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亦昕認為,她再不會和多事的姜穗勍有交集。即使他的臉孔不時鑽進她的腦袋里,干擾著她的專注力。
他長得很好看,她承認;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權威感,她不反對;他是一個有能力、有本事、有自信的大男人,她同意。
這樣的男人很容易吸引街上每個女子,包括對愛情存有天真幻想的幼琳,如果不是她生病,有這樣一個追求者出現,母親恐怕迫不及待要兩人走過紅毯吧。
幼琳的病情宣告之後,母親向學校請長假,留在病房里照顧愛女,為了不引起更多的爭執,她不再踏入幼琳的病房。
這件事,如果讓那個男人知道,又要罵她冷血了吧?
無所謂,母親從小傍她的教育中,最成功的一個部份便是漠視別人的眼光。
于是,她仍然很忙,忙著工作、忙著寫論文、忙著朝「心髒科權威」的目標邁進。
穗青已經出院,他以為自己再不會踫見那只驕傲孔雀,沒想到,偶爾到醫院探視幼琳時,雙腳總會不自覺帶著自己,走往有她的方向。
對他面言,龔亦昕是個奇怪的存在。
她美麗、聰明、能干,但每每出現在他腦海里的,不是她的聰明美麗或能干,而是她那雙不示弱的眼楮。
對,不示弱。
在她褪下衣服展示傷口時,眼底沒有脆弱無助,即使滿身的傷包裹在高領衣衫中,她離開後依然能準確無誤地完成工作。她從來不喊救命的嗎?
他比自己以為的更想她,想她的倔傲、想她噙在嘴角冷冷的笑,他甚至想著,這個女人懂不懂得開心是什麼?
這些問號開啟了他的想象,于是他想她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多。
幼琳告訴他,有關龔亦昕的故事,一個除了父母和本人,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的身世,那是她剛剛才弄清楚的事情。
她說︰「我真傻,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媽媽對姊姊的態度是恨,我還以為那是恨鐵不成鋼,是期望過高。」
幼琳是真的傻,龔亦昕早就被鍛煉成鋼,哪還需要鍛煉,又怎會是期望過高?
幼琳說她現在,都不曉得該同情媽媽還是指責媽媽才好。
他听了心底清楚,無論是同情或指責,對龔亦昕來說都無所謂,她早已築起一道防衛牆,把自己擺在里面,而那個方沐樹恐怕是打破圍牆的第一人,然而他的背叛,逼她把牆築得更厚實、更堅固。
姜穗勍斜倚在病房門口,見到那名對她示愛的病患仍然不放棄地對她說著一句句的「我愛你」,她臉上依舊波瀾不興,靜靜地對實習醫師們講述他的病情,最後轉過頭對病人說︰「鐘先生,你可以辦理出院了。」
他猜測,她看著那病人,眼底卻沒有對方。
微微一哂,他轉身離開,發覺自己對她有著無限同情,不過……如果龔亦昕知道他同情她,恐怕會拿把鋒利的手術刀,剖了他。
報亦昕將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這里是她新買的公寓,貴得讓人頭皮發麻,她算高薪族了,不過每個月得將大部份薪水拿去繳房貸,並且未來十年,都得過著被房貸追逐的悲慘生活。
會選擇這里,是因為離醫院近,病人有任何狀況發生,她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但「近」是要付出代價的。
很公平,想要有任何東西都必須付出代價︰愛吃高熱量食物,就得以肥胖做代價;愛用名牌打扮自己,就得付出金錢為代價;愛上一個男人,傷心是終極代價……天底下,沒有不必付出就能得到的東西。
停好車,手機正好響起,她看一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門號,她不曉得誰是來電者。
「喂,你好,我是龔亦昕。」
「是我。」
簡短兩個字,她居然就認出他。
但她不願意讓對方知道,她的記憶里,還有他或他的聲音。
仰高下巴,她抬出驕傲,客氣而冷漠的回答,「不好意思,請問哪位?」
「你不記得了?我是方沐樹。」對方的口氣,有一分失望,她的目的達到。
「你好,有事嗎?」她慎重的說出每個字,每個字都小心地不讓他听出,他還在她的記憶中。
「我回來了,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不可以找個地方聚一聚。」他話中帶笑,強壓下語氣里的落寞。
無論他是天真還是真的覺得無所謂,都與她無關——她只是偽裝不在意,並不代表一切已雨過天青。
