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本賢良 第五章 王記綢緞莊(1)

尚武門大街和崇文門大街是鳳舞城里兩條一橫一豎、交叉縱橫貫穿全城的大街,向來是整座城里人流最密集之處,這兩條大街寬逾十丈,來回可供好幾輛車並行。

原本這兩條街道並不大,是蜀王被封至蜀州後才拓寬的,兩旁的小胡同里,行走的、騎馬的、坐轎的,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尚武門大街和崇文門大街交會處有一間王記綢緞莊,才開張不到三年,已經是鳳舞城里生意最好的鋪子。

綢緞莊里的伙計正忙著招呼滿堂客人,今年桑蠶養得好,織出來的布料質量又較去年略勝,消息才傳出,老顧客紛紛上門,店里不時听見老板和伙計們的吆喝聲。

王記綢緞莊樓高兩層,一樓待客,二樓堆貨,倉庫旁邊還有個小房間,是賬房先生撥算盤的地方。

現在里頭有四名男子,其中三人分據桌子一角,而名喚小四的小廝侍立一旁,小四眉清目秀,聰明機靈,自小便跟在蕭瑛身邊伺候,兩人可說是一起長大的,雖然身分有別,實是兄弟情誼。

首位坐的是一身淺藍色長衫、腰系五色絲帶,手握折扇的蕭瑛,下頭是一貫青衣錦袍、不愛多話的慕容郬以及一名年約四十歲的男子。

這男子身材矮小,他佝僂著背、嘴邊留著小胡子,一副猥瑣樣貌,可那雙眼楮卻精厲爍亮,盛滿智慧,他是蕭瑛的大賬房,李琨。

人人只知蕭瑛尚文,卻不知他有一手經商之道,先皇在世時,稚齡的他已靠經營手段替自己累積不少家產,這些年被趕出京城,讓他有了更大的自由空間專心經營產業,如今,富可敵國已經不是隨口說說。

雖說這些營生皆非由他親自出面,但他用人的眼光精準無比,他有一批對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如今王記、陳記、汪記……大大小小的店鋪分布全國各地,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控制米茶布油鹽等的市場價格。

除鋪子外,他有三十艘五桅大船,也做海上貿易,因此那日賀心秧一句「因噎廢食,蠢!」讓他動了心念。

她是個人才嗎?或是只會空口說白話的空心桿子?兩個問號不停在他心中重迭。

想起她,他不自禁地嘴角微微上揚。二十幾日後,她真的會上王府歸還欠銀?或只是為了續命、乞討解藥而來?他拭目以待。

「王爺,今年蜀州的入賬比去年多三成,我已匯進咱們錢莊,分送到各個莊子。」李琨說道。

听見李琨的話,慕容郬眼里閃過一絲笑意。

慕容郬本名孟幗,是前朝鎮國將軍孟繼的幼子,他小時候身子骨羸弱,母親听信算命先生之言,說父子命格相克,兩人同屋必有一傷,因此讓他認了女乃娘為母,搬出將軍府,五歲後送進少林寺習武,自此鮮少回歸家門。

當年太子之爭,孟繼站錯隊,他忠心于舊皇,力保小皇子蕭霽為太子,因此與大皇子蕭對峙,睚訾必報的蕭登位,第一件事便是對付孟繼。

通敵叛國,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讓孟氏家族七十八口盡喪命于午門外,而孟幗名字不在族譜上,留下一條性命。

法場處決日,听到消息自少林寺趕回的孟幗,本想劫監斬官救父,然人單力薄,事敗傷重。

蕭瑛救了他,從此他跟在蕭瑛身邊,改名慕容郬。

他與蕭瑛培養出亦兄亦友的情誼,直至今日,已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李琨口里的莊子,是掩人耳目的說法,認真講來,那是慕容郬為王爺在各處埋下的三萬兵馬,以三萬應對朝廷三十萬,根本是笑話,但那三萬兵全是菁英,無半名冗員。

莊子皆建于人煙稀少處,築高牆、闢良田,在外人眼中看來,不過是個不起眼的莊子,但莊內建地窖暗藏武器,莊內青年男子練武藝、熟兵事,並且能夠自制兵器。

想加入的士兵須立下生死契,不對外傳莊內的一言一事,而一旦加入,月銀二十兩,傷殘病亡皆有撫恤二百兩紋銀,比起朝廷大兵的收入,至少多上數倍。

耳里听著李琨的話,蕭瑛點點頭,翻著賬本,沉吟不語。

李琨跟在王爺身邊多年,是不可多得的左右手,蕭瑛一個動作,他已能猜著七、八分。

「王爺可是在擔心朝廷里傳出來的禁海令?」

「那不是隨口說說,朝中大臣若聯名奏折一上,我猜……此事會成。」蕭瑛擰起眉,手指頭在桌面上輕叩。

「既是如此,要不要敲山鎮虎,嚇嚇地方官員?」

李琨一提,蕭瑛忍俊不住,笑了,這只老狐狸,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見蕭瑛失笑,李琨忙道︰「屬下多嘴,王爺早已胸有成竹。」

