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家夫 第1章(2)

電話響,她趴在桌上,懶懶地拿起話筒。

「喂,你好,這里是向冉冉辦公室。」

「冉冉,我是媽。」

听見母親的聲音,她沉默了,揉揉發痛的太陽穴。她知道母親打這通電話要和她談什麼。

在她沉默之後,母親在電話那頭尷尬半晌,才囁嚅開口,「冉冉,我明白你的立場,只不過爸爸終究是爸爸……」

這樣的男人還可以當爸爸?她嗤之以鼻。

她高三那年,爸爸有外遇,對象是他的秘書,這分明是件錯誤的事情,但他錯得理直氣壯,爺爺女乃女乃甚至挺自己的兒子挺得毫無天理。

他們說︰「要怪就怪你們母親沒為向家生下一個男孩。」

于是,錯在母親不爭氣的肚子,錯在向冉冉、向秧秧、向晚晚不是男生、不能為向家傳宗接代。

很白痴、很八股的想法!

之後爺爺女乃女乃以中斷她們的經濟來源為要脅,逼迫母親同意簽下離婚協議書,三姐妹都是驕傲的女生,而母親是傳統女人,她們拒絕了,結果是,家里窮到連下鍋的白米都沒。

母親大學畢業就嫁給父親,沒出過社會、沒有半點工作能力,所以養家頓時成了身為大女兒的她的責任。

她甚至連畢業證書都來不及領,就急著找工作賺錢,而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援交。

出賣身體那天,她回到家里,母親和妹妹們抱頭痛哭,聲聲的哀求讓她不得不更換工作,幸而老天爺幫她,讓她很快找到房仲業這個工作,那時她才十九歲,會被錄取的原因是她斗志滿滿地對上司說︰「我要賺錢,賺非常多的錢。」

所以,一個把她逼到絕境的父親,她能要、還要嗎?

「那個女人離開你爸爸很多年了,這些年,他女人一個換過一個,卻沒有人為他生喜愛一兒半女,這讓你爺爺女乃女乃非常失望。」

「又如何?是他選擇當孝子,不當個有肩膀的父親,他無權回到這個家庭。」

她是個勢利女人,愛錢、愛大房子,這些年,父親除了生不出兒子之外,他的工作倒是很成功,接受回頭的父親等于接受一大筆讓她連作夢都會發笑的財富,但她不要,因為,他毀了她的夢。

那年,她功課很好,老師同學都相信她能考上第一志願;那年,十九歲的她寫了近五十封情書給隔壁班那個男生,在畢業前夕,她收到他的回信,信中他說——

讓我們一起加油,如果我們都考上T大醫學院,就正式當男女朋友吧。

她原本可以擁有那種人生的,是父親害她失去夢想、未來,失去她在日記簿里寫過千百次的男生。

「你爸爸病了。」于希真知道要說服這幾個女兒接納父親,比什麼都困難。

「他有錢,可以找最好的醫療團隊照顧他。」

不像她,窮到遲遲出生那天,都開始陣痛了還得勉強擠著笑臉說服客戶買下一棟可以讓她賺五萬塊佣金的房子,她深刻記得那種痛,她忍了,忍到下班,打了卡、填下假條,才離開辦公室。

「可是,你爸……或許活不久,醫生說,不會超過一年……」

一年?向冉冉像被砸了記悶棍,再也說不出反對。

那個男人就要死了……

因為他,她與幸福擦身而過;因為他,她不信任男人;因為他,年紀輕輕的自己成了單身母親,在花樣年紀里,別的女孩在享受青春、享受生命洗禮,她卻駝著背,背負著家庭重擔和女兒的教育問題。

是他害的,但他就要死了……

「冉冉,如果你們姐妹一致反對,我會尊重你們,不讓他踏進家門,只是你們確定,未來不會後悔嗎?要是若干年後想起今天,你們會不會因為這個決定感到遺憾?」于希真嘆氣。

她無語。

「他對不起你們、對不起整個家庭,如果不是一個行差踏錯,你和秧秧、晚晚都會不同。」

「我常夢見你穿白袍的模樣,夢見你在手術室里,做了一個又一個完美的手術;我夢見秧秧和一群外國人說話,她穿著昂貴的名牌套裝,指揮你爸公司里的員工,那氣勢比男人更像大老板;我也夢見晚晚,她站在大舞台上,穿一襲紅色晚禮服,拉著小提琴,一曲完畢,台下的觀眾起立熱烈鼓掌。

往往夢醒,我就有滿肚子怨懟,我恨你父親、恨破壞完美家庭的壞女人,但時光無法逆轉,錯了的事無法改變,你們現在能做的是,別讓自己和父親一樣出錯。冉冉,你再考慮考慮好嗎?」