「對不起,我得先查查行事歷。」
「我知道你很忙,你現在是知名醫師。」
她是,她用那種被他批評為——「生活過得像被什麼東西追」的態度,戰戰兢兢、一步一腳印的爬到今天的位置。
她沒回答,他經過幾秒又問︰「听說幼琳住院了。」
「對。」
原來打來找她,他真正想問的是他的小鮑主。真好笑哦,那年他放棄她,轉頭追求小鮑主、追逐他想要的浪漫愛情,卻沒想到小鮑主的愛情只是一場競爭,一場與姊姊的優劣競賽。
她輸去自尊與愛情,小鮑主贏得榮耀,而他呢?白忙一場?就說了,世間所有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報亦昕微哂。現在想來,不知道是誰擺了誰一道。
「她生什麼病?」
「血癌。別擔心,發現得很早,我們會盡全力幫她。」
電梯來了,她走進去,按下十三樓。
「我明白。」
「如果你想探病的話,她住在新生醫院7033號病房。」她說得漫不經心、不帶絲毫感情,仿佛她早已不在乎自己被放棄這件事。
但她在乎的,她的驕傲尚未痊愈。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另外我還想通知你,從明天開始,我們就是同事。」|他加入新生醫院了?所以他根本就知道幼琳生病,他只是打電話來……試探?他想試探什麼呢?龔亦昕輕嗤一聲。
不過讓她訝異的是,他沒放棄醫學院……也對,爸爸說過,方沐樹很有天份,為愛情放棄事業,確實不是聰明男人會做的事。
「歡迎你加入,晚安。」她說完後冷淡地掛掉電話,心底卻難以平靜。
背靠著電梯,她緩緩吸氣吐氣,雙手埋進掌間。
「說到底,她還不是拴不住方沐樹,我還以為身為人醫院院長的女兒,會有加分呢。」
「哪個男人想要台機器?一開始接近她,大概是因為新鮮吧?畢竟這種女人既特殊又稀少。」
「男人要的都是溫柔可人、美麗善良的女生,誰要塊冰?怕熱的話,吹吹冷氣就行。」
那些嘲弄,每一句,都牢牢地插在她的心上。
他離開,帶走的不只是她的愛情,還有她的自尊與驕傲,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唯獨這兩項不能丟,因為自尊、驕傲是她築起安全圍牆的基石。
電梯在一樓大廳處打開,姜穗勍走進,看見她,詫異。
「你……」
報亦昕迅速放下手掌,也因他的出現而驚愕。
深吸一口氣,把方才那通電話拋諸腦後,她痛恨自己的脆弱被他看到,討厭在自己遇見麻煩時,被他撞見。
他又跟蹤她了?這回他要找她談什麼?
要她遠離穗青,還是要問她為什麼這麼冷血,自己的妹妹住院,卻不肯上樓探病?他怎就學不會,別人的家務事,他無權插手?多事並非一種高尚品格。
她決定先發制人。
「對不起,我想我們沒有那麼熟,想談幼琳的事,請你去找我的父母,我可以提供的幫助,很抱歉,少之又少。請你停止跟蹤我、停止在我背後窺視,與其浪費時間,企圖從我身上為幼琳討回公道,不如把時間拿去陪伴她。」
她怎會不知道,她在巡房的時候,他跟在她背後;她進入診間前,他坐在等候區,她只是假裝沒看見,假裝不在意,假裝……
吞下口水……這樣不好,她失控了。
姜穗勍不明白她為何激動,不還他覺得激動的她,多了人味。
嘴角拉出漂亮弧線,他回答,「我並沒有想找你談什麼。」
「沒嗎?那你干麼調查我什麼時候動手術、什麼時候門診、什麼時候巡房?!」
被她知道了?好吧,天底下沒有藏得住的秘密,不過,他也解釋不清楚自己那些愚蠢舉動的背後原因,而且,他很高興在這里遇見她,很高興他們在同一部電梯里,更高興……他們住在同一棟公寓,同一層樓。
他指指閃亮的十三樓按鈕。「我住在這里,很久了。」
從父母親搬到英國後,他便決定住到離公司近一點的地方。
「胡扯,你的家在天母。」
「哦,你指的是上次睡覺的地方?那是我老家,那次因為有點事情必須回老家一趟。」
所以……她誤解了?她皺眉咬唇,尷尬于自己的主觀認定。
扭過頭,別過身,她幼稚地以為不看他,他就會變成空氣自動消失。
「看來,你是新搬來的鄰居小姐。」姜穗勍可沒有打算成為空氣,他找話和她聊,心情在瞬間變得自得愜意,盈滿笑意、快樂飛揚。
穗青出院回家後,遺忘記憶的她回到二十一歲,依然有點傻有點笨、單純的心靈除了八卦和漫畫小說,裝不下其它。
穗青和每個警衛鄰居都很熟,探听到新搬來的鄰居是位女醫師,探听到對方買屋的價錢比市價低一成,她還探听到女醫師是單身。
如果不是龔亦昕太忙,鎮日不在家,說不定穗青早就上門拜訪,繼續那段被他阻止過的友誼。
听不到,她听不到他的聲音——她對自己催眠。