小四看著兩人一來一往,滿頭霧水,他搞不清那個敲山震虎要怎麼個震法,而王爺心中那根成竹又是長成怎生模樣,忍不住出聲問︰「李叔叔,你可不可以把話講得再清楚些?」

小四一開口,惹得蕭瑛、李琨同時大笑,蕭瑛轉頭看一眼慕容郬,只見寡言的他眼底也有著淡淡疑問。

蕭瑛心想,郬練兵打仗還成,做生意……他緩緩搖頭,沒在天底下最骯髒的官場混過,豈能練就一顆玲瓏剔透心。

「李琨,你給他們說說。」蕭瑛道。

「是,王爺。」奉了命,李琨娓娓道來,「咱們靠海上經營的鋪子有兩百一十七家,因利潤豐厚,上繳的稅銀也最多,再加上同樣靠海上經營、與咱們有通氣的鋪子至少上千家,倘若在禁海令頒布之前,讓大家齊齊放出風聲,要一起把鋪子給關了,想想,朝廷至少得損失幾千萬兩銀子稅收,你說,地方官員肉不肉痛、朝廷肉不肉痛?這一痛,禁海令至少得緩個三年五載。」

李琨解釋完,蕭瑛目光灼灼地盯上慕容郬,凝聲問︰「三年,夠咱們謀畫了吧。」

慕容郬微頷首,是,再給他三年,定能事成。只不過,倭寇日凶,朝廷無力剿滅,繼續放任下去實是大患……他微蹙雙眉。

蕭瑛哪會不明白他的顧慮,先他一步開口。

「郬,咱們幫朝廷一個忙,替皇上把倭寇給滅了,你覺得怎樣?」

看著蕭瑛那雙狐狸似的狡猾目光,慕容郬莞爾一笑。「幫這個忙的同時,王爺不會剝下朝廷一層皮嗎?」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郬也。只不過你話說得太嚴重,我豈有本事剝下朝廷一層皮,能削下那麼一片小皮屑,本王也就心滿意足了。」他搖著扇子輕笑起來。

慕容郬搖頭,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

不過是幾個眼神流轉間,默契絕佳、心意相通的兩人,已知對方心底盤算。

「我想的,能成嗎?」蕭瑛挑眉淺問。

「能。我們在青鹿島的莊子,養了三千名水師,已經日夜操練了一年,足堪大用。」慕容郬回道。

青鹿島是座無人小島,島上有許多野生鹿,故得其名,在出海貿易時,蕭瑛發現這座小島,因島上林木蓊郁,天然木材豐富,慕容郬靈機一動,召集許多造船好手,在那里建了船廠。

這些年,王府的船再不依賴別的船廠供給,再加上蕭瑛很肯在造船上頭重砸銀兩,因此造出來的船比別人做的更堅固、性能更優。

後來慕容郬決定在那里建莊,征沿海漁家子弟入莊訓練,因那里離內陸較遠,且水師經常要入海訓練,這樣一來便不易被朝廷察覺。

「你打算怎麼做?」蕭瑛放下賬本,目光直視慕容郬。

對兵事武功,他不如慕容郬,但他的決策與判斷力,實屬人中龍鳳,尤其是那雙滿含自信的深邃目光,往往讓人不自覺的產生信賴。

「沿海縣城當中,以臨田倭寇鬧得最凶,士兵經常在睡夢中被劫殺,損失慘重,當地的駐軍首領周成康苦于征召不到民兵,不只一次向朝廷上奏本,而朝廷里正為了禁海令之事吵嚷不休,遲遲不派軍增援。

「我打算讓黃庭率領五百水師,化整為零,各自投軍,只要黃庭能自告奮勇、屢建軍功,周成康自然會讓他帶領水師。」

之後一步步擴軍、增兵,慢慢將莊子里養的三千名水師送進海防線里,依他們的能耐,想在軍隊中月兌穎而出並不困難。

倘若李琨的敲山震虎之計能成,便可一方面讓朝廷看見開放海運的重要性,一方面借由這支生力軍,讓朝廷明白倭寇不足為懼。

幾年下來,他們的人一一被拔擢上去,祁鳳皇朝的海防自然而然控制在他們的手中。

慕容郬的話只講一半,蕭瑛和李琨便把事情給想齊全了。

「就這麼去辦吧,水師都督李晉海是我們的人,再從青鹿島增派千名水師給他,告訴他,從現在起再不必保留實力,傾全力、建戰功。」蕭瑛發令。

「好,我立刻發信給黃庭和李晉海。」

緊接著,蕭瑛與兩人再談了幾件生意上的事及當今朝局,便與慕容郬和小四一前一後走出綢緞莊。

綢緞莊外頭自有幾名家丁候著,王爺一走,他們馬上尾隨在後。

小四走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拉起笑臉對蕭瑛說︰「王爺,那個宮節前幾日又破了個案子,現在邑縣百姓在背地里都喊他宮青天呢。」

爆節是朝廷新派任邑縣的縣太爺,才來月余,就贏得百姓愛戴。

他在五年前便考上進士,殿試時還是一甲探花郎,可惜先皇駕崩,新皇重武、不崇文,再加上宮節家世平平,雖有個在吏部當差的父親,可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六品官,在諸多原因下,派任的事便一路耽擱了,好不容易等了五年才得到朝廷派令。