她的回應是一個無聲嘆息。

等了半天,于希真仍然等不到她的回應,垂眉。「遲遲想學英文,我答應帶她去試听,先這樣,你再慎重想想。」

電話掛掉,向冉冉陷入一陣沉思。

他,就要死了?真卑鄙的男人,他怎麼可以死?煩!頭痛到快爆炸,她捶著頭,一下比一下重。累……好累,累得她快直不起身,她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在那里,她不是媽媽、不是長女、不是組長,只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人……

打開電腦,在「我的最愛」里,她找到想看的畫面,那是一片大海,很藍很藍的海,陽光當頭照耀,把她冷冷的身子弄得很暖,閉上眼,她仿佛听見大海的呼喚聲,听見太陽向她招手,要她快點加入。

周傳敘盯著電腦里的檢驗報告快要兩個小時了。

多不可思議,千分之一的幾率也被他撞上,向遲遲居然是他的女兒?

他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當了六、七年的父親,自己卻一無所覺,要怪老天熱愛捉弄人,還是怪命運偏好與他作對?

不過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讓他決定替自己和遲遲驗DNA,誰知道會驗出一個讓人想像不到的結果!

打開征信社寄來的檔案,當向冉冉高中時期的照片出現在電腦螢幕上時,他倏地記起,為什麼是她。

七年前的片段場景跳入心田,那些已經模糊而塵封的人事再次鮮明。

十九歲的向冉冉和十九歲的幼榕一樣,清純干淨,聰明的眸子里掛著靈敏,她有張和幼榕相似的臉龐,她們都在身後梳起馬尾,對,她們很像……

天上斜斜飄起雨絲,他不喜歡雨天,認為雨天總會發生一些壞事。他離開父親那天,下雨;失去母親那天,下雨;幼榕到加拿大念書那天,也是像這樣,飄著雨絲的天氣。

可今天有好事情,他賣掉了一副畫,收到十萬塊錢訂金,他親吻無名指上的戒指,想像自己正親吻著那個在遙遠國度里念書的女人。

他的畫已經小有名氣了,最近畫廊計劃把他的畫行銷到國外,今天特地找他去談到國外開畫展的事。

幼榕離開兩年了,兩年間,他勤奮不懈,讓自己變成有錢人,賣畫、投資、置產,現在的他雖然還住不起大豪宅,但已買下一戶五十坪公寓,而存款簿里的數字也高達八位數。

他會繼續積極進取,等她大學畢業回國,屆時,他將是個億萬富翁,以這樣的身份向幼榕的父母提親,他們應該不至于反對了吧?

把T恤的帽子拉到頭上,他不喜歡穿雨衣也不愛打傘,他快步過馬路,走到表妹指定的咖啡館。

因為父母過世得早,他是阿姨、姨丈照顧長大的,去年趕上移民熱潮,阿姨全家移民到加拿大,只有表妹留在台灣,繼續把大學念完。所以珊珊常常哀怨道︰「家人不在身邊、我們兩個人只好相依為命了。」

他疼珊珊,不單因為表妹和女友是死黨兼好友,更因為他們一起長大,手足情深。

「表哥,我在這里。」珊珊對他招手。

他朝她走去,珊珊看他一眼,瞪他。「又不穿雨衣,你真以為自己是超人,都不會生病的哦?」

他笑了笑,揉揉她的頭發。「口氣很差哦?誰敢惹我們家的珊珊,我給你出氣。」

她怒氣騰騰地把咖啡杯端起來,仰頭,一口氣喝掉。

「怎麼了?看起來真的氣得很凶。」他捏捏她可愛的臉頰。

「表哥,你現在有錢了,為什麼不常飛加拿大,和幼榕見面?」她揮開他的手,不知道氣誰才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忙。」成名並非不必付出代價。

「你有沒有想過,幼榕一個人在那邊會寂寞?」

「不會的,她和家人一起去,哪會寂寞。」

「可是、可是……可是那里的男生都很熱情。」

「我對幼榕有信心。」他們約定過,要等彼此十年,可他並不想讓兩人真的等上十年,所以必須加倍賣力,現在的辛勤是為了減短兩人的思念期。

听見他的話,珊珊氣瘋了,突然大聲一吼,吼得旁邊的人紛紛轉頭看她。

「信心個鬼啦!她要結婚了,那個沒良心的家伙居然敢寄紅帖給我,她要我轉告你,不要再守什麼約定,她要嫁的男人很好,她會得到幸福,她要你放手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連珠炮似地說完,氣得淚水直流。

屁啦屁啦屁啦,全是狗屁話!那年出國還一把一眼淚一把鼻涕,哭著說她念完書一定馬上趕回來,才多久的時間啊,就移情別戀、另結新歡,這年頭,愛情都是騙人的不成?

珊珊好氣,氣得跳腳,她昨天狠狠把幼榕罵一頓,也不管國際電話有多貴,要是沒有罵到她爽,她怎麼舍得放下電話?

