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家夫 第2章(2)

第一次踏進冉冉的家,周傳敘才曉得這是一個怎樣的破舊地方。

地方不能算小,但陰濕腐舊的氣味充斥在空氣中,這里照不進陽光,即便女主人已經很努力地把屋子打理得整齊干淨,但房子的破舊程度是誰也不必爭辯的事實。

現在他和遲遲坐在客廳,冉冉和母親及兩個妹妹關在房里吵架。

一直到他出現,她的家人才知道冉冉決定把自己嫁掉,並且「已經」把自己嫁掉。

「你是那個開紅色車子的叔叔嗎?」雖然他把頭發和胡子弄掉了,但她認得出他的聲音和眼楮。

周傳敘震驚于遲遲敏銳的觀察力。太好了!精準的觀察力是他們周家的遺傳基因。

「對,我是。」他回答。

他的眼楮依然溫柔,嘴角輕輕勾起,看著遲遲的眼神很專注,在心底一遍遍對自己說︰她就是我的女兒!

好奇妙的感覺,原來當爸爸會讓人這麼興奮,他沒辦法把自己的興奮說出口,只好對著女兒笑,再對自己發誓,他要把全世界捧到女兒眼前。

「你和媽媽結婚了嗎?」

遲遲長得很像冉冉,只不過沒有冉冉的驕傲與倔強,應該說,她很像小時候的冉冉。

「對。」

「所以你會變成我的爸爸?」

「對。」他想問︰你喜歡我當你爸爸嗎?但他怕問出一個不悅耳的答案,于是決定給自己一些時間……就半年吧,半年內他為她盡心盡力,半年後再來問這個問題。

「那你……會帶我去上學嗎?」遲遲看著他。她很喜歡他,尤其理掉胡子之後更喜歡,不是因為他請她吃麥當勞哦,而是因為……她覺得他很像夢里的爸爸。

這句話問出周傳敘的幸福感,看來遲遲比屋內另外三個女人更快接納自己。

「我會天天牽著你的手去上學,天天去校門口接你放學,當你練琴的時候,我會在旁邊听,有班親會的時候,我會帶著你媽媽一起去,學校運動會的時候,幫你拍照攝影……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會放下手邊所有事情,以你為重心。」

他每個字句都說得很真誠,而遲遲是個敏感的小東西,她被他打動了。

她笑開懷,小小的梨渦貼在嘴角旁,點點頭,「大熊叔叔,歡迎你當我的爸爸。」

見他展開雙臂,她害羞地咬了咬唇,忸怩了一下下才投進他的懷里,她的手圈不了他的腰,但他的手臂粗得可以將她緊緊包裹,這時她才曉得,被爸爸擁抱的感覺真不錯。房間里的爭執聲更大了,向秧秧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已經為了這個家賣過一次,不需要再賣第二次!」

「我沒有出賣自己。」向冉冉大聲抗議。

「沒有賣?那房子和存款薄是怎麼回事?」

「那叫做聘金,你不懂嗎?所有男人要娶女人,都要拿出一筆聘金。」

「你們認識多久?你見過他幾次?你們有談戀愛嗎?為什麼這個男人願意拿出這麼多的聘金?你們之間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協議?」

「沒有協議,他喜歡我,我喜歡他,有個男人願意娶你生過小孩的姐姐,你該做的是感激,不是挑剔。」

「但是你們之間真的有愛情,我不但不挑剔還會對他感激涕零,但對不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們之間沒有這層關系。」

「原來你還是戀愛專家啊,我怎麼都不知道?」向冉冉反諷。

「你不需要對我做人身攻擊,我很清楚,你跟我一樣看不起婚姻。」向秧秧毫不留情。她們三姐妹都看不起婚姻,那是父親帶給她們的影響力。

「錯,我看不起的是姓向的男人、是他給的婚姻——」

啪!一道清脆巴掌聲響起。

周傳敘的心震了震,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他走到房間前,敲了兩下門,不管里面有沒有人應聲,打開門就走進去。

「那個姓向的男人是你父親,他生病了,沒有多久的日子好活,你不可以用這種口氣說他!」于希真指著大女兒哭道。

是她的錯!她把對丈夫的恨加諸在孩子身上,才造就今天的結果。「不可以嗎?是他逼我把自己賣掉,如果我今天真的二次出賣自己的話,請轉告他,那是他的杰作!」

周傳敘走到她身後,大大的手輕壓在她肩上,把她拉到自己身後護著。

「請你們不要這樣。」

「請你這個外人滾開,這是我們的家務事!」向秧秧對他不客氣。

對于她的不友善,他沒有發火,態度沉穩地說︰「你們介意的不就是冉冉幸不幸福?我向你們保證,第一,我不是買下她,沒有對她心存惡意目的。第二,我會給她和遲遲應得的幸福,請你們給我時間證明。