她現在很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你很幸運,屋主急著月兌手,你買的價錢很低。」
抬頭看著電梯上跳動的數字,她不明白,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慢。
「上次我阻止你找穗青,因為我擔心,你是某個人派來的,不過現在,你有空的話,歡迎到我家玩。」
她沒應聲,眼楮持續盯著跳動的數字。
「你吃飯了嗎?」
不回答,她咬牙堅持。
「應該還沒有,你手上還提著超商的袋子。對了,你真那麼喜歡吃御飯欄?我認識他們的總經理,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有你這位名醫為他們代言產品,一定可以增加販賣量……」他越講越高興,好像他們是老交情。
報亦昕咬牙。終于,謝天謝地,電梯到了。
當的一聲,她迅速往家門方向快步走,沒想到他跟在她背後……僅兩步距離。
要不要回頭吼他,要他做人別太過份?但她已經失控過一次,沒道理讓自己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失控第二次。
可他的腳步聲踩在她心頭,一下、一下、一下……
她再也忍不住,走至門前,寒著臉,怒氣沖沖的道︰「我再說一次,不要跟著我!」
丟下話,轉回身,她從皮包里找出鑰匙,打開門。
此時,肩膀上傳來手指輕敲感,她半轉頭,只見他眉開眼笑的對她說︰「通知龔醫師一聲,我就住在你的正對面。」
呃……她誤會他第二回……
從來沒有這麼想死過,她怎麼會控制不了回頭的?怎麼能控制不住罵人的想法?!她是自制力最好的龔醫師啊,怎會被他惹得一而再、再而三,連連失控……
繃緊五官、閉緊嘴巴,她進屋,砰地用力關上門。
姜穗勍看著被用力關上的門,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麼開心,他失笑,大大的笑聲穿過那扇門,傳入龔亦昕耳朵里,讓她真的真的……好想殺了自己……
他轉身,忘了自己有帶鑰匙而按下家里的電鈴。
姜穗青應門,當她看見他臉上的笑意,高興得好像要唱歌似的,連忙搗起雙耳說︰「你千萬不要唱歌。」
誰都曉得他們家穗勍是天才,學什麼都又好又快,獨獨唱歌這一項完全不行,他的歌喉不是用五音不全就可以形容的,那根本是一種……一種恐怖的殺人利器。
如果醫師的手是用來救人的,那麼他的歌喉就是用來殺人的。可偏偏,每次只要他高興到極點,就想要放聲高歌。
他拉下她的手說︰「放心,我沒有要唱歌。」雖然他真的很想唱。
姜穗青听了笑著問︰「你怎麼那麼高興?」
「你猜。」他用力捏一把她的臉。
現在,他二十八歲、而她回到二十一,他終于心想事成,讓她變成妹妹。哥哥可以任意摧殘欺凌妹妹嗎?答案是,可以。
「你的小女朋友病情好轉了?」她拉開他的手,笑問。
「誰告訴你,幼琳是我的小女朋友?」
「不是嗎?你不是最喜歡那種天使型的女生。」
「不是,我只是保護欲過度旺盛。」
「才怪,你就喜歡那個龔幼琳,所有人都知道,包括護理站的小護士。」
騙鬼啊,就算她不是天才,也沒那麼好嚇唬的好嗎?如果不喜歡,他怎麼會時常去探病?如果不喜歡,怎麼會想替人出頭?如果不喜歡,那些糖果巧克力……哈哈,騙誰!
「隨你怎麼說。」他揮揮手,走進屋里,從衣櫃拿出換洗衣服。
「你不要不承認,我看在眼里,明白在心底。」姜穗青跟在他身後,篤定表明自己的想法。
「你的腦袋那麼簡單,怎麼可能明白。」
「你又說我笨,我生氣了,我要告狀。」她雙手叉腰,卻叉不出茶壺樣。
當潑婦是要有條件的,她的條件不足。
「告狀?去啊,反正天高皇帝遠,老爸老媽不會因為一句話飛回來罵我。」
「我有別的人可以告狀。」她嘟起嘴,背對他。
他眉頭一擰,神情緊繃地握住她的肩膀,將她轉到自己面前,凝聲問︰「誰?誰是你的告狀對象,莊帛宣嗎?」
姜穗青偏過頭,用手指壓壓他生氣緊繃的臉頰,疑惑的問︰「穗勍,莊帛宣是誰啊?」
所以不是他……他松口氣說︰「一個不重要的人。」
「既然不重要,你干麼那麼生氣?」
他沒回答,伸出雙手,搓柔她的臉,轉移話題,「記不記得那個醫師?」
「哪個?」
「你住院時,常去看你的女醫師。」
「嗯,後來我出院的時候,忘記告訴她我們家的地址。」她遺憾的噘起嘴。
「我們對門不是新搬來一個女醫師嗎?」
「對啊,听說還是個美女醫師。」
「就是她。」他用大拇指,比了比對門方向。
「咦?是她!啊,我要去找醫師。」意外的驚喜,讓姜穗青笑逐顏開。
「別急,她剛下班,給她一點時間洗澡。」
「好。」
她用力點頭,眉飛色舞。她喜歡醫師,很喜歡、很喜歡的呀……