「什麼樣的案子?」听著小四的八卦,蕭瑛笑問。

小四向慕容郬望去一眼,見寡言的他微微點頭,這才打開話匣子。

「據說有百姓在山腳下發現一具尸體,人人都當他是失足,從山坡滾下來時後腦砸到石頭,才會意外死亡,連仵作看過尸體,也認定是意外,便要填了尸格注解︰仵作檢驗案中死者尸身狀態時所填寫的表格,也稱驗狀、尸單。,讓家屬把人給領回去,沒想到宮節現場查看,不過一炷香工夫,就替這個意外翻了案。」

「從童岳手上翻案?那可就真有幾分本事了。」蕭瑛低聲道。

邑縣的仵作童岳是個老江湖,之前幾任縣太爺昏庸胡涂,縣里的大小命案幾乎都是靠他一手破案的,他說東,誰敢駁了他的判斷,沒想到這個宮節倒是挺有兩下子的,一來就壓下地頭蛇。

「可不是嗎?宮節一到,馬上問,有沒有人破壞現場。」

「破壞現場」四字,原本無人懂得,但在宮節接連破過幾樁無頭公案後,大家便全明白了,日後宮節要求下屬,任何案發現場都得圍上黃色布條,不準旁人進入,因他得靠著現場留下的蛛絲馬跡來判斷案子。

「然後呢?」

「宮節進到現場,開始細細觀察附近的泥土、石塊,以及死者身上的傷勢,沒多久他便篤定的開口,說︰‘此人絕非意外失足,而是謀殺。’」

此話一出,附近圍觀的百姓皆發出驚呼聲,混在百姓當中的慕容郬自然也感意外,明明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都是樁意外,怎地到了他眼里竟成了謀殺?

「有幾分證據講幾分話,他憑什麼這樣講?」

「童岳也是這般應話,對于宮節屢屢駁了他的判斷,令他顏面無光,私底下童岳不曉得給人使過多少次絆子。

「宮節回答童岳,倘若死者是因為後腦撞到石頭而亡,石頭尖銳、染血的部分應該朝上方,而非隱在泥土中間,並且死者頭上的傷口不只一個,可見得是凶手高舉石頭、連續砸死者後腦,導致死者死亡後才隨手將石頭丟棄。

「再者,死者背上有橫向傷口,胸前卻沒有,倘若是死者失足,一路從山坡上滾下,前後應該有一致的傷口,而非只在前胸。由此可推測出,殺人犯定是與死者相互拉扯糾纏,兩人一起從山坡上滾下,才會造成後背的橫向傷口,因此宮節認定此案為謀殺,並下令找到背部有橫向傷口之人。

「當時慕容公子注意到圍觀人群里,有一名身材中等、目光閃爍的男子,在宮節發令時面露驚惶神色,他本想趁著無人注意,退出圍觀人潮,慕容公子立刻轉身,幾個飛身縱躍,一把逮住那個男人,動手將他衣服撕開,果然,他背部有著和死者相似的橫向傷口。」

講到慕容郬的舉止,小四手舞足蹈、眼底泛起光彩,佩服的神情油然而生。

自宮節到邑縣的第一天,慕容郬便注意到他,一個沒背景、看起來斯文柔弱的縣太爺,如何能讓衙門里的老差役對他服服貼貼,那些人可是當值了十幾年的老油條,又被前幾任縣官養得肥碩,倘若他不能教人服氣,怕是待不了幾日就處處被掣肘。

沒想到,宮節果真有些手段,雖無人相幫,也漸漸在官衙里立威、站穩腳步,是個頗不簡單的人物,慕容郬原本有意為蕭瑛延攬他,後來經過再三考慮,還是決定再觀察一陣,他可不願招來一頭白眼狼注解︰指忘恩負義、翻臉不認人,或是得了別人恩惠卻反過來恩將仇報的人。,壞了他們多年的精心布置。

之後,他埋在宮節身邊的暗樁傳回消息,他發覺宮節太清廉,干淨得不像個當官的,如今這番時勢,當官不受賄已屬難得,他竟是連上官都不肯巴結,這樣的官兒怕是做不了太久,于是他才會想辦法幫宮節一把。

「那人認罪了?」蕭瑛追問。

「凶手自然是矢口否認,說他與死者並不相識,而背上的傷是數日前下雨,行路不慎滾下山坡造成的,可最厲害的來嘍,王爺,你知道嗎,宮節只講四個字便讓他俯首認罪。」

「他說了什麼?」

「宮節說︰‘紅燈賭坊’。」

「紅燈賭坊?他怎麼篤定這四個字能讓凶手認罪?」

「這點,慕容公子上前問啦,宮節回答,當時只是猜測,並無半分把握,是他發現凶手的視線頻頻落在他身後小吏手上,而那名小吏手上拿著的,正是從死者身上搜出來、紅燈賭坊開出的借條,于是便賭上這一把,沒想到那人听到這四個字,腳就軟了。」

想來,那個賭坊里有人證,可證明他正是殺人棄尸的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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