另外,以後有關冉冉的事,都不會‘只是’你們的家務事,我和冉冉已經結婚了,我是你們的女婿、姐夫,不是外人。」

他轉身,對于希真道︰「媽,請容許我這樣叫您,以後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認識彼此,屆時,你就不會這麼擔心冉冉和遲遲。今天大家的情緒都不對,我先帶她們回家,下次我們再約時間吃飯,這是我的電話住址,隨時隨地,歡迎你們造訪。」

話說完,他對三個盛怒中的女人微點頭,帶著老婆和女兒走出向家公寓。

周傳敘開車,向冉冉和向遲遲坐在後座。

從後視鏡里,他看見妻子臉上的紅痕,心在抽痛。他不該讓她獨自面對家人的。

「為什麼不提早告訴你的家人我們要結婚的事?」他問。

「我很忙。」她別過頭,說謊。

「忙到連說的時間都沒有?」

「是沒有機會,秧秧最近在南部工作,我好不容易才能把她們集合在一起。」

「這種事不必非得等大家集合在一起時才能說吧?」

向冉冉皺眉頭,討厭他的追根究柢。「我怕麻煩。」

「結婚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事情。」

「不,我們的婚結得很簡單,我喜歡這樣。」她硬著頭皮說。

他點頭,但點頭並不代表被說服,他懂她的逃避,懂向家人的心情,也懂得岳母大人女兒被賣過一次之後又要重蹈覆轍的焦慮。她不說,是等著最後一秒鐘大事底定,快刀斬亂麻,不管她們同不同意,都影響不了她的決定。

「別擔心,她們會慢慢理解的。」周傳敘安慰。

「爸爸是好人。」遲遲突然插進話。

「爸爸?你們已經那麼熟了?」向冉冉訝異。女兒很膽小,不容易親近人的。

「爸爸說,要帶我去上學。」她的口氣里充滿喜悅。

向冉冉看了周傳敘一眼。可以這樣麻煩別人嗎?不管話說得再漂亮,遲遲總是拖油瓶,他願意接納,她已經心存感激了。

「遲遲已經長大,可以自己……」

周傳敘搶過話,「就算遲遲已經年滿十八歲,只要她需要我送她去上學,我就會送她。」他的口氣不容置喙。

「那……爸爸,你可不可以念故事給我听?」她在軟土深掘、得寸進尺。

向冉冉回答,「你已經會認注音符號了,要自己念,才會認識更多中文字。」

接在她後面,周傳敘說︰「念床邊故事沒關系吧?」紅燈時,他轉頭看了冉冉一眼,然後對遲遲說︰「不只念故事,我還可以畫故事書給遲遲看。」

「爸爸也喜歡畫圖嗎?我好喜歡畫圖哦!媽媽說,等她賺到更多錢以後,就送我去畫畫班上課。」

「你不必到畫畫班,爸爸教你,爸爸是很有名的畫家哦。」

畫家?直到這時,向冉冉才曉得自己嫁了個畫家。她想,她是個不及格女人。

「你是有名的畫家?」要夠有名,才能負擔得起她的聘金吧?就她所知,多數的畫家都是窮兮兮。

「我畫圖也投資,大部分的錢是靠投資賺來的,不過現在,畫畫也能讓我養活你們。」

「那我長大以後,也可以靠畫畫養爸爸媽媽嗎?」遲遲天真的問句,逗出他們的笑意。

周傳敘胸有成竹地笑著接話,「當然可以,我周傳敘的女兒,要在畫壇上佔有一席之地有什麼困難?」

他說的是真心話,向冉冉卻誤以為這是他承諾將遲遲視為己出的證明。

「爸爸……」她看了媽媽一眼,站起身,小小的手從後面抱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爸爸,遲遲很喜歡你哦,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很喜歡。」