「……珊珊,這種事,不要隨便拿來開玩笑。」

他淡淡看了表妹一眼,極力壓下心中的澎湃洶涌,告訴自己,他不信,珊珊只是道听途說,只是被謠言迷惑。

開玩笑?拜托,她已經氣到腸子快破掉,他居然說她開玩笑!珊珊忍不住朝笨蛋表哥咆哮,「我哪有開玩笑!你自己看,今天是她結婚的‘大好日子’!」

當那張印著幼榕甜美笑臉的粉紅瓖金邊喜帖落在桌面上,他的心也像被人用斧頭劈開,驚天動地的痛起來。

不是說好十年的嗎?他那樣認真守著約定,沒想到要求承諾的她,不過短短兩年,就改變了心意……

都說距離是愛情的殺手,這是規則、是定律,他不信,還認為他們之間的愛情夠堅定,哪曉得到頭來,他的堅定全抵不過規則定律。

凝睇請帖上的照片,他很明白她真的愛上別人了,如果是勉強,勉強不出甜美笑容,別欺騙他攝影師的技術好,如果沒有那樣的感情,一定拍不出這樣的照片。

「你看清楚,不是玩笑、不是謊話,你不要再自欺欺人。」

她在電話里和幼榕說要斷交,幼榕沒話說,但她听見她在哭,不斷說對不起,不斷要表哥尋找自己的幸福,還說什麼兩個人的家世不合適……屁啦!謗本就是看不起表哥的職業和身世!

「算了,他們家我們高攀不起!表哥,我幫你介紹幾百個比幼榕更好的女生,我保證她們的老爸老媽不會這麼勢利眼……」她一路氣、一路罵,最好罵到詹幼榕的耳朵發癢爛掉。

「……她幸福嗎?」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表妹以為他沒說話意願時,終于開口。

這時候還管她幸不幸福?自己的悲傷比較重要好不好!他周傳敘真是天底下最笨的大笨蛋!珊珊氣怒地想。

「表哥,她幸不幸福干你屁事啊?她最好三個月結婚又離婚,最好她被家暴,最好……」

「夠了,珊珊。暑假你回加拿大和阿姨、姨丈團聚時,如果有機會踫見她,替我帶句話,就說我會如她所願,放手、尋找自己的幸福,叫她不必有心理負擔。」

他的話讓珊珊瞪目結舌,但他沒理會,逕自走出咖啡廳。

雨還在下,但他沒把帽子戴上。

這天晚上他喝了點酒,朋友替他找到一個援交女孩,他只看一眼就同意和她上床,因為她有張和幼榕相似的臉龐。

那天晚上,他要了她,記不得要過幾次,唯一記得的是女孩眼角的淚光,那是她的初夜,她很痛、痛到緊咬下唇,他看見她的下唇滲著血絲,卻倔強的不肯讓示弱的淚水滑下。

他有很深的歉疚,他不該把對幼榕的不滿發泄在另一個女孩身上,但他停不下來,只能盡力溫柔,溫柔地哄著她,叫她別害怕,多好笑,施暴者竟然要被害人不害怕?

但不知道是他的誘哄出現效果,還是她已經死心認命,最後她松開緊咬的下唇,他溫柔的唇立即覆上她傷痕累累的唇。

入睡之前,他告訴她,他真的很抱歉。

棒天清晨,他發現身上的財物被洗劫一空,指間的戒指也被偷走,他應該生氣懊惱的,但想起那雙倔強的眼楮,滲血的下唇,便無法生氣。

她第一次援交,而他是個沒性經驗的男人,所以兩個人沒有、沒有避孕措施,遲遲是在那個晚上有的吧?

滑鼠跑過,周傳敘讀了向冉冉所有的背景資料。

那是個家庭悲劇,悲劇里的女孩獨立撐起一個家庭,他也因此理解了遲遲的懂事。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怎能不磨出一顆玲瓏剔透心?

看著征信社用長鏡拍下的照片,照片里的遲遲總是張著一雙清靈大眼,細心觀察周遭的人,而照片里的向冉冉,緊繃的眉頭一如她梳得緊繃的發髻,眉宇間有些許嚴厲,幾十張照片中,找不出她一個親切笑容,有趣的是,屬下給她的綽號——女暴龍。

歲月真是可怕的東西,它把那個嬌弱而倔強的女孩磨成女暴龍……周傳敘不禁莞爾。她肯定相當勇敢,否則一個被社會踩在腳底下的女孩,怎能翻身,把社會踩在腳底下?

必掉電腦,他想,他必須做點什麼,為了自己的女兒。

走到窗邊,黑色的窗戶映出他的面容,他看見雜亂的頭發和胡子,想到遲遲的畏懼退縮。

知道了,他第一件可以做的事是理掉胡須、剪一個干淨的發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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