起欣賞她的表演。
孩子已經一歲了,哥哥不愛說話,但確定的是每個字句都听得懂,他臉上常常掛著不符合年齡的深思表情,好像對這個世界心存質疑。
妹妹像猴子,成天竄上竄下,話說得模模糊糊,偏偏愛講話得不得了,兩人是雙胞胎,但個性南轅北轍。
他們的長相和蕭瑛是極其相似的,像隻果的地方很少,需要很努力、很傷眼力才能找得到。
隻果還為此嚷嚷,說不公平,皇家人霸道,連遺傳基因都比別人霸氣,虧她懷胎十月、苦頭吃盡,兩個孩子全身上下竟然找不到哪里像自己。
丙果笑說︰「不會啊,妹妹的小短腿很像你,以後一定也是哈比族的一員。」
丙果長得很高,才十一歲,已經比她、比隻果都來得高,他穿起龍袍時,已有了天子威儀,看著他早熟的臉龐,宮晴有點心疼,十一歲的孩子應該在看游戲王、打怪獸,而不是高高地坐在龍椅上,應付著一件又一件的國家大事。
爆晴看向隻果,她總是笑著、總是說不停,瞧不出半分傷心,好像蕭瑛不是失蹤,是離開家去做生意。
她從不垮著臉,她說,她不許自己失去盼頭,于是自欺欺人。
她以為掩飾得很好,卻不曉得,親近的人還是能夠分辨出,她的笑並不真誠,她像過去的蕭瑛,帶著快樂的面具,欺騙所有人。
接下來的五分鐘,賀心秧的故事說得很敷衍,灰姑娘的玻璃鞋才剛被王子撿到,下一秒,王子就神速地找到灰姑娘,然後結婚進行曲奏起,兩個人莫名其妙結成夫妻。
「故事說完了,眼楮閉起來,趕快睡覺。我數到三,沒睡著的話,明天就沒有故事可听了。」
爆晴苦笑,不知道她那是愛的教育還是恐嚇教育,不過兩個孩子很配合,雙雙閉上眼楮,乖乖裝睡。
賀心秧從床上爬起來,兩名女乃娘立刻湊上前去,輕拍他們的背。
賀心秧指指外頭,宮晴點頭,一起走出去。
連續幾日都在下雪,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里,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結起晶瑩剔透的冰稜子,站在屋檐下仰頭看,她伸手輕觸冰稜……這是第二年了,第二個和雪花一起過的冬天,台灣除了高山其他地方是不下雪的,而她住的地方是盆地。
賀心秧穿著一件白狐狸毛披風,宮晴穿著蓮青富貴吉祥紋斗篷,兩人頭上都戴著雪帽,密密實實地把耳朵也裹上。
吸一口清涼寒冽的空氣,振起幾分精神,賀心秧伸了伸懶腰,轉頭對宮晴說︰「好快哦,又要過年了。」
「嗯,去年各地水旱災防治做得很好,因此百姓五谷豐收。」
瑞雪兆豐年,去年有人這樣說,她還不信,以為那不過是文學家筆下的一句形容詞,可一整年過去,祈鳳皇朝四海升平、萬物豐收,不見饑餓百姓,只見暢懷吟詩作對的文人,人人都說這世道好,老天爺開了眼,給咱們送來一個福星皇帝。
「听說了,倭寇被消滅,朝廷廣開通商口,導致賦稅增收、國庫充盈。」賀心秧說。
蕭瑛的政策雷厲風行地實行下去,各地尸位素餐的貪官處置了一批又一批,原來只要政策是正確的、只要是朝野上下一心,安和樂利、富強康樂的社會並不難建立。
「果果這個少年皇帝,當得很稱職。」宮晴越來越佩服自己的佷子。
「是蕭瑛留給他太多的好幫手。」她動不動就提到蕭瑛。
人人都說他不在了,可是他仍然在賀心秧的心底、身邊、言語中、思想里,成為她的生活中心。
「你還想他嗎?」
點頭,掛起笑,她轉向宮晴,毫不猶豫地道︰「想,很想,非常想。」
「那麼想念……很辛苦吧。」
轉頭望向外頭,雪密一陣、疏一陣,時而凜冽霸道,時而溫柔細膩,覆蓋了枝頭的新梅,大地銀裝素裹,將滄桑落埋于片片晶瑩剔透中。
賀心秧默然,因為思念再辛苦,她也阻止不了自己不去想,她明白,就算不想,辛苦只會更多,不會減少。
「晴。」再抬眸時,她握住爆晴的手。
「怎樣?」
「好好把握慕容郬,不要害怕,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那個差勁的學長。」
「我膽怯,怕得而復失,與其如此,我但願從沒有得到過。」
「至少得到過啊,知道比‘失去’更痛苦的是什麼嗎?是遺憾。
「最近我常常想,如果那個時候我就告訴他,我愛他、非他不嫁,如果那個時候,我才不管穿越不穿越,而他沒有那麼多的顧忌,或許我已經穿過鳳冠霞帔、坐過八抬大轎。
「如果那個時候,我多花一點時間和他膩在一起,如果那個時候,我多說幾回愛他……是不是,現在心不會那麼痛?」
她嘆息,因為遺憾,遺憾那麼多想對他說、想對他做的事都還沒有做過。
賀心秧並沒有太多的動作,只是微微地垂下右肩,宮晴便看見,她被寂寞壓垮。
「隻果。」
「嗯?」她在笑,可笑容里填滿的不是喜樂,而是孤獨。
「我不是金庸迷。」
「我知道,你是好學生,只讀對大腦有幫助的益智書刊。」
她想嘲笑晴,然後像以前那樣,兩人笑成一團,可話說完她才發覺,自己已經失去開心的能力。
「但是我相信那個跳進山谷,出來後就會變成武林盟主的定律。」
「是啊,我也相信。」她很高興,有人願意同她一起相信。
「再給王爺一些時間,他會回來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不愧是好朋友,只有她相信她的相信,她對她點頭,她也對她點頭。
「晴。」
「怎樣?」
「鼓起勇氣,好好再愛一回吧,就算真的失敗了,有什麼關系?不都說失敗和成功有血緣關系,人要越挫越勇、要再接再厲,才能百戰百勝。」
說完,賀心秧伸出雙手,宮晴看去一眼,像是作出某種決定似的,點頭,將自己的手迭上去。
加油、加油、加油!
她們對彼此笑著,雖然笑容里帶著些許哀戚。
握緊宮晴的手,賀心秧看進她的眼底,輕聲說︰「晴,要幸福哦。」
爆晴點頭。也許……試試吧,試試這番冒險,能不能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