「我也很喜歡你,女兒,記住了,爸爸非常愛你。」

他不是善于表達感情的男人,但遲遲的真誠勾引出他的表達意願,他很樂意讓女兒知道他愛她,而且這份愛,會終其一生、不滅。

听見他的話,遲遲滿足地坐回位置上。「爸爸,你小時候就想當畫家嗎?」

「對,那是我的夢想。」

「我也是耶,雖然我會彈鋼琴、吹直笛、拉小提琴,但我最喜歡的是畫畫,我希望長大以後可以當畫家。」

遲遲這麼多才多藝?太了不起了,他居然有這麼棒的女兒!周傳敘不由得對冉冉肅然起敬。一個單親媽媽能把孩子帶得這麼好,真不容易。

「你可以的,我保證。」

「爸爸,除了畫畫,我們還有沒有一樣的地方啊?」

「嗯……我最喜歡吃面,你呢?」

「我也喜歡吃面,而且最喜歡吃……海鮮面。」

「海鮮面。」他和遲遲異口同聲。

周傳敘笑開懷。原來奧秘的基因里,藏著這麼多被控制的事情。

「那你最喜歡什麼顏色,數一、二、三,一起回答?」他再次提出了測試題,「好,一、二、三,藍色。」

「藍色。」第二次雷同,遲遲高興極了。「爸爸最喜歡什麼花?」

「百合花。」

「百合花。」

「爸爸最討厭吃什麼?」

「牛肉。」

「牛肉。」

「最討厭什麼事?」

「一個人睡覺。」

「一個人睡覺。」

沒有事先約定,卻出現一個個雷同,讓周傳敘的心情好極了。這就是親情、就是血濃于水,即使他們之間錯過了那麼多年。

向冉冉沒有插話,看著他和女兒之間的互動,深感欣慰。原來他們注定要當一家人,所以第一次見面,她便對他感到安心,遲遲對他產生感情,首次,她覺得自己這個婚沒結錯。

玩過一陣,女兒累了,趴在她的腿上睡著,而周傳敘嘴角的笑容始終沒停過。

「遲遲是個很可愛的女孩。」他說。

「如果你再多認識她一點,會發現她敏感而脆弱,沒有她表現出來得這麼開朗,很多時候,我覺得她的開朗是為了讓大人放心。」

他不是沒想過,遲遲對周傳敘的熱絡,是不是為了表示對她的支持——在外婆和阿姨們不支持母親的狀況下。

「我注意到了,她很乖、很早熟,懂事得讓人心疼。」

「我知道她會說謊,卻從沒戳破她,因為她的謊言大都是為了讓我們安心。」

周傳敘淺淺一笑。很好,她雖忙碌,卻沒有忽略過孩子。

向冉冉續道︰「遲遲從在我肚子里的時候就很乖,那時我剛剛成為正職員工,而且迫切需要這份工作。十九歲的女孩不能讓人發現懷孕,否則會丟失工作,遲遲為了配合我,長得小小的,小到人家以為我是發福,不曉得我已經懷胎十月,她出生的時候,是足月兒,卻只有兩千三百公克。」

「為什麼給她取名叫遲遲?」

「預產期到了,她還遲遲不肯出生,整整兩個星期,我每天帶著一個肚子去上班,擔心得不得了,害怕要是上班上到一半,她突然決定出生怎麼辦?幸好,她還是乖乖撐到我打卡下班,那是我第一次浪費錢坐計程車,因為我覺得羊水好像破了。」

現在說起來雲淡風輕,當年,她為了這個患上產後憂郁癥,可是再憂郁,她還是強打精神,在最短的時間恢復上班。

「辛苦了,單親媽媽是非常累人的工作。」

辛苦?她從來就不敢想、不願意想起這兩個字,生怕這麼一想,她再也堅持不下去,可辛苦兩字就這樣被他戳破,忍不住地,她眼眶泛紅,仰起下巴呈四十五度角,讓淚水順著鼻管流回肚子里。

「不辛苦,我是女強人。」

說話的時候,她直覺挺肩,不管累不累,這條路都是她自己選。

周傳敘從後視鏡里看見她發紅的鼻頭,心卡住。

「累的話,休息一下。」

那是雙關語,她可以在他面前無限制休息,他將補償她的辛苦、補償他不在她身邊的若干年。

向冉冉听懂了,但她是女暴龍,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同情,于是她把腰板挺直,臉上掛起職業性精明,從齒縫間擠出三個字。「我不累。」

看見她的驕傲,卡住的心多了不舍,周傳敘從來不曉得,女人的驕傲也會讓男人心疼……會的,總有一天,他會讓她不害怕卸下裝備,會讓她理解,即使脆弱,她的身邊都有